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幼的光景里,记忆里错落着许多嬉笑打闹声,是门缝外的童真世界。
时常贴在门缝上看被光线切割得狭长的空间。
那些孩子灰头土脸的样子,在尘土飞扬中,明亮的笑容照亮了一季又一季的时光。
落雨的时候,就蹲坐在天井边,伸出小手掌承接从屋檐上滴落的沁凉的雨水,手心轻微地颤动,似是接吻般的悸动。
抬头便是四角的灰色天空,偶尔一只晚归的淋湿了的鸟儿飞过,心中寂寥地想象它可能遇见过的世界。
很少有小孩子是这样长大的吧,被禁足在所谓的温室花园里,被隔绝在完全的爱护里。
幸好爷爷书屋里的书极多,驱散了很多寂寞感,任由孩子的幻想构筑城堡。
在七岁之前,记忆里最为清晰的是在南方水乡与奶奶同住的日子。
奶奶是性格严谨的人,不喜欢我和乡下的孩子玩耍,说是女子该有的性子都是小时候玩耍时磨掉的。
偶尔,她带我到集市,把天井边上种的栀子树的白色厚软的花朵摘下浸在小碟子里,手指在碟子里抹了一下,缓缓收拢起我的头发慢慢地用牛角梳梳理。
她常常伏在我的耳边说: “小禾啊!女子要乖顺,要恬静,不能聒噪,不能性情过于激烈。”那时,我悟不懂她说的话。
而小时看似谦和安宁的我,并不知道自己的血液里流动着一股激烈和决绝的暗涌。
她常常在我提及妈妈时面容涨红眉头紧锁, “不许提这个人,你没有妈妈。”向来温和的奶奶总会因此而厉言训斥我。
在那个古老的水乡,我没有爸爸妈妈在身边,我被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溺爱着而又偏激地禁绝于外界繁华嬉闹的世界。
水乡的乌篷船,摇曳着多少人的梦,执长竿的老者,穿越了多少时光蜕变成这样枯槁的模样。
每次和奶奶去城里赶集,自己的内心容易冲撞出这样那样的遐想和疑问。
谁也不能解释,寂静的河面下是怎样的激流暗涌。
离开了水乡多年之后,我时常在失眠的深夜里回想起那些时光, 耳际似乎还能听见乌篷船下的水流声,细碎地,温润地嵌进自己的浅梦里。
奶奶的生命终结在一个盛夏的祭奠节日里。
那是在水乡甚是隆重的节日。
奶奶跪在神位塑像前,闭着眼睛嘴角微微蠕动,喃喃自语着她的愿望。
我喜欢看她那样的表情,即使已经是皱纹深嵌在容颜里的老人,还是时常在认真的时候闪耀着孩子在期许时才有的美好神情。
只是在瞬间,她手指间捻着的香落地,她倒瘫在地,手往心脏的位置用力抓。
她微张着嘴,目光瞬间空洞。
我愕在一边发不出任何音节,感觉周围的人开始骚动,有女人的尖叫,有孩子的哭叫,有男人的大声喝叫。
所有的声音积聚在一起爆发成可怕的叫嚣。
只有我,没有发出一个音节。
医院的洁净常常让人感到不安。
那是一个有很多人接近着死亡, 也有许多人奋力伸手触及希望的地方。
奶奶说过: “事事都是在自相矛盾里永生。” 我坐在手术室外的长椅上,手指相互缠绕,不安地等待着。
我知道,他要来了。
那种厚实的温暖覆盖在自己柔软的头发上的时候,我知道他来了,抬头就是他因着疼惜而眉头紧皱的表情。
喉间哽咽着的音节瞬间坍塌掉。
那是一种压抑下的哭泣,没有声音,浑身都在颤抖。
他把我拥入怀里,是一种安定的力量。
我在含混的哭泣里对他说: “爸爸, 你来了。
你终于来了。” 奶奶被推出手术室的时候,白色的床单盖住了她的脸。
他走近, 眼泪无声流淌下来,掀起床单,奶奶沉寂了的脸上眉头依旧深锁。
我抽抽搭搭地走近,他拿起我的小手,让我的手指轻轻地抚平她的眉头, 温柔地,细致地。
那种感情深嵌在每一个动作里,无声无言无语。
奶奶的葬礼结束了以后,他在水乡陪了我几日,我们一起去山上采小小的野菊花,一起在田野间看停在水稻叶尖的红色小蜻蜓,一起慢慢走回家。
一些记忆在自己小心地收藏下变得弥足珍贵。
他抱起我微笑,即使我时常觉得那种微笑只是一种退却后的幸福,他选择了另一个女子走进我们的生活。
我叫她温姨,一个温和的女子,曾经是在舞台上踮起脚尖不断旋转的小天鹅,微笑起来有种融化掉时间的感觉。
这样美好的女子,容易让人忘记岁月迁徙的痕迹。
认识爸爸是在一次时装展销会上,那时她已经是一家文化公司的舞蹈编导,在台下指挥的时候声音依旧是温和平静,但仍能让人感到一种强势的压力。
