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俯身看着那些照片,黑白的简单色调很是怀旧,看着那个时代的人的结婚照笑容都有点僵硬,我呵呵地笑。
老伯说:“呵呵!那个时候的人拍照就讲究个精神面貌,新郎新娘说话也是要以毛主席语录来开头。” 我明媚地笑,“真有意思,以前看这样的照片总觉得那个时候的? 人傻气。” 老伯继续移动着木板,我看着整幅的玻璃窗上镶嵌的照片。
惊诧地发现居然有民国时期女子穿着旗袍的影像,甚至有战争时期横尸遍野的凄惨画面,抗日战争时期日军撤退的境况…… 这是第一次在照相馆看到这样的照片, “老伯,您的照相馆怎么会有这样有历史价值的照片的?” “那你觉得照相馆该是些什么照片?结婚照、生活照、见证照?” 老伯摸了摸自己睿智的光秃头,乐呵呵地继续说: “这些照片是我学生时代跟着部队拍的,那时候照相不像现在就是采风,也有人是为了留念。
我那时候也是个热血少年,跟着部队就拍下了这些照片, 拍完就把底片寄给报社。” “老伯过去是战地摄影记者?”我的双眼焕发出光彩。
老伯点了点头继续侍弄他的木槿花, “不只是为了报道战争的情况,更重要的是这些照片将是一种见证。
这些照片见证了那个战争年代的中国,也见证了一个民族在苦难中重振的历程。” 他说着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睿智的光脑袋, “摄影说小了,是爱好;说大了,就是用你的眼睛和快键去见证一段段历史。” 说完他拿出了相机对着未开花的木槿花拍照, “我眼神不好了, 但是想拍的时候就拍,也是老来有所图啊。” 这是我从未了解过的摄影,无论是我还是连朝,我们这个年代生长的孩子都没有经历过战争或者天灾,我们更多地感受到的是精神上的虚空匮乏中的痛苦。
而那些血肉纷飞,那些枪林弹雨,那些动荡年代离我们是那么遥远而不真实。
而摄影的喜悦并不在于你的视觉如何,而是那份纯粹的喜悦,像是老伯已浑浊的双眼亦能这样攫取这木槿的朝夕变化。
我淋着微雨跑回旧屋,翻乱了箱子里的衣物、书本,最终它像是? 一个初生婴孩般被我捧起,我最终对着它落泪。
这是爸爸在我眼角膜移植手术出院那天送给我的,他知晓我的痛楚亦是要告诉我如若还是喜欢就坚持。
可我却把它收起来,看不到了我以为我就不会去想,但最终它却像是那本跟随锦跃多年的日记一样与我四处奔波。
双眼被泪影恍惚了,走到了窗台看着窗外水乡里庸常温馨的生活,我第一次按下了它的快键,拍下那一刻的天空,拍下我的仰望。
那个月是安好无声的,我收拾着自己的心情,也收到锦跃的邮件。
她诉说着生活里的点点滴滴,画廊的境况在她逐日熟识之下渐渐好转。
我们彼此倾诉,彼此安抚,多年以来,我不再把她当做那个离弃我的母亲,而是一个相知相惜的女子。
那个月的下午,在我回复锦跃邮件的时候,我还不知道在那个地方多少生命在顷刻间覆灭,有多少生命亦在废墟中呼吸抽痛。
第二天清晨锦跃打来了电话,话音里满是哀伤, “小禾,四川地震了,我要回去。” 我猛地打开电脑,浏览我多日来不曾关注的新闻。
那些生命覆灭的画面,那些伸手触及希望的镜头,那些与安宁一般年纪的孩子,那些号哭的母亲…… 我难以掩抑自己的泪水,“我看到了。
你要去,是吗?” “嗯。
我要回去。” “我和你一起去。” 我们踩着瓦砾废墟前行,锦跃紧紧地抓着我的手,却能感到她手掌里的温度渐渐失去,微微颤动。
原来我们是受不了这样的坍塌和覆灭。
我一路走在锦跃的身后,看着那些哭泣的母亲,那些无依的孩子,一路泪流。
锦跃松开我的手,拿起挂在胸前的相机对着那所倾倒小学里依然不倒的五星红旗拍下来,我看着眼泪顺着她闭上的眼睛流下来。
这是月号下午,我和锦跃抵达了那座瞬间倾覆的古城。
我们一路抓拍着死亡、解救、废墟,还有那屹立不倒的国旗。
夜晚我们自己煮简单的饭菜喂饱自己,偶尔有小孩跑过来, 我把兜里的巧克力给她。
