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开始的第六天,我就已经彻底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假期生活。
赖床似乎也不如上学时来得有意思。没有人催促,我嘟嘟囔囔地掀开被子,慢吞吞地爬下床,换上干净的白色T恤衫。
我拉开窗帘,把躲在窗子外的阳光抓了个正着。飞扬的尘埃被光照得大放异彩。墙上的浅绿色壁纸有些脱落了,我走过去把它们一一按回墙上,可不一会儿它们就又耷拉下脑袋。
我望着挂在墙上的画像,不由得顿了顿脚步。
画像上是一个温和的女人。
直顺的黑色长发,用米色的发夹绾起,看起来温顺而服帖;颧骨有些突出,但丝毫不显突兀。她在微笑,眼睛美好地弯起来,像含着一汪湖水,闪着明媚而宁静的光芒,笼着淡玫瑰色的脸颊上露出两个酒窝,一深一浅。
我禁不住扬起嘴角,露出与妈妈一模一样的酒窝来。
这幅画是我很小的时候和爸爸一起完成的。他凭的是记忆,我却只能看着照片想象了。显然,我们都没有绘画方面的天赋,颜色和线条很不均匀,但我觉得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画像,虽然它本身并不像,却给人一种很真实的感觉。
我的意思是,我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画里边妈妈对我的爱。
很多时候我都觉得这幅画在呼吸,有时还会冲我眨眨眼睛。不过,这大概都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
我摇摇晃晃地走向卫生间。在我刷牙的时候,爸爸的房间里时不时地传出啪嗒啪嗒的声音。他在写文章,而且很可能已经写了一个晚上。他一向如此。
他键盘敲得飞快,看来此刻文思泉涌。
这可是个好兆头,他写书得到的稿费是我们家唯一的经济来源。因此他的写作速度也毫无疑问地决定了我们家的生活水平。
我耸着肩膀走回房间,看到爸爸倚在了门边上。
他含糊地对我说:“醒来啦?”
一夜没合眼让他看起来疲惫极了,满眼的血丝,松弛的眼袋,好久没整理的下巴胡子拉碴的。
他的头发卷得厉害,很不幸,这一点遗传给了我,幸而我的短发只是微微卷曲,还有点蓬松。他的鼻子很大,下巴有点宽,看起来非常温和,和妈妈给人的感觉非常非常相似。
我却不一样。我在学校里总是毛毛躁躁的,因此我的朋友并不多。毕竟不管怎么说,我都是由一个男人带大的。
“早饭在厨房里,你自己去吃吧。我大概还要写一章。”爸爸潦草地对我说完,转身回到了电脑桌前,身上的淡蓝色睡衣又松又垮。
厨房里,我飞快地吞下还算可口的早餐:白米粥,切成片的香肠,还有油汪汪的长油条。粥还是温的,不知道爸爸是在什么时候抽空为我煮了早饭。
我把用过的碟子和碗泡在水里,倒了点洗洁精。我一边做这些事情,一边思索着今天该做些什么。
我可不想这么早就开始做作业,留到最后一星期才有意思。电脑一向都不是属于我的,爸爸每时每刻都要靠它写东西。没有朋友会邀请我出去玩,一个人溜达也没什么意思。想到这儿,我还是有点难过。
这么说,今天大概又要闷在家里发呆,用脚趾踩踩遥控器了。
接下来,我尝试着做了一点儿作业,却一点儿头绪也没有,数学题马上就把我卡住了,电视里的节目糟糕透顶。于是我跑到阳台上给花们浇水,可花盆在昨天就已经喝够了水,泥土到现在还是湿润的。
我趴在窗台上朝下看。街道上的汽笛声响个不停,我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目光尾随一个小女孩直到街角——也只有这时候,我才敢大胆地注视一个人。耳朵里灌满了隔壁的老太太拍打床单的声音,扑起的灰尘呛得我咳个不停。
我垂头丧气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经过爸爸房间的房门时,一个念头闪过,有什么东西在敲打着我的思维,一个声音在心底催促着:嘿,进去看看吧,去爸爸的房间里碰点运气,没准会发现些有意思的玩意儿。
我一下子被这个主意抓住了,悄悄推开爸爸房间的门。