爸爸认为这样懂得事事做到恰当的女子并不多得。
他们在席间的觥筹交错间笃定地确定了对方。
就此,当水乡青石板上的童谣渐渐远去,那些晚归的鸟儿业已消失,那些汩汩的水流声渐弱,那段在棉城的青春故事,在相遇中,在迷恋中,在彷徨中,在被推入成人世界的混浊中,衍生了,相爱了, 毁灭了。
“温姨!我走了!”我拿起盘子里的面包咬在嘴里就骑着自行车跑出了院子。
温姨打开了二楼房间的窗子,“小心点。” 我头也不回地朝她摇手拜拜,迅速地转过了一个街角消失在她的视线里。
又是棉城的一个秋天了,坐落在南方的棉城,紫荆花四季常开, 微风浮动花瓣飘飘落落。
我单手骑车,扬起一只手臂,隔着新学校的校服依旧能感受到那份季节的微凉。
离开水乡十年了,我不再是那个不爱说话的小女孩,记忆里不会只有那四角的灰色天空,我成长成一个挚爱骑车外出的女孩。
沿着公路看四季不败的紫荆花,沿着湖边看那些正在缱绻的爱恋,随身一定会携带着我的相机,把那些我喜欢的瞬间,咔嚓,攫住! 中考结束后的长假里,我背着行囊带着相机离开了家,四处游走。
拍下游走的城市里混浊的河流,城市高楼上狭长的天空,逼仄的公寓楼道,穿着睡衣出来倒痰盂的女人,匆忙地行进在各自生活中的人群,他们或踌躇满志或混沌不知天日。
那些一直在行走的表情,常常让自己感到怅然。
我拒绝了温姨给我安排的舞蹈加强课,她没有强迫我,但不无可惜地对我说:“小禾,你的拉丁舞跳得一直都那么不错,为什么要放弃呢?” “因为我更加喜欢摄影,我喜欢抓住生活的瞬间。
就给我个机会出去吧。”我坚持己见地与之交谈。
就这样,他们给予了我一个外出摄影的夏季,而在那个暑假结束归来之时,我没有诉说太多的故事让他们知道我的行程。
即使其中有着那么多让我荡漾的心绪。
我想有些故事如果没有续写的可能还是应该暗藏在心里,因为别人未必能够读懂。
棉城的秋天是个浪漫的季节,城道边的梧桐树叶片渐渐蜕变成红色。
开在花圃里的荼,年轻的男孩骑着自行车载着年轻的女孩,他们的年轻和棉城的风景杜撰了它的浪漫。
这座城市缓慢地行进在整个世界急速的运转里,这的确是一个神话。
小吉就是这浪漫故事的一部分。
在那个开学典礼上,那个迟到的女孩,虽然已经低下了头表示自己的抱歉,颀长的身材却很是扎眼。
她跑到我的后面,对我灿烂地笑。
她的皮肤白皙几近透明,头发长及腰,微微地曲卷泛黄,长长瘦瘦的胳膊和腿把运动服款式的校服穿得漂亮极了。
她压低自己的声音对我说:“我叫小吉。” 她的声音带着细细的沙质感,微笑的时候明亮了一个世界。
“郁禾。” 典礼上照例是校长与各个领导的讲话,冗长乏味。
底下微微地骚动起来。
小吉点点我的后背轻声说:“很无聊吧。
我们跑出去吧。” “怎么出去?” 她斜射目光,示意我看老师。
开学第一天老师们也是个个哈欠连天的模样。
她拉着我溜出了礼堂。
户外的空气就是好,瞬时觉得心情明亮起来。
她伸着懒腰,白皙瘦长的手臂在阳光里闪烁。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学校操场的后面是一座废弃的工厂,水泥地上破裂的缝隙里开出细小的紫色花朵。
她指了指工厂外的铁楼梯,我们奔跑上去,褐色的锈斑一点一点落雪般在震动下抖落。
来到空旷的顶台,我们注视一下对方后一齐咯咯笑起来。
彼此都是那么莫名其妙的人,莫名其妙得如此有默契。
“小禾,在这里可以看到整个学校。” “嗯。
看得很清楚。” “我以前常一个人来这里。” “你不是新生吗?” “谁说的?” “那你去参加新生开学典礼?” “课听得无聊就溜到礼堂转转喽。
礼堂没意思就拉一个看起来有点意思的人陪我来这里吹吹风喽。” “这里真的很舒服。” 我们自由地伸展身体,深深地呼吸,瞬时释放了自己。
她拉我的衣袖,指着地面上用白色油漆一笔笔涂鸦的文字: 一个漫长夏季的结束,是手中哈根达斯被风卷残云的片刻,是长途旅行上停住脚步观望站台上人流涌动时的怅然若失,是一个青涩缠绵的浅吻后的离别,是地铁里低头沉默的时刻。
一个夏季能承载的自己这样富饶。
一个夏季的消亡是另一个季节的重生。
一段感情的过去,是一个小说故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