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启正三年，大年三十，酉时正
青田山庄
青田山庄坐落在青州的中心，虽然起了个极为朴素的名字，但整座山庄靠山而建，低调里透出隐秘的豪气。山庄里有大小一百八十间堂，这间在山顶上的一处小卧房里烛光昏黄如豆，外头是欢声笑语的吵闹，炮仗声噼里啪啦作响，有孩童清脆的笑声打闹起来。
一个女孩举着串糖葫芦奔着这间屋子来，她推开门，带进来满屋的寒风，女孩清脆的喊：“敏姐姐，敏姐姐，要吃糖葫芦吗？”
女孩推开门没看到人，她疑惑的往四周去寻找，随即她尖叫一声。
她的右边是一张床，被子已经耷拉在了地上，床上有个女人，这女人很瘦弱，瘦弱的只有一把骨头，皮肤苍白，头发干枯，苍白虚弱的容颜对着女孩，目光空洞，一丝光也没有，她的手臂上划了道道血痕还在流血，床铺纠结成一团点点血迹沾在上面，枯黄的头发散在脸上显得可怖。
闻声而来的宋风几乎一瞬间就到了她近前：“敏敏。”
听见这声呼喊，女人一直毫无焦距的瞳孔动了动，宋风继续唤她：“敏敏。敏敏。”
女人突然挣扎了一下，大哭起来，她的声音嘶哑难听，似乎声带受过严重的伤，眼眶里干涸的没有泪水，她却很伤心一般的大哭起来，扯着嗓子喊：“岚岚……岚岚……”激动的口鼻都流下了血迹。
宋风冲着背后一脸害怕的女孩喊：“去叫庄主！快！”
宋风将陈敏敏的伤口包扎好，陈敏敏撕扯纱布，宋风倾身压住她，制止她去撕纱布的动作，看着她渐渐没有力气挣扎，变成一具尸体一样后才敢松手，青田山庄庄主柳林风跨入房内，看着床上的人皱了眉：“怎的突然发作了。”
“想来是年节已至，思虑过甚。”
柳林风叹了口气：“明日就打算启程去永安看看那孩子的，她这样怎么去。”
宋风皱眉：“温师姑的意思是不让她去。”
“不……”声音微弱不堪，沙哑难听的让人恨不得封住她的嘴。
陈敏敏转动着眼珠，看着灰扑扑的帐顶：“我想看看她。”
柳林风和宋风对视一眼，心下叹息。
柳林风走到床边，手搭上她的腕：“敏敏乖，叔叔现在用真气护住你的心脉，你想去看谁就看谁。”
陈敏敏乖巧的任他动作，半晌开了口：“我以前在村子里，大家都还活着的时候，他们都夸我。”声音如铁片刮地，嘶哑难听得很，柳林风却一点都不嫌弃的细细听着：“夸你什么？”
陈敏敏眼角淌下泪，嘴角弯出一个惨淡的笑容来：“夸我，是最会唱山歌的女娃。”
柳林风沉默下来，过了一刻钟，陈敏敏已经昏睡过去，宋风将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用手理了理她的额发。
“平康帝在世时。”柳林风感叹道：“我们都觉得，他没错，他不过是解救百姓于水火之中。”
“可现在，又觉得……他错了。”
“错在传位给了自己儿子。陷百姓于水火之中的人，不应该姓赵啊。”
永安，戌时正
一身冷汗的温岚被还珠叫醒，她苍白的脸上浮现了一丝不正常的红晕，温岚喘息急切，眼睛里带着明显的血丝。
还珠吓了一跳：“又做那梦了？”
“梦见故人了。”
“谁？”
温岚想了想突然问：“你知道为什么只有徐老板叫我姑姑吗？”
