清晨,风暴早已停息。
粉雕玉砌的芒荒山沉静阒然,天空湛蓝清透,清朗无云。
忽然,东方蓝色天幕被敷上层淡淡的黄色,紧接着迅速转为浓烈的金黄,桔红的太阳忽然跃上山巅,发出强烈耀眼的金光,直剌剌地射在雪坡上。
一声唿哨打破山间的宁静,雪坡一处厚厚雪层拱动起来,一对对牛角破雪而出,牛群因哨声而起了阵小小骚动……
吴赓朦胧中醒来,身旁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夹杂压低的人声刺激着耳膜。眼睛不听使唤,一时间睁不开,他只好动动手指脚趾,倒还自如,又暗自拧了下大腿,生疼。
“我还还活着!”他猛地睁开眼,面前挤成一堆的通红笑脸霍然散开。
这是群身穿红褐色及膝半袄,戴着同色翻檐帽,满脸堆笑、服饰怪异的粗壮男人。
吴赓惊诧地环顾四周,身下躺的是巨大条石垒砌的石床,铺盖着灰白黄棕条纹兽皮。
身边的这群人着实有些古怪,红褐色袄裤看起来结实而又粗重,类似黄麻或某种植物皮茎织就的质地,式样很夸张,左斜式的门襟上没有纽襻,而用布带松垮地束在腰间,棉裤几乎像裙子,巨大裤档有些滑稽的垂在小腿肚儿中间,分辨不出是什么朝代的服饰。
抬眼看,只见倾斜的石屋顶上有扇陋窗,正可看到屋外草甸和远处高耸入云的雪山,山脚错落有致地密布着同一的麻灰色低矮石屋,白鹿、白羊、白牛还有长着黄色尖角的白羚马在四野悠闲地低头啃食着地衣。
阳光穿过山隙和挂满冰凌的雪枝桠杈间斜射过来,在屋顶屋面留下片片朦胧怪影,随风撩拨石屋窗棂夹带了些许不可名状的香甜气息钻进他鼻孔,风是温暖的,丝毫觉不出山上的刺骨寒意。
吴赓直到此时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活下来。压抑着因激动而过速的心跳,他调匀呼吸,仔细辨听周围这些红衣人同样古怪的语调。很快,便从这些七嘴八舌中捋清三条重要讯息:
第一,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大面城,此处是城东下邑;
第二,他极其幸运,得益于牦牛群庇护,获救时竟然身体无碍;
第三,城首大人得知山外竟有活人来访,要立刻召见他。
官车已候在不远处,吴赓顺着身边一个红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到门外小路旁边停着辆黑笨粗重的双轮独辕车,车身似铜似铁金属材质,长方形车厢的左前方支着黑油伞盖,厢体围有皮革,拉车的竟是两头黑白间色的矮脚牦牛。
“这种车不应该在博物馆展出吗!”吴赓不敢相信当今世上竟还有人在用这样古老原始的代步工具,简直以为自己穿越到了中古时代,突然由心底升腾起一种很真切地恍若隔世的感觉,仿佛梦境初醒,发现“喔,竟原是个梦!”那样的不愿相信是梦而又切实认清了做梦的事实。
自己意外来到了传说中的大面城。
石屋异常低矮狭蹙,红衣人半蹲着挤作一堆,屋外还站了不少。
吴赓还没有从刚复苏的意识里找到清醒认知,此刻他的记忆中除了铺天盖地地狂风暴雪,便是疲累饥渴。
一个红衣人适时捧来一碗粥,他来不及道谢就喝了个底朝天,这是他喝过最香甜可口的粥,刚才闻到的香味原来就是煮粥的味道。他边连声赞好边举着空碗表示再来一碗时,红衣人收走碗并礼貌地告诉他,一次不能吃太多。
吴赓问:“这是什么米这样香甜?”
红衣人笑道:“是食果粥,中邑荒潭边芜莿所结的珍贵果实,每三年才只能分得半升。”
“荒潭?就是传说中的不冻荒潭吗?”吴赓惊呼。
身旁几个红衣人互相看了看,好像对他的大惊小怪感到诧异,然后异口同声地笑答:“当然!”