房间里没有一星点光线,充斥着一股很久没有打扫了的灰尘的味道。爸爸在房间的另一边飞快地打着字,显示器泛着幽幽的白光,键盘啪嗒啪嗒地响着。他没有发现我,他太投入了。
我朝前迈了几步,差点被地上的什么东西绊倒。
低头一看,原来是一本厚厚的书。
我这才发现,房间的地板上堆满了书和笔记本,厚的薄的,有些歪歪斜斜地摞起来,半个人那么高。书签散落一地,还有各种写满蝇头小字的便条。
就在不远的地方,一本浅绿色封皮的本子吸引了我的注意。
直觉告诉我,我在哪儿见过它。
它的颜色明亮得有些过分,兑足了阳光的浅绿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影影绰绰,让我没来由地想起了“白驹过隙”这个词。
有点不对劲。我的第六感并不突出,但这一次,我强烈地感觉到,这本子就像有生命一样:它故意出现在我面前,为的是吸引我的注意。
我忍不住蹲下身碰了碰它。
只一瞬间,脑海里忽然跃过一幅画面:数不清的光芒从四面八方涌来,在我的鼻尖溅开斑斓的光,金色的光芒和悠远的声音穿透了夜空中的云潮,直落进我的心里。
那是小时候的一个梦,我记得。
梦中的我和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男孩闯入了精灵的国度,我们举着橘黄色的灯笼爬上层层叠叠的横木,在十二点时等待奇迹的发生,然后光芒就如潮水那般,从四下里涌现了。
小时候做过的梦就像天晴时的蘑菇,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了,不知道为什么,只有这一个,却记得分外清晰。
爸爸的椅子动了动。
我从回忆中抽回神来,直起身,尽量让自己不出声,蹑手蹑脚地跨过地上的书籍,靠近他,想看看他在写些什么内容。
爸爸原先并不是个作家,我妈妈才是。我刚出生的时候他似乎是个公务员,安稳地坐在办公室里。
但是就在几年前,他莫名其妙地辞掉了自己的工作,转行来写作。现在整日面对电脑,邋里邋遢的,还总不能睡个好觉。
幸好他的第一本书出版后销量不错,那段时间里,他带我去了游乐园,吃了螺旋形状的巧克力冰激凌,见过了十几年来从未见过的东西。可不久以后,当他重新开始了创作,就把我晾在一边了。
我和他每天见面的时间加起来绝不会超过一个小时,对话也越发简单而冷淡了。
我走近电脑桌,桌面上同样摞满了各种各样的书,它们堆砌着,形成一道坚固的城墙,将爸爸牢牢包围在他的世界里——文字的世界里。而我——他的女儿,看来只能在城墙外眼巴巴地望着。
我把手放在一本书的封面上,踮起脚看着电脑屏幕。谁知我还没看清一个字,爸爸的椅子一响,他就忽地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问:“林衍,你在做什么?”
“嗯……啊啊!”我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踩到了脚下的一本书,重心不稳,一仰头向后摔去。
幸亏爸爸及时拉住我:“吓到你了?”
我站稳了,说:“喂,大作家,你的房间可真够乱的……”
“最近写的东西要用到不少资料,把以前的东西都给翻了出来,又没时间塞回去。”爸爸挠挠头,回答说,“等什么时候有空了再整理下吧。好了,你到我房间里来做什么?”
“没……没什么,看看你写得怎么样了。”我如实回答。
“噢。已经进入尾声了……等发表了……嗯,我打算用这笔稿费装修一下你的房间,有些墙纸都脱落了……你想把房间刷成什么颜色的?最好还是绿色吧……要不要再添一个小书架?”
“不如再装个大书架在你自己的房间里。”我扫了眼满地的书籍还有四壁被塞得满满的书架,用尖酸的口气说。
“哈哈,我会注意的。”爸爸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这样吧,你想要宠物吗,小仓鼠、猫或者是一只小狗?我常觉得我们家太冷清了。”
“是吗?”我扬了扬眉毛,“你自己只顾着打电脑,居然还知道我们家太冷清了?你应该多花点时间来陪陪我,而不是买一只小狗做礼物。天底下再找不到比你更不称职的父亲了!”