“不知道。”
“他是我哥收养的。”
“哥？”还珠惊诧。
“顾来。”温岚轻笑：“顾雪长的儿子。”
“顾来说起来都能当我爹了。但是那会我被顾雪长教养，辈分上就与他平起平坐。徐老板自然要叫我姑姑。”
“那这么说来他还不老啊，我怎么在狼牙山没看见过他。”还珠奇怪道。
“他……被我害死了。”温岚抹掉冷汗：“顾家……被我害没了。”
还珠沉默下来，言语里淡淡叙述的死亡，几乎在这压抑的殿中让人喘不过气来，暖气都不再温和。
温岚梦中并不是刀山火海，无极炼狱，相反那是她的家，她一直以为狼牙山是她的家。
她晨时跟着顾雪长在院里练武，吃完早饭跟着许璇玑在书房练字，下午顾来会教她耍剑，一群老爷们把她带的学的都是些男儿家的本事。
她除了身上的毒发作时，每日都不会缺席三位老师的教导，有时候静真来看她，会给她带好吃的糖果和漂亮的衣服。
静真是她被三个老头自己带着胡玩的岁月里，唯一的一个彩色。
温岚还奇怪着怎么开始做起了美梦，然后天气斗转，年月变迁，小温岚幼嫩矮胖的身子变得纤细瘦长，她没修内功，一手剑却耍的炉火纯青，单用剑招比划顾来都不敢面其锋芒。
她最后梦的头疼欲裂，依稀记得梦里最后，她面前是大片血迹，倒下的先是顾雪长，后来是顾来。
顾家唯余的二人，都倒在了她的脚下。
温岚站起身平稳呼吸，手心冰冷湿润，冷汗出的她满身都黏腻，还珠皱眉：“洗了澡换衣再去帝鸾塔吧。这样容易着凉”
温岚摇头：“我擦一擦算了。宫中的东西，可不敢放心用。”
当赵景玉闯进来时，温岚正准备往身上套中衣。赵景玉闯的冒昧，还珠一声怒骂还没脱口而出，那罪魁祸首倒是先叫了起来：“靠！你背怎么回事。”
温岚脸红着，一声怒喝：“滚出去！”
赵景玉乖乖的滚了，等到温岚穿好衣服他再进来一脸愁苦：“那啥……那个背是我撞的？”
还珠冷哼，温岚似笑非笑的看着他：“你猜？”
赵景玉乖顺认错：“请王妃大人责罚。”
温岚冷哼一声跨出殿门，穆皇后仪态端庄的站在栖凤宫门口等着她。赵景玉一脸茫然的跟在后头。
“瞧你这小脸白的，可是没休息好？”
温岚柔弱的扶了扶额：“谢皇后娘娘关心，只是有些头疼罢了。”
穆皇后温柔的笑道：“待会上帝鸾塔高楼寒冷，你可要避着些。”
帝鸾塔的确是高，十二层的塔身，加上塔基有十五层之高。温岚一步步走在阶上，旁边赵景玉扒拉着她的袖子。
十五层上灯火通明，从上向下看去，永安的万家灯火映入眼帘。各坊间许多大型灯楼显得一枝独秀，温岚满眼都是璀璨浪漫的灯，映在瞳孔里，赵景玉看的有些呆。
他第一次知道。
有人的眼睛里，是他的整个世界。
风的确冷，几乎让温岚本就不是很温热的四肢冻得像是要离开她一般。风扬起她的发，盖在后头还珠颊边，还珠眯眼道：“冷的话我们避避。”
温岚摇头，她站在整个永安最高的塔上，感觉到无边宽阔后，也感到了无边的狭隘，高耸入云的塔，也让她感觉到了无边绝望。
南书公主当年一跃而下，果真是……一丝生机也不留。
温岚眯了眯眼，睫毛上沾了雪花。赵景玉抱住她，在她耳边轻声唤：“岚儿。”
声音埋没在猛然炸响的烟火中，温岚侧耳：“你说什么？”
赵景玉乘势亲了她脸颊一口，叼了满嘴的凉豆腐笑道：“没什么。”