看来自己已经先队友一步到达了目的地!“那么,这里就是无回谷?”“什么无回谷,这里是大面城!”红衣人群中又发出叽叽喳喳笑声。
“对了,无回谷是山外的称呼,反正有不冻潭的地方就是科考队要找的地方!”幸福来得太突然,吴赓怔了半晌才猛然回过神来。
得把这些古怪拍下来带回去,这些可都是极珍贵的实证资料。
手机在贴身衣袋里安然无恙,依然没信号没网络,电量也仅剩一格……他意识到问题有些严重。
要知道,手机的重要性几乎等同于穿衣吃饭,生活中几乎所有事都跟手机关联着,很难相像,没手机的生活会面临怎么样的麻烦和繁琐。
他慌乱地坐起身来睃巡自己的背包,包里有科考专备的移动电源。身旁的红衣人立即明白他要找什么,从他枕下抽出背包递过来。吴赓把包里东西一骨脑倒在兽皮上,防潮垫、保温杯、分药盒、手电筒,还有吃剩的两根肉干……移动电源!
连揿两次,指示灯亮了,显示使用正常,他这才长吁一口气:三万毫安足够充十多次满格。
当下放心地举起手机连拍两张牛车,又对准眼前凑拢来看稀奇的几个红衣人,人群发出“哧”地惊呼,全四散开去。
“请先生移步,小的奉命接您觐见城首大人!”说话的是官车车夫,看不出年纪,同样的滑稽笑脸,比其他人在红褐色半袄外多罩了一件灰棉袻裆,前胸后背绣着暗青的“驭”字。
吴赓只把移动电源装回背包,其他东西送给这些好奇的红衣人,不想红衣人却不肯收,不等他说完便七手八脚把东西全装回背包,然后拥着他上车。
吴赓在铺着白地黑条纹兽皮的车座上刚坐定,早等得有些不耐烦的车夫便拉起驾车绳,扬鞭朝两头拉车牦牛屁股上方空甩出“啪”地声脆响,牛车应声而动,缓缓前行,两侧车轮与冻土地面摩擦发出生硬而又刺耳的“咔嚓咔嚓”声。
路面坚硬坑洼,牛车虽走得极慢,但仍颠簸地厉害,没走多远,吴赓屁股就被硌得生疼,不得不扶着车围子频繁变换坐姿,边小声嘀咕道:
“为什么不用橡胶充气车轮,这种车轮也太原始了吧!”
车夫耳力不俗,竟听见了身后吴赓的牢骚,回头大声问道:
“什么胶?这种玄铁密齿的车轮最适于冻土驾车,路面坚硬,乘车辛苦,先生且忍耐一下。”
吴赓听罢低头细看车厢旁边咔咔作响的大铁轮,果然见与地面接触的漆黑轮圈上布满了粗糙齿粒,有效防止了车辆打滑。
他有些脸红,为自己的自作聪明。
牛车不紧不慢地驶过两条窄街,车轮的刺耳噪声突然减弱,路面平滑起来。吴赓探身向外看,前方豁然是条平整的宽阔石道,两边高廓华屋林立,与刚才走过下邑所见的低矮窄蹙迥然不同。
车夫边轻盈地纵上车辕边坐定,边回头向他道:“先生,这里已进入中邑,官署就在前面不远了。”
大面城的行政办事机构在中邑,被当地人称作官署,居中的芒昌殿是全城朝会大典所在。
官车过端门至止门,牛车被头戴圆顶护颈银盔、身穿红袄罩明甲的兵士拦下,请他下车步行,早有灰袍宫人见到车迎出来引路,官车车夫施礼告退。吴赓跟着灰袍宫人走不远,便又见东、西两门,西门内是囿苑,越过宫墙能看见里面台阁层叠,山水沧池间点缀着银枝雪絮,玲珑剔透。
沿东门的麻灰条石步道走约百多步,便是坐落在三层石台上的芒昌殿。台阶前是明廊,廊下六根瘦削细长、雕有人字纹的石柱,上覆石雕斗拱下垫着莲花瓣础石。
吴赓好奇地四处打量,如此保存完好的古建筑能亲眼得见,实在是上天对他劫后余生的一大厚赐。
见前面宫人只顾低头引路,他掏出手机也不管什么构图对焦摁了几下,拍完心中掠过一丝窃喜,脑子里却不合时宜的跳出“贼不走空”来。
前面的宫人突然止步回头道了声“请”,退至一旁,吴赓倒被吓一跳,隔衣服捏了捏手机,不由有些心虚,倒像真做了贼似的。
