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时节,绵延千里的护城河早早解了冻。大雁北归,在天空中排出了队形,燕儿衔枝,树上檐下筑起密巢。
这个时节,襄城的桃花园正热闹非凡,来往游人络绎不绝。
“人间几时芳菲尽,襄城桃花始盛开”,他淡淡吟出一句诗,似回味一般闭起了眼睛,只带空中飘飞的花瓣点破他的灵感,我们俩独在城墙上的一隅架起相机,像往年一样拍摄这里的风俗人情,桃园美景。
襄城,这个对我和他都有一点特殊意义的地方--他的家乡,也是我第一次独立生活的地方。
那时候我还没成家,孤身来到这个人群喧闹的地方开了一家小照相馆,遇到了同样年轻气盛的他,只不过和我不同,他是离家出走的,因为家里人反对他周游四海拍摄美景的理想。
“我自己挣钱养活自己。”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继承家里的庄园理所应当,而且会少受些社会上的苦。”他的家人劝他。
他却义正言辞的反驳。
家里把他送到好大学,读经济管理,他却在大学里逃课,旷学。一门心思投入到自己的理想--摄影中去,父母不给他买相机,他就自己打了一份工,大学期间攒钱买了第一台属于自己的相机,他说当时自己千方百计找到当地著名的某某摄影师,甚至还和一些照相馆的工作人员攀谈。后来拜了一位师傅,向杂志社和报社投了他的作品,得了奖还上了头条。大学毕业后他忤逆家人让他继承产业的意愿,背起背包头也不回的离开,留给一个令家人伤心欲绝的背影。
后来他每每谈起当年离家的事,都面露愧色,说自己当初太任性,家人也是为他好云云,那神情好像就差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了,我曾忍不住问他:“你后悔吗?”,“不后悔”,他毫不犹豫地回答。眼里好像还噙着泪花。
他喜欢给我讲他家里的快乐与幸福,他说他的父母很喜欢桃花,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来十里外的桃花园里转一转,他们一家人,他还有个妹妹,妹妹喜欢趴在他的肩头去抓树上的桃花瓣,贴到他的额头也贴到自己的额头。父母说家里有流传下来的习俗,寓意平安喜乐。
我俩在一起工作快十年,走过很多地方,也拍摄出一些优秀作品,渐渐的小有名气,事实证明他的才华是无可比拟的,他捕捉瞬间的敏锐与对艺术的敏感,常常令我自愧不如。后来某某知名杂志社高薪聘请他做专职摄影,不少人慕名拜访,甚至还有电视台的记者……但他只是闭门不出,对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我于是只能厚着脸皮去很委婉的拒绝那些人,或劝他们改日再访。有一次我隔着房门劝他:您老行行好吧,我这小相馆供不起您这尊“佛”了。这当然是玩笑话,但他却突然开门,眼睛红红的很严肃的看着我,那眼神好像要撕碎你一般。“开玩笑的啦”,我连忙回应一句,他却不说一句话,又回到屋里。那一段时间,它要么研究他的相机,要么就只是眼巴巴望着窗外,望那片桃花林望着流出几滴泪来。
近几年老城要改造,很多老建筑都将被夷为平地,盖起高楼。桃花园这片风水宝地自然难以幸免,听说前年就有几个开发商相中这块地方,出高价要买均被主人拒绝,几个满脸流油的富贵人笑呵呵的来骂骂咧咧的离开。“一把老骨头了还守什么家业。”只是这次恐怕无力回天,也许今年就是桃花盛开的最后一年了,人们不免惋惜,也感叹主人的坚持。
“明年桃花还会开吗?”我问他。又弯腰调整着相机的角度,常年的职业病弄得我颈椎生疼。
“会。”他回答。
我直起身子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黄昏渐近,城里漫天纷飞的花瓣好不壮观。“你怎么知道?”
“我想回家了。”
他似乎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看着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对我而言,十年也许能满足一个梦想,但却无法满足我最初的愿望。”他继续说道,并没有看我,我呆呆地望着这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青年,忽然想到了赤壁之战的周公瑾,我问了一个连我都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如何满足?”
“有时候简单的就如弯腰捡起地上的桃花瓣,”他说着,捡起地上一片桃花瓣。“有时候却难如登天。”
又放飞。
“也有时候永远无法实现。”他转过身背着我,双手扶着城墙望着城里。微风吹来,夕阳给他的背影映出一片金黄,夹杂着几片桃花。
“父母知道我在哪儿,在做些什么,我早该料到,他们了解我,从小就了解。偶尔撒个谎,也觉得他们明白一切,只是不说破罢了。”他转过身用一双金黄色的眼睛看我,带着点儿无奈的微笑,我不想打断他。
“前几天父母写信了,希望我去看桃花林最后一眼,我回信说我会回去让桃花再开一年,我还有最重要的一张照片没有拍,比得起我之前的全部。”
我大概知道是哪一张照片,但他说的前一句话让我难以理解。
“你……”
“见过桃花最美的样子吗?”他打断我,露出一个很暖的微笑。
“刚开的时候嘛。”
“呵,看来你也该回家了,走吧,去跟我收拾行李。”他不再等我转身就走,我看了看相机,按下我们俩在一起工作的最后一次快门。
他走的悄无声息,只留下一张便条,贴在他刚来时用的那台相机上。
“人世间有一些东西是不能错过的,当你得到什么的时候也意味着失去了什么,这十年感谢你的照顾,这台相机给你做纪念了,帮我照顾好它。”
后来他寄过一次信,是在第二年桃花盛开未落之时,说自己和家人去外地旅游了,还拍了很多照片,不过他寄过来的只有一张,是他的全家福:在桃花园里桃花树下,他站在家人身后笑的很灿烂,像那天的阳光,它的额头上还贴着一片粉红的桃花瓣。
照片后面附有一句话:“忘了告诉你,桃花园就是我家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