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温岚觉着,相府里纳一口江海也不为过。
温相的书房落在整个相府的中心边上,而蘅芜苑又是在西北角的旮旯边。实在是走了好一番功夫温岚才看到文书阁的匾。
匾额的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是好字。
家仆领着她继续往里走,院中不同蘅芜苑的荒凉,文书阁里的院中种了许多梅花,被白雪皑皑的盖了些,更显得几分傲骨。
温岚眼神从梅花上划过,眼底一闪而过一丝讥讽。
家仆进去禀报,温岚便端正的站在门前。一袭白裙被寒风吹得摇摆,斗篷上的绒毛扬起搔着她的脸。
守门的家仆都好奇,这十几年未听闻过的大小姐。听说是个非常病弱的可人,如今看来倒是个可人,也确实病弱。只是不知为何,这样一个人端正的站在那里时,却没一个人敢轻蔑的去看这位小姐。
随即进去的通报的家仆出来,恭恭敬敬的将温岚请进了书房。
书房里,丞相温三思正站在案后,手中捏着一只大笔,似乎在写着什么。旁边秦氏研着墨,专注的神情尽数投在了温三思的身上。
温岚不动声色的收入眼底,咂摸出一丝郎情妾意的感觉,觉得心里某个被上了锁的地方躁动了些。她笑的更灿烂,随即将汤婆子放在了旁边的桌上,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手贴额背磕了个头,声音细弱轻柔却坚定的道:“女儿温岚,给爹爹,秦夫人请安。”
温三思抬起头来,看着温岚乌黑的发顶,神情有一丝恍惚,随后放下笔,声音和缓道:“起来吧,地上凉。”他似乎没察觉温岚口中的称呼有异。
秦氏放下墨块,对温岚的问好似乎没听见一般,只道:“相爷写了这许久,我去给相爷备些吃食罢。”
说罢她转身就出了门,路过刚站起来的温岚身边时,鼻尖沁入一丝苦涩的药气。秦氏心里冷笑:短命鬼。
温岚朝旁边让了让,似乎不想挨秦氏太近。
温三思问道:“近日听闻你身子自入永安来便未好过,今日可还好些?”
温岚顺从低眉回他:“今日好些了。”
一问一答后书房陷入了诡异的沉默,温三思对温岚不知说什么,温岚却是真的,对于这个自己十几年未曾见面的爹不知说什么。
书房里一时只剩下了呼吸声与炭火烧着的噼啪声。。
良久,还是温三思干咳一声道:“当年,先帝将七皇子与我们温家联了亲。”
温岚了然,面上依然乖顺:“女儿回来些许天,也听过些。”
温三思砸吧砸吧自己说的这事,他觉得现在这样提起有些尴尬,可是圣上的意思是年前完婚,这也是不得不说的事情。
“你是温家长女。今日圣上问及你……”温三思斟酌了一下:“意思是,婚事如今一开始准备。钦天监那边的意思是,半月后成婚。”
温岚勾起唇,未急着答话。
温三思似乎觉得心里有个地方闷闷的,他不经拧了拧眉问:“你可怪为父?”
温岚恭敬答:“女为父遣,有何可怪。”
这话直白回答,温三思本该没有任何感觉,不过是客套话罢了,他心知肚明的很,可心口还是有些堵得慌。
温岚想了想又道:“女儿出嫁前有一心愿,还望父亲恩准。”
“且说。”
温岚又跪下来,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还请父亲恩准女儿,去为亲母上一炷香,去亲母故居看看,以慰女儿心愿。”
温三思的呼吸一顿。
他年迈了,这是时间磋磨,岁月不可逆转的事情,可是眼前跪着的人,在他眼中几乎和当年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重了影。
如毒鸩,如砒霜,如梦幻泡影。
但他还是甘之如饴。
温三思一时耳鸣,往后退了一步,几乎跌坐在椅中软垫上。
温岚久不闻回答,抬头看去。见温三思似乎一时便老了些,精神萎靡,目光有些恍惚。
温岚声气依然微弱:“还请父亲恩准。”
片刻后听那座上之人,悠悠叹息:“你母亲的尸身焚灰后洒在了草原上,你若是想看看她,便去祠堂上一炷香吧。”声音似乎越发艰涩:“你母亲生前居住的沧澜院。钥匙在我这,你去……看看吧。看完后,钥匙就……不必还了。”
温岚欣喜的起身上前接过钥匙,温三思眼神流连在她脸上突然道:“你跟你母亲长得很像。”
温岚久久凝视着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的男人,笑开了眉眼,映的満室生辉
“是,爹爹。”
温三思缓缓吐出一口气,已有皱纹的脸上露出了一丝苦笑:“你的嫁妆会一分不少。虽然玉亲王如今……但是你嫁过去,也是名正言顺的王妃。不必担心。”
温岚依然温润笑着,只是若是郭末或者柳瑟新在这,定能察觉,这平时温水一般的人,眼中却已有了风雪般的冰凉。
温三思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温岚拿起汤婆子转身走出书房。
旁边的家仆躬了躬身,温岚抬头看去,秦氏身后跟着一个老婆子,端着一壶热茶和一盘热的桂花糕。
温岚却当做没看见秦氏一般,脚底生风的离开。秦氏冷哼一声,和老婆子进了书房门。
温岚快步走着,不到片刻便入了蘅芜苑,她声音急切欢喜:“还珠还珠,快收拾一下,等会去给我娘上香。”
还珠从屋内走出来,面容有些苍白。
温岚疑惑道:“你怎么了?”