大殿门口,一个穿红袍斜披着棕灰兽皮的殿值宫人朝那灰衣宫人略一躬身,后者便闪身一旁让过吴赓,由殿值宫人领着进入大殿。
殿内平整的青石地面铺满灰白兽皮,几十个大面城官员席地而坐。身上穿白帛阔大的棉袍子外覆着或灰白、或黄白、或雪白的裘披,经历了下邑的一片红之后,现在的吴赓又完全置身于一片白中间。
宫人将吴赓引至六层白条玉石阶下停住,闪身立在一旁。
高高的步阶上,端坐着大面城城首兀稷大人。
城首大人颇年轻,容姿端方,发束鹿皮弁冠,弁隙间缀满金珠黄玉,身穿丝缎白袍,袍身绣的金线团花螭纹,显出与众不同的华贵。
城首大人右手平放于膝,左手握着根黄金掌形权杖,只见他挥动权杖在空中划了道优美弧线,朝阶下鞠躬行礼的吴赓微抬了抬,尔后用轻柔平缓的语调详细地问了吴赓情况,当得知他是大学老师,且竟与本城同姓(虽然吴赓再三解释己“吴”与彼“兀”并非同姓),城首却像没听见,将掌杖向下一压,声音欢愉,高声道:“噫!卿乃天降智者!”
殿下所有官员伏地响应:“天降智者,天佑我城!”然后齐起身向吴赓施礼颔首微笑。
吴赓被笑容包围着如沐春风,壮起胆子向城首深鞠一躬,掏出自己的智能手机,请求将此地质朴城民和古老建筑拍下来带出芒荒山去。
兀稷拿着宫人呈上来的手机看了又看,并没有马上答应,好一会才微笑着缓缓道:“卿,此事本首无权独断,待与吾属共议后回复可好?”
吴赓更加惊诧,如此野蛮不化之地,竟然并非城主专政,而施行议政制度。
第二天一早,城首派特使兀叚陪吴赓拍照。但是,大面城有上、中、下三邑,拍照仅限上邑与下邑。
吴赓最想去的荒潭不正是在中邑吗?看着眼前这位穿着雪白宽袖大袍,满面笑容的特使,吴赓不便贸然提出更多要求,只得勉强点头道:“客随主便!”。
看出吴赓的失望,兀叚微笑着带他登上西北城墙最高的瞭望塔。
全城风貌尽收眼底。
大面城地处雪山环围的平缓山坳谷地,周围是由紫红花岗岩、灰麻花沙岩组成的高山带屏障,仅南峰略低,城的东面和西面是耸拔陡峭的芒兀山系直插云霄,北有芒荒山的最高峰荒川阻挡着寒流。
整座城池背北面南呈三分格局,宫城官署、商肆民舍分而居处。环城修筑有高大石彻城墙,城内街巷密布,又有内墙自西向东间隔三邑,邑门处均设有军甲守卫,街面里巷时有身穿灰蓝褶胯骑士巡回其间。
中邑南峰脚下有一处不大的圆形深蓝色水域便是传说中的不冻荒潭了,潭水隐在厚重的白幕雾霭中,显出神妙莫测的朦胧意趣。
潭东西两边各分出两支水道蓄注上下邑的两个人工修筑的小池,又凿暗渠巧妙地将水引至各户门前,极方便取用。二人说话间,便不时有人开门提桶捧盂汲水进出。
兀叚手抚墙头,语气颇自豪地指点着下方城池滔滔不绝。
太阳突然跃上东边的雪峰山巅,城中屋顶瓦面被瞬间镀了层金色辉光,四围冰雪皑皑、巍峨多姿的雪白峰峦也变成了灿金颜色,湛蓝古冰川则透过金芒呈现出绿玉般的晶莹剔透,荒潭随之揭去的那层雾织就的白纱,变得浓翠欲滴,雪山绿草倒映其间,清楚而又真实。吴赓被眼前美景震撼,不由张大了嘴,却没能发出声音来。
忽地城楼下传来两声刺耳哨啸,低头看去,原本忙碌着的人们全停下手头事务,朝着中邑方向伏地跪拜。
从高处望下去,密麻麻铺满了整座大面城,声势蔚为壮观。吴赓猝不及防,回身寻兀叚想问发生了什么事,却见兀叚也正跪伏在地,口中喃喃颂祷。
特使兀叚三番拜祷礼毕,这才告诉吴赓,大面城近万居民是北齐兰陵王后裔。世代循规蹈矩,隐世无争,按惯例循俗维系着小城的礼乐教化。城中百姓安居乐业,敦厚有礼,每天日出、正午、日落时分,所有人停止一切手头事务,朝中邑方向的兰陵王石雕顶礼膜拜。