温岚眯眼看他，被炸的五颜六色的烟火映着侧脸，赵景玉笑的温柔：“以后当我一辈子王妃吧。”
烟火太响，温岚还是听不清，但是她觉得此刻不应该追问下去。只是继续看着赵景玉，赵景玉叹了口气：“我想躲躲风，你带我去吧。”
赵景明看着温岚将赵景玉带到了避风的位置，眼睛一眯：“他俩感情很好？”
圆福微笑不语，穆皇后答道：“皇弟如稚子一般行为举止，弟妹这种菩萨心肠的，自然多怜惜几分。”
赵景明冷哼：“他倒是有些福气。”
穆皇后但笑不语。
过了会，一众宫娥递了盘子，盘子上是红色的孔明灯，温岚看着赵景玉手中的灯问：“写些什么？”
宫娥小心回答：“写些国运昌隆的美好祝愿即可。”
赵景玉不满的嘟囔：“只能写这种吗。”
赵景明皱眉道：“祈求国家大事，你有什么不满吗？”
赵景玉害怕的一缩脖子，把灯给了温岚：“我不写了。”
赵景明立马变脸笑着说：“那弟妹你代劳吧，他也不会写字。”
温岚凝眸提笔，腕间转动下是规规矩矩的一笔一划。穆皇后看着她生涩的写，心下不由得有些轻蔑：字写的这般丑。
赵景玉看着她落笔，虽然字丑但能看，一笔一划看得出是极认真的在写，但是还是有些歪歪扭扭不太好看。赵景玉想：丑就丑了，丑了以后不还有他教呢吗？温岚一句“国泰民安，繁荣昌盛”写完，赵景玉拍手：“好看好看！”
穆皇后忍住没笑出声，但是其他宫妃都在私底下笑开了花。温岚好似没听到这些笑声一般，点了火让那灯笼在一群孔明灯里飘向远处。
守完岁，赵景明累的进了养居殿倒头就睡，赵景玉坚持出宫，穆皇后只得安排了马车送他们回府。
马车颠簸，雪霖趴在温岚怀里睡得正熟，温岚摸了摸它的毛问：“你想在灯上写什么。”
赵景玉眼珠子一转：“希望我媳妇喜欢我。”
还珠啧一声：“做梦。”
温岚靠在车上笑道：“明天好好睡。年初四我要出趟门。”
赵景玉苦着脸：“你去干嘛？我也想去。”
“不方便带你。”
“为什么！”
“我们还不是盟友关系。”温岚斜睨着他。”
赵景玉苦瓜脸：“去多久啊。”
“两天吧。”
赵景玉耷拉着脸，还珠一脸嫌弃：“又不是不回来了，你在这伤心个啥呢。”
赵景玉一脸心疼的表情：“还珠大姑娘你是没喜欢谁吗？”
还珠脸一红，温岚插话：“她要跟一个呆子成亲的，已经定好亲了。”
赵景玉捶胸顿足：“那你一天不看见他你就不难受吗？”
还珠脸更红嗫嚅道：“这不就是……要见他了吗。”
虽然离上次她见宋风不过一月，可是心上人的欢喜就算是每天压抑，当相见的日子越来越近时，还珠还是忍不住心跳加快，急切的恨不得飞到宋风面前。
赵景玉顿了顿只好叹了口气：“那你可要保护好我媳妇，她可瘦弱了，出门在外定要好好护着。”
温岚但笑不语，还珠牙酸道：“行了行了，又不是去赴鸿门宴的。”
赵景玉紧紧盯着温岚：“我会想你的。”
他这般一本正经，坚定不移的看着她，好像掏心窝子一般，在大年初一的第一个时辰里，对着他所心爱的姑娘，说着普普通通的情话，虽然姑娘似乎没有什么别的表示也不说话。
他的姑娘只是抬眸看他，眸里波光潋滟，却没有半分情意，又或许有，他太傻看不见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