爸爸压低了嗓音说:“对不起,林衍。”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声音里落满疲惫。
“算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我往回走了几步,又转过身来说,“你继续写吧,我还等你帮我买只小狗做伴呢。”
“会的,会的。”爸爸终于轻松地笑了笑,转过身去。
我趁他不注意,悄悄地弯下腰拾起那本浅绿色的本子,退出房间,轻轻地扣上了门。
外边的光线太亮了,我不由得眯起眼来。
我捧着厚本子,前后反复端详着,就是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儿见过它。它有些破旧了,沾了点灰,书脊处裂了一道小缝,绿颜色依旧明亮,像是一座繁密森林的剪影。
我走向自己的书桌,坐下了。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眼角瞥到了墙上的画像,画中的母亲分明又冲我眨了眨眼睛。
是我又看错了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可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我好奇地翻开了手中本子的第一页,迫不及待地想知道它究竟记录了些什么。
刺啦——有什么东西被撕裂了,刺眼的光像熔化的金子源源不断地从本子里淌出来,照得我睁不开眼。
耳畔隐隐约约传来对话声,一个喑哑而深沉的声音用令人战栗的音调说道:“她来了……”
那些光像是一道裂口,一点点撕裂,一点点扩大。风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的光和无数的色彩拥顶着我,来不及害怕和逃跑了,我被推进了这道巨大的裂口里。
只一瞬间,我还没来得及发出惊恐的叫声,身边的景色就呼啸着向后滑去,我伸出手极力想抓住些什么,却是徒劳。我跌落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
一切都像是浸在了古铜色的镜子里。一会儿,我的视线清晰了,四周的景色也变得鲜明而生动起来。
哗——
我撞到了什么人。
幸好只是轻轻地碰到了她,趴在地上的,只有我一个。
“对不起。”我急忙说道,为自己尴尬的动作涨红了脸,慌慌张张地想要站起身来。
眼前是一位年轻的小姐,戴着巨大的蝴蝶形眼镜,乍一看就像假面舞会上的面具。俏皮的棕色卷发,一顶紫罗兰色的宽檐帽子,缀着鹅黄色的星星和花,耳朵上挂着一对水母形状的耳坠,它们透明动人的触须似乎还在微微晃动,身上的铜黄色裙子很有些复古的味道。
“真对不起!我没看见你。”她伸出手把我拉了起来。我喜欢看着她认真的样子,看起来既亲切又可爱。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道了声“谢谢”。
“对不起,今天是《你所不知道的精灵历史》发售的日子,晚点去可能就买不到了。真是不好意思,可我得先走了。”她用极为诚恳的声音说,让我越发觉得不好意思。
我慌忙摆摆手,说:“没关系,您先走吧。”她这才走了。我朝四下里看了看,这才发现自己站在了拥挤的街道上,一个我从未来到过的地方。
人流拥着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该死,我的脚上还穿着拖鞋。
我朝四周张望着:这儿应该不是我家附近的景象,看起来更像是欧洲的一个小镇。
两边的房子并不高大,最多只有三层楼高,涂着非常鲜艳的颜色,但一点儿也不扎眼。木屋子前是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和奇形怪状的信箱一起嵌在绿茵茵的草坪中。
古铜色的路牌随处可见,上边的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街道两旁的树木居然长着鱼鳞形状的叶子,一层一层地重叠在一起,像是水中的波痕一般随着风的走向而摇晃,宛如一尾绿色的鱼。郁金香一样的花朵簇拥在路边,花骨朵饱满而鲜艳,橙黄色的海洋向你吹吐着迷人的香气。
街边的路灯完全是上个世纪的风格,黑色的框架棱角分明,奇怪的是,透明的玻璃片中是一盒小小的黄色蜡烛。
这些路灯参差不齐地立在路边,仿佛是肆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有的三两个挨得紧紧的,只有半米来高,有的隔了老远才看见一个,高得如同宝塔一般,必须仰头才看得见。
道路的中央立着几个奇怪的雕塑,每走几步就会看见一个。离我最近的那个远远看去像七个矮矮的小蘑菇,凑近了才发现,是七个姿势迥异,戴着软趴趴的帽子的小人儿。
