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三
兰萍州，嘉平县
一身破洞袄子的佝偻老人哆哆嗦嗦的走到破茅屋的窗边，想把刚刚被风雨浇熄的烛火重新点燃，她身后的茅草席上躺了几个睡着的孩子。孩子面色黝黑，两个脸蛋有些不一般的红，似是发了烧。
老人护着那点摇摇欲灭的火，一时悲从中来落下了两行浊泪。
她弯着腰，看着那几个孩子。想起他们的娘，因为长得好看了些，被那个猪狗不如的县丞给玩死在了屋里，父亲反抗也被乱箭射死在大道上。
几个孤苦无依的孤儿，没有办法，她一个老乞婆只好收养了他们。
可是，孩子长身体，都容易饿，她这样一个乞丐怎么养得活，如今生了病，将来可怎么活？
老人伤神间，一个左眼青肿的男人跛着脚急匆匆跑过来，大声喊道：“朱婆婆快跑，那祝狗找了人来灭口了！”
朱婆婆年老，有些听不清，但下一秒她吓得尖叫起来。
一把雪亮的刀，直直穿过那乞丐的喉咙指着朱婆婆。孩子们被尖叫声吵醒，懵懂的眼睛还没完全张开，银光一闪，就已经结束了这悲惨的小小生命。
为首的黑衣人看着脚边横七竖八的尸体，甩了甩刀上的血，问着旁边的人：“还有几户？”
“还有八户，钦差到之前，可以做妥。”
“走。”
这一夜雷雨大作，是冬季安静平和的夜里一次罕见的雷雨。
温岚半夜起了身，她被响雷惊醒，一时半会觉得心口闷痛。
还珠打了热水进来，看着温岚道：“就知道你睡不好了。今夜这雷太大了，快赶得上夏天的雷雨了。”
温岚神情恹恹：“方白文他们快到那边了吧？”
还珠点头，温岚眉头一皱：“我这心里有些难受。”
还珠看她一眼：“你什么时候好受过？”
温岚不答，一声闷雷炸起，她右眼皮猛地一跳。
腊月十七
本应该为年节开始张灯结彩的永安今日出了一件大事。
前几日被派出去视察兰萍州嘉陵县之案的两位钦差大人，一个下落不明，一个重伤回了京。算算行程不过第六日，据嘉陵县还有些路途。
赵景明在朝上发了一通脾气，怒气直指忠远伯，问及详情，重伤刚醒的张敬老泪纵横的陈述他们在兰萍州前面关州长风官道如何遭人劫持，他与方白文失散，他重伤在身，侍卫只得把他送回来。
胆大包天的劫持。
劫的还是朝廷钦差。
方白文一家老小哭上城楼，忠远伯一家老小被永安子民骂的猪狗不如。永安各坊间议论纷纷，赵景明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随后两天传来消息，兰萍州嘉平县县丞祝满风，回了永安。
相府文书阁里，温三思一把将茶盏砸在了忠远伯的头上:“他还敢回来！”
忠远伯的额头冒出汩汩鲜血，但现下他也不敢动。他知道自己小儿子这下是真的闯了滔天大祸，但是忠远伯又觉得很委屈。
自己明明只是派人去协助他小儿子把侵占过的人全杀了，怎么还有劫钦差这码事？
忠远伯百思不得其解，温三思却是被忠远伯一家人气的差点晕过去。
“你那儿子！脑子是狗啃过吗？那是皇上派出去的钦差！证人赶尽杀绝就罢了！劫持钦差？！”温三思一巴掌拍在案上，笔架倒了一片:“赵景明现在指不定疑心你握着那点兵权，有什么心思！钦差是他派出去的皇家脸面！你那蠢材儿子此番打了皇帝的脸，还想善终？”
忠远伯委屈极了，捂着流血的额头瑟瑟发抖:“还请丞相彻查！小儿也知劫持朝廷钦差不是小事，这才跑回来与我报信，那钦差不是他派人劫的呀！”
温三思呼吸一顿，忠远伯连忙继续抢道:“我儿说，他们本已清理完证据未留一丝端倪，都开始准备宴席迎接钦差了！方白文失踪，张敬重伤回永安之事我儿绝对没有胆子做啊！”
温三思脸色铁青:“那这事，是背后有人在操控？”
忠远伯连忙点头俯下身:“定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啊！”
温三思脸色阴沉，他在两朝风雨飘摇里保住温家这么一支，并且身居高位。心下百转千回，已经不知想到了多种人。
但他不敢妄下定论。这事说起来，跟他没什么关系，忠远伯是前朝反水到赵平麾下的，跟他关系颇近，但是说实话并没有什么实际利益关系，却是与他在朝里为数不多的前朝老人了。
手握兵马的伯爷，才倾朝野的相爷。是谁在想掰扯圣心？
朱雀北街玉亲王府的玉楼里，赵景玉正追着一只猫上蹿下跳。
这只猫是温岚捉回来养着的，猫通体雪白，瞳仁是罕见的异色。自从赵景玉来玉楼窜门子看见后，就一直稀罕得紧，每天抓着猫就是一阵鸡飞狗跳的窜来窜去。
还珠放下一叠糕点，还有一壶温好的酒。看着赵景玉摇了摇头，温岚知道，她的意思是没有监视人了。
倒是赵景玉天天来玉楼粘着，有时候还会在玉楼住下。
温岚轻声:“听说圣上今天把忠远伯给骂了。”
还珠也低声回她:“能不骂吗？那可是钦差，皇帝派出去的脸面，活生生在大梁境内挨了耳刮子。还是牵扯到忠远伯这人。”
