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启正三年
腊月，永安城外，麟山的行云观。
寒冬时分，一层又一层的大雪盖在青石台阶上。
树枝上全是棉花般的雪，盖了一层又一层，枯枝经不住重，只得断开坠入泥地上。
雪地上嵌了两道车辙印子，一辆马车停在了青石阶的右边。一个一身绫罗绸缎的男人站在阶前，对一身道袍的小丫头拱手:“还请小道姑帮忙通报一声静真道长。”
小道姑是个弃儿，从小被捡来道馆打杂，平日里道观的其它小辈对她非打即骂，第一次被人这样以礼相待，一时有些慌了手脚。本就冻的通红的脸上，这会又急出了一层细汗。
好在她身后雪地吱呀声响起，救场的人来了。
男人抬首一望，连忙鞠躬:“静真道长。”
女人一身灰扑扑的道袍洗的已有些发白，外面罩了一棉絮比甲，臂弯搭着一柄拂尘。面容安详，眼神清澈，皮肤白皙，只是眼角细细的纹路告诉外人，这个女子已经不年轻了。
“温管事。别来无恙。你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被称为温管事的男人点头笑道:“静真道长是越发年轻了，想必道心稳固。今日来，是想接我家大小姐回温府长居。”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团花金色锦袋，沉甸甸的模样。
“这是宰相大人对行云观上上下下的感激之情，还请道长收下。”
小道姑看的眼睛都直了，平日其它小道姑聊天，聊的都是糖果蜜饯，还说只要有钱天上地下哪里去不得。看这锦袋的模样，非富即贵的人家出手肯定阔绰。
但静真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转身道:“心意我领了，只是近来温岚那孩子犯了旧疾，现下也不知能否跟你回去。”
温管事在旁道:“不碍事，今日我驾的车有三层千金裘的软垫，定不会伤着大小姐。”
静真眉头几不可见的一扬。
千金裘。顾名思义，千金一匹的料子，今日来接一个大小姐居然铺了三层，倒是重视的紧。
小道姑亦步亦趋的跟在后头，面上有些愁苦。
温岚师姐要走了。
她从刚刚静真和温管事的对话里，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她有些舍不得温岚师姐，整个道馆待她好的同辈不多，温岚是一个。
以前听长辈聊天说到温岚，总是叹一句生不易。小道姑不懂那些长吁短叹，她只知道温岚师姐素日里就是泡在药罐子中长大的。
但是看见小道姑的时候，她还是会笑着拉她进门，给她吃很甜的蜜饯。
小道姑正伤心的出神，冷不防的撞在了静真的身上，她吓得一哆嗦，静真只淡淡看她一眼，并未训斥，对温管事道:“前面溯尘园里去问吧，看她这会可还醒着。”
温管事问:“道长不一同去？”
静真顿了顿，叹道:“她六根不净，我又何苦惹她伤别离。”说罢牵着小道姑走远了。
温管事见静真已离去，挺直了腰冷哼一声，跨进了院子里。
院子是个穷酸破落的小院子，但梅花却开的极好看，透过一扇支开的小窗，温管事看见了正在蒸煮的小药壶。一股浓郁的药味漂在鼻端，一闻便知这药有多苦。
温管事皱了皱眉，这样一个病秧子接回去许婚，那玉亲王疯疯癫癫，这不折腾个几下就要归西。
他还犹豫着，倒是屋内有人问话了:“屋外何人？怎的不进？”
女子声音细软，柔柔的像是三月的春风。
温管事丢掉了心生的一丝怜悯，他要是这趟接不回人，府里那位的手段……他可就别想有好果子吃了。踏入屋内，药味更浓，一丝苦气绕在了舌尖。
屋内软塌上斜倚了一个女子，青花的大棉被盖在她身上，整个人瘦的几乎没有肉，手里握了一个汤婆子，嘴唇却还是发青。但这人又像是习惯了一般，一点也不抖，抬了眼皮看着进来的温管事。
温管事弯腰恭敬道:“相府管事温全，拜见大小姐。”
温岚看着眼前的男人，有些不解:“怎么？今日是来送例钱吗？我记得才过去不过半个月。”
温管事笑道:“不是，奴才此来是接大小姐回府了！”