“武林盟那传消息来了。”还珠嘴皮有些不利索。
温岚更加不解:“你师父写信给你了?你这副样子做什么。”
还珠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师父说,你身上毒的来源有些眉目了。”
温岚心里有些慌乱,她不知道自己慌乱什么,但面上依然神色淡淡:“是哪里的毒?”
还珠不理解她为什么如此淡定,跳下阶来,激动的几乎要哭出来:“小姐,你有救了。”
温岚神色未变,还珠这才想起她的问话:“师父信里没说。”
一股厌烦的情绪卷上心头,她勉强压下,勾了勾唇道:“走,我们去给我娘上香。”
温岚转身入内,还珠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可是一阵凉风吹来,她脊背无端打了哆嗦。
温岚仔细的梳了妆,描了唇红。常年发青发白的唇,此时才像是在一个人活人的脸上。
还珠提着香篮进屋,温岚转过头问:“好看吗?”
还珠揉了揉眼,她觉得眼睛有些酸涩:“好看。”
温岚带着还珠出了门,走了许久,问了许多老仆,才找到一个庄严巍峨的院子。
经香的气味不住地从院内传出,看守的人见来人,恭恭敬敬的站在一边并不阻拦。温岚知道,这是温三思提前打过招呼了。
她提起裙摆,还珠挎着香篮一道入了祠堂。
温岚步伐缓缓,院中清冷的梅花香气拱入鼻尖,她似是嗅到了十几年前清冷,却令人恶心的血腥气。她眉眼弯出一个温柔的弧度。
她笑着跪在门前,对着满屋灵位,偏了几分,正对着一个牌位磕了个响头。
还珠捂住嘴,她觉得嗓子里哽的难受。
温岚抬起头,额头因为触及冰凉的地板而发红,但她毫不在意。目光极亮极柔,在满堂闪烁明灭的灯火前,她笑着说:“南书公主,女儿来向您请安了。”
那灵位普普通通,小楷用着金粉填色的一列字迹。
“温三思之妻杨心柳”。
当年,马背上的前朝子民,出了一个在马背上百战百胜的南书公主。公主被传的凶神恶煞,只有这如江南飞絮绵软的名字让人还记得,这是个公主。
还珠将点了香,放在了温岚手里。温岚悄声:“你出去吧,我想跟她单独待会。”
还珠退下把寒风挡在门外,温岚跪在蒲团上,祠堂内灯火通明。寒冷气都被经香和烛火冲淡了不少。
温岚静静的跪坐在那,一眼一眼扫过去。温家从前朝开始,就是一个书香世家,出过两位尚书,许多宗族子弟最小也是个九品县学博士。这样一个庞大的家族,经历了改朝换代,死了无数人,因为一些原因被打压的也只这一脉苟延残喘。
温岚扫着这些名字,轻轻笑起来。她细弱的声音,瞬间被埋在了烛火噼啪的声息里,笑着笑着嘴角一丝红线蜿蜒而下。烧灼脊骨的滚烫碰上她血液里的冰渣,几乎让她瞬间疼的蜷缩起来,温岚却还是在笑,她在风雪连天,她在业火焚身里无法自拔。
还珠足足在外等了半个时辰,温岚身上的毒一直是她师父调理,这种毒能让人骨头发冷,尤其阴雨绵绵的天气,不能浸泡凉水,但更难熬的是冬天。
以往冬季,温岚都是被接去四季如春的青田山庄小住。但是三年前开始,温岚就在行云观,这个她被埋葬所有恩怨的地方重新开始了生活。
还珠内心一直有些不安,从那时,她就发现师姑,变得让她……害怕。
还珠想起以前在琅琊山里,她跟着师父回山看师祖时,那个苍白的瘦弱小小女孩,惊喜一般看着她道:“师姐,这是我的师妹吗?”
那种惊喜里,无端让她品出孤寂和心酸。
思索间,身后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温岚掀了掀苍白的唇。
还珠愕然看向她。
“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