温岚看着跟猫在地上掐架的赵景玉，声音更低:“但我接到玄机阁急报，我们人还未到钦差就被劫了。”
还珠愕然看她，温岚想了想继续道:“有人跟我一样，在玩一下皇上那点疑心。只是玄机阁现在都还没找到方白文，另一波人看来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还珠看了眼赵景玉问:“凶多吉少？”
温岚不语点了点头，她目光里一片白茫茫的雪。方白文是个好官，在位清廉，洁身自好，是个明镜高悬的主。所以她才会叫老妇去大理寺直接敲鼓，怕她告上去，被某些别有用心之人给压下案子，却没想到，似是还害了这清官。
“已经开始了，就不能回头了。”
温岚蓦的想起昨日日来自青州那封信，信中熟悉到眼睛刺痛的笔迹，她似乎透过字看见了那人已经生了老茧的手。
温岚站起身，手里汤婆子渐冷，她拿给还珠道:“去加些火吧，冷了。”
月上城楼，今日停了雪，晚间露了一丝月牙，看着有些雾蒙蒙。
张敬躺在床上，屋里炭火旺盛，他露着上肩，正哆哆嗦嗦的拿着一瓶药往伤口上倒。房梁一声轻磕，张敬眼也不抬的啐道:“你个死老徐，现在才来看我，老子都要死了！”当朝御史大夫，文管之一，满嘴粗鲁之言，称得上斯文扫地，却莫名的跟他一张脸一身气质更合适了几分。
同济药铺的徐老板看着他肩上的伤，嘿嘿笑道:“老伙计你命是出了名的硬，当年场上死人堆里挖出来的，就你还在活蹦乱跳，还入了官职。哪这么容易死。”
张敬一瓶金创药砸在刚落地的徐老板身上:“老子不是人？！温岚那小丫头片子，下手越发狠了，要不是我身手还在，早死在刀下了。亏老子当年还带着她去下山买过糖呢！没良心的白眼狼。”
徐老板闻言正色道:“不，劫持你们的人，不是我们安排的。”
张敬缠好纱布诧异抬头:“啥？”
“那波人，不是姑姑让我们安排的。”
张敬跳起来:“还有谁？”
“我们还没查清楚。但是想做的肯定事我们想做的事，但……现在至今也找不到方白文。我觉得姑姑她可能有些不大安全。”徐老板的眉皱成了川字。
“那玉亲王府里她可能待安全？”张敬急了。
徐老板打趣道:“刚还骂人白眼狼呢。”
张敬哼哼:“那也是我带过的白眼狼。”
“王府我在周边安插过线了。但府内暂时还插不进去。玉亲王虽然痴傻，但背后一定有人，不然我不会一根针都插不进去。”徐老板揉了揉眉心:“有还珠在她身边，下毒是不可能的。但姑姑现在……也不能动武。”
张敬一巴掌拍在桌上，药瓶子滴溜溜的转，他疼的龇牙咧嘴，好半晌才道:“你想想办法，找个人去保护她。”
徐老板捡起药瓶子放在桌上，又从袖里拿出一瓶药:“知道了。跟你那个头一个臭脾气。天天拍桌子。”
张敬一个白眼翻过去:“老子乐意。”
徐老板坐在张敬对面，良久突然道:“我看见黄大了。”
张敬疑惑:“毛？”
“黄盛！”徐老板一巴掌拍在张敬手上:“那个当年在你手底下打杂的兵蛋子。”
“噢噢，他还活着啊？”张敬疑惑:“提他干啥啊？”
“他去嘉陵县回来了。”徐老板道。
“去嘉陵县干吗？”
徐老板一个白眼:“忘了你今天的事？”
张敬瞠目结舌:“你是说抓的那个人？”
徐老板一脸不赞同:“谁说是抓的，那明明是我们碰巧救得！”
张敬冷笑，徐老板干咳一声道:“反正人接来了。但现在赵景明心里对于一个县丞案肯定是轻了许多，钦差是他的脸，被打了脸谁还有心情管一个小小县丞。”
张敬的脑子转不开了:“那现在把这人带来不也起不到刚开始那种作用吗？”
徐老板神秘一笑:“谁说，是做嘉平案的？”
“那有个毛线用？”
徐老板一脸嫌弃的看着他:“当了这些年的官，一点脑子都没长。”
张敬怒目而视，徐老板慢悠悠道:“忠远伯祝青山，那是个武将，还是个前朝临阵反水的武将。”
“所以呢？”
徐老板起身，撂下一句话就走了:“蠢死你吧！”
张敬一脸愤愤，他因公而伤，请了病假，赵景明批的时候还颇为心痛的与张敬聊方白文。
张敬浑浑噩噩听完，然后捧着七日的病条折子回了府。昨晚上徐老板那一番话，简直让他辗转反侧，苦思冥想也不知道徐老板的话是什么意思。又想起现在可能身死他乡的方白文，张敬就觉得有些难受，
他早上起身时黑眼圈颇为浓重，家里小厮请了大夫来复查，大夫走后，张敬就接到了徐老板的消息。
祝满风去了金银楼。
一个被告上大理寺的县丞，又出了钦差案后还敢擅离职守回了永安，还去青楼当恩客。
张敬只能一拍大腿，一句“格老子的”脱口而出。这祝满风作死技能慢点啊！简直比刚学走路就拿刀的孩童还能作死。
然后他眼珠滴溜溜一转，张敬觉得这个事不应该一个人乐，他准备再去看个热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