他满心觉得，在这一个破道观里破院子，每月例钱还被他们扣了一半，过得拮据的女子，听见将要回去过荣华富贵的日子总该会高兴激动的。
但见温岚愣了愣却平静道:“回府啊？怕是要等一天。”
温管事有些诧异这大小姐的心性，但也无法说什么，只是问:“大小姐可是还有什么事要料理？”
温岚笑着看他，她笑起来时眼角会弯一点，面相和善，有些像庙里观音的样子。
“只是得去跟静真师父道别，她今日下山做事，怕是明日才回来。”
温管事听完内心冷笑，别人不想见她，这还巴巴的想跟人道别。
但他面上不露声色，只是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割心的刀子:“那大小姐不必等了，静真道长刚刚送我至门前，说您跟我走就是了。”
温岚轻轻拧了拧眉，无奈笑道:“行吧，你且去天尊堂前将我侍女唤回来，帮我收拾完就上路吧。”
温管事领命去了，待他走后温岚推开被子下了床，她虽然体瘦，不甚羸弱的模样，行走间却步伐沉稳，气定神闲。她拈了件袄披在身上，坐在药炉旁闻着药味，睫毛占了水蒸气，厚重的快要滴出水来。
过了许久她从腰间解下一块玉牌，轻轻的放在了药炉旁，转身走出了房门。
山脚下静真刚准备走，风声沥沥，面前就站了一个怀抱长剑的男子。一身黑衣短打，头发束成一把扎在脑后。
静真起先有些戒备，看清了这人藏在额发之下的脸松了口气道:“郭末你每次来拜见师姑我都是这样凶神恶煞吗？”
被称为郭末的黑衣男人道:“不是。”
静真一脸疑惑，随即见郭末身后落下一个青衣布袍的男人，这人寒冬腊月还拿着把折扇，对静真摇了摇头道:“静真姑姑，他的意思是，他不是来看你的。”
静真没好气道:“青田山庄是栓不住你吗？”
柳瑟新笑嘻嘻:“听说小岚儿又病了，我这不心急得很？”
郭末眼睛一眨，柳瑟新折扇一指他:“郭大侠也是来看小岚儿的。”
郭末认真的看着静真道:“小师妹。”
静真甩了甩拂尘:“相府已来人接她了。她是去是留看她自愿，璇玑老儿想必与你们打过招呼。”
柳瑟新敛了笑容，郭末急道:“师父，不喜。”
静真无奈道:“璇玑再不喜，也割不了那孩子的红尘肝啊，你俩又来凑什么热闹。”
柳瑟新眼神忽而转的冰冷:“前几日宫中便有消息传，皇上要为玉亲王指婚，现下温府便来借人，平日那人耳听六路，怎的这全永安都知道的事情，就她不知道？”
静真沉默不语，郭末见她和柳瑟新大眼瞪小眼，急得要上山。
就在这时闻听青石阶上有咳嗽声传来，柳瑟新紧了紧手中折扇，郭末怀里剑发出了铁器相碰之声。
静真一搭拂尘看向来路。
温岚通身罩在了一件雪白的貂毛斗篷里，脸只有巴掌大小，嘴唇有些发青，手里握了汤婆子也能看见苍白的指尖。让人疑心就是将她挂在炉边烤，也是热不起来的。
温岚身边跟了个扎着双环髻的丫头，还有个毕恭毕敬的男人。
柳瑟新上前一步道:“温岚姑娘此是去何方？”
温管事疑惑:“这位公子是？”
温岚浅笑压了他的话头:“此番回家长居，此后怕是与公子无缘论道了。”
温管事只当柳瑟新是温岚结交的道友并不多想。
柳瑟新装作爽朗大笑道:“无妨无妨，日后去道姑府上拜访也是好的。”
温岚弯了眼角:“我院中还有些许好梅在开，公子还可去赏玩一二，过久了，便也物是人非了。”
旁边丫鬟听的眼一红，郭末握紧了手中剑。静真转身不再看温岚，柳瑟新嘴角有些僵硬。
温府何其大，他怎会不知。
他如今有一问，也便是问他可否去温府看她。
不想被她一句物是人非给关在了门外。
他赤热一片的真心捧在手里一直想送给她，只是不知这女子是药泡坏了心还是天尊绝了她的情。
不论何时，温岚总是能让柳瑟新感觉到千里之距。
温岚随着温管事驾车走后，柳瑟新上山推开了溯尘园的门，破落的木门吱呀，梅花在寒风里簌簌落下。他走进前厅屋内，一眼就瞅见了药炉旁的小玉牌。
这块玉牌，是当年尚且鬼门关里偷生回来，正式被收入门中做关门弟子时，璇玑给她的箴言。
玉牌上面刻了四个字。
“瞒心避尘。”
柳瑟新握紧了玉牌，转身离开了溯尘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