官署以南的街场正中,矗立着兰陵王石像,高约丈余,石像脚下另有暗红色盈尺石基。由于历经千百年的风雪侵蚀,石像面貌早已风化不清,双手均有所持,隐约地左长右圆,模糊难辨,谁也说不清他拿的是个啥。石基正面依稀刻的是“兰陵王”三字,可惜背面碑文却无法辨读了。
石像前日日有人供奉香烛,据大面城司典记载,这香火传承千余年不曾断过。
奇怪的是,全城兰陵王后代,可城中除了那尊石像外,并无一家一处张挂供奉祖先的画影图像。
城民们虽一脉相承,却也品级森严,按定规居处,绝不越矩。
城首以最纯净的血统谱系世袭,居中邑,现今当政的兀稷系大面城的第十九代城首。
中邑人属直系近支,男女混居,穿白帛袍,女性白绸丝袍上织有细蓝纹,并按品级加裘披;上邑次之,居民全为女性,仅着粗葛灰粉袄裙;下邑为旁系别支,是粗手大脚的男性,穿土麻红袄褶,禁穿长袍。城中阶级等次也因居而分,由下邑低等役夫干苦、脏、累、险活计;上邑为杂婢,按离城中心远近分配洒扫庭植,浆衣捣练;中邑是贵族,聚居着城首、邑长、智者高参、官府律人等士人城官管理阶层。
大面城的通婚条件十分严苛,中邑人只能与本邑人婚配,而上下邑的男女可媾和而严禁混居,而上邑女奴所出,则自一出生便归置中邑教养司统一教养,长至十五岁方决定或放归或留用,只有机灵出众的孩子才能留在中邑官署宫殿行走伺候,或征招充守城兵甲。
每户门头石上都雕有表明身份的敷色脸谱面具,中邑人家挂的是白面漆发,上邑人家挂粉面棕发,下邑人家挂的则是赤面红发,而中邑的官员们又根据官阶在白面上加描彩,城首是白面描金,下级依次为描银、描黄、描灰,描五彩,无官阶者不得有任何描绘。
中邑房舍以花岗岩为基,白云石墙体,青色琉璃瓦顶。
而上、下两邑均为低矮异常的房舍,用当地盛产的灰色麻石砌就,黑瓦顶。以吴赓的身高,简直要半蹲着进屋。
在看完两邑房舍后,他忍不住问身旁的兀叚:“请问特使大人!看城中男人个个高大威猛,女人无不高挑婀娜,为何上下两邑要筑如此低矮的房舍呢?”
“对不起,更正一下,本城城首才能尊为大人,以下官阶只能称呼先生。城首大人已示下,司空先生昨夜观星,明后两日天气睛好,可送您出山。”
兀叚微笑着向吴赓一拱手,自顾自地说道。吴赓听他答非所问,不免失望。
科考任务还没完成,队友们也没赶到,怎么能走。
再说,山外社会进步发展到了信息时代,而大面城的百姓们还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打渔猎食的生活。竟连电灯电话都没有,就更别提电视、电脑、智能派……如此特别的一座城,就像是探宝人意外发现的一处宝矿,绝无可能轻易放弃。吴赓正是这探宝之人,他要把所有迷惑都搞清楚。
据特使讲,城,是自古传下来的,所有规矩风俗千百年来按部就班从未更移。
除此而外,真要考究起承继传续来,却语焉不详,既无族谱佐证,也说不出史籍典故。
又因为除中邑描银品级的先生们,其他人都不识字,难怪自己如何解释吴与兀的不同,他们也全不以为然。可是,城中既没设置图书馆、博物院之类,城民们更接触不到只字片纸,那么,口传的大面城历史,可信度令人生疑。
世人都知道,北齐建都邺城,属今漳河以北。又怎么会有一支族人流落到苦寒之地筑城繁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