我正准备离开,乒乒乓乓的音乐声不知从哪儿响起了,小人儿们抬起手中的金矿,起身又落下,有的则举起手中的锤子砰砰砰地敲个不停。
再往前走几步,又一个雕像出现了,是两个手拉着手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他们抿着嘴唇,表情坚定,身旁飞着几只金色头发的小精灵,似乎在为他们引路。
还有一位美人鱼,趴在高高的岩石上,翘着碧蓝色的尾巴。
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美人鱼尾巴上细致的鳞片,转身看到一排小矮人扛着锄头沿着街道走来。我吃惊地捂住嘴。
它们一个个都不到我身高的一半——如果没有算上它们头上那些又高又尖的帽子——但是身材粗壮。鼻子又大又肿,皮肤看起来如同刚从烤炉里取出的烤地瓜,皱巴巴的。身上套着小巧的衣服,腰上还各自配了一把长剑。它们精神抖擞,嘿哟嘿哟地喊着口号走过。
其中一个一不小心撞到了我,帽子掉到地上。我蹲下身捡起来递给它。它叽叽咕咕地说了几句话,我听不清,但它的模样看起来既紧张又感激,然后噌噌噌跑了几步赶上了前边的队伍。
路上没有车,什么交通工具也没有,挤挤挨挨的全是人。
我随着人流在街道上走着,身旁的一位老太太捧着一棵看上去像是仙人掌的植物,它像拳头一样矮矮地趴在土里。但我可以发誓,我听见它打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嗝。
走在我后边的两位西装革履的先生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
“听说那些人弄到火龙的鳞片了!”比较高的那位说道。
“嘿,千万别搞错了。”矮的那位说,“没准是龙舌鱼的鳞片,它们长得像极了,价格可是天差地别啊……”
走到街道转角处,人流分为两拨向左右涌去。
我抬起头来。两只青色的鸟从前方飞过,扑啦啦地拍打着翅膀,一些晶莹的粉末尾随着它们,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眯起眼望着清澈的天空,注视着一架架小小的马车在空中滑过,其中一辆缓缓地落在了我面前:红色的车身,黑色的车窗和轮子,边上嵌着金色的纹饰,看起来华美而贵重。
“嘿,小姐,要搭车吗?”马车里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来,尖尖的耳朵和俏皮的笑容,皮肤是淡淡的蓝色。
“嗯?”我不由得退后几步。
“用不着这么紧张,骗你的。哈哈。”小家伙笑嘻嘻地说道。
这是精灵吧。我愣了愣神。
精灵继续说:“我一看你就知道是从外地来的。怎么,要买份报纸看看吗?可以多了解了解本地的情况哦。怪诞村的火山爆发了,你难道不想看看那壮丽的景象吗?数百匹天马同时飞过天空,这是德拉小镇最美丽的奇观。还有关于新得宠的公爵的消息,瞧瞧他又废掉了几道法律。噢,还记得前一阵由他的反对者举行的游行吗?组织者已经找到了,当然,被扔进了监牢。还有——”
我冲它摇了摇头,小声打断了它的话:“对不起,我身上没有钱。”
精灵马上垂下了它的小脑袋,摆摆手,冲我礼貌地笑了笑,继续寻找其他顾客去了。
我怀着歉意目送小小的马车离去,望着晶莹的粉末在空中留下一道痕迹,然后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
脚下的路是用圆圆的卵石铺成的,踩上去很有质感。真不敢相信,就在几十分钟前我还抱怨着没有事情可做,现在就来到了一个如此神奇的世界里。
虽然对我而言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但我却觉得没有什么不对,似乎这里才是我真正居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那本子究竟是谁的?我突然冒出了这个疑问。应该不是爸爸的,如果他知道这个世界,为什么不告诉我呢?还有打开本子时那一声令人不寒而栗的耳语……
天气非常好,阳光碎了一地,没有热度。风拂过我的面颊,带着凉凉的薄荷味,很舒服。在这样一个风暖花甜的小镇上度过一个夏日晌午,没有什么能比这样的事更令人感到快活了。
也许这一切都只是偶然,我告诉自己,暂时把这些问题抛到脑后,带着愉悦的心情在卵石路上溜达。
这时候,人群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不由分说地抓住了我。紧接着,一个和我差不多年纪的陌生男孩出现在我面前。他气喘吁吁,湿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嘴里不住地说着:“总算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