她亦呵呵地笑着拿去,孩子终归是孩子。
锦跃抬头对着我笑,多日来不见的安和。
我们对坐着吃着那些面条,这里是记者们的聚集地,大家繁忙地煮着晚饭,偶尔谈话, 偶尔给家里打电话,偶尔各自忙碌。
“这里是不是感觉安宁些?” “嗯。” “我不知晓该不该让你一起来的。
看着你一路都在流泪。” “你不让,我也会来。”锦跃伸手揉揉我的脸庞。
“我以为接触安宁的时候,那种感觉是最强烈的,但是现在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是无处不在的,时时刻刻的。” 我脑子里再次想起安宁在昏迷中醒来抓着锦跃的衣袖说:“妈妈, 我想活下去。” 这世界应该都是这样的,半是希冀半是哀伤疼痛,但我们却依靠着这一半的希冀存活下去。
锦跃说:“都会过去的。
一切的一切都会过去。” 我笑着看她,她说:“面都泡烂了,你快吃吧。” 我望着月明星稀的天空,如果小吉等着我回来,如果她看到我所看到的这一切,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的。
天空还是你要的那片天空,特别清澈,只是仰望的,只剩下我一个人。
木槿花开那天早晨我在帐篷里醒来,这是来到四川灾区的第十五天了,这几日都有大批的大学生和热心人从各地赶来参加支教工作。
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人,那些人在人生半途中依旧被内心无法抑制的热血引领到来。
锦跃说:“这场地震,死去了很多人,也让更多的人得到另一种生存意义。” 我拿着脸盆走出帐篷要去打水,看见了刚装上的水龙头边上,因为多日水流满溢的滋润,竟开出了一朵木槿花,艳丽夺目。
我想起了水乡那个老伯的木槿花,淋着屋檐的雨滴,欣欣向荣。
我放下脸盆跑回去,拿起我的相机抓拍着我的喜悦。
当我蹲在水池的旁边时,我并没有去关注那些刚从长途车上下来,面容疲惫精神却焕发的一批支教人员。
“咔嚓!”一些瞬间被攫取,一些瞬间被错过。
我站起身来,明媚地笑,锦跃早早起床应该是要给安宁打个晚安的电话。
“锦跃!给安宁打电话吗?”我笑着跑过去。
声音被谁抓住,回身寻望,却是一片蓝色的帐篷。
我抢过电话和安宁说:“叫姐姐,快!” 我的刘海被风吹得凌乱,锦跃帮着我拢到耳后。
锦跃说:“今天之后我就要回去了,爸爸的身体不好。
而这些照片我也将在近期就全部洗出来,在画廊开一个摄影展。
你呢?” “我本想再留一些时间,但是再留下去,我怕我的学籍就要被开? 除了,我是没有请假就跑回来的了。” “好吧。
那我先去收拾下东西。” 看着锦跃走开的背影,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们能再见面。
在离开之前,我想给这片黄土留下一些最后的记忆,一些满怀希望的记忆。
看着简单的白色木板上:四川省绵阳市安县黄土救助站快乐帐篷学校。
学生朗朗的读书声,即使是在帐篷里依旧显得朝气蓬勃。
校长走了过来,“哎!郁禾,你又来了。” “呵呵,是啊!明天就要走了,所以就过来看看。” “嗯,今天有一批新的支教老师连夜坐车过来呢。
你去那边看看吧。” “嗯,好的!您去忙吧,我自己看看就行。” 过来支教的老师和我们一样住在帐篷里,吃饭都要自己解决,前几日住在我们旁边的几个大学生,来了几日后离开了。
其实,愿望总是美好的,然而坚持却需要更多的东西,很琐碎很平凡,但依旧可贵。
我望进帐篷里,因为没有足够的课本,孩子们只能三个人看一本,那个接过我巧克力的女孩子也在里面,看到我,越过其他小朋友的头跟我做个鬼脸。
我呵呵地笑,一开始总以为我需要给她们很多的关怀,因为在她们的心底一定有着很可怕的阴影,然而孩子总归是孩子,她们的天性就是无忧无虑。
或许正如锦跃告诉我的,我们在孩子身上能学到更多。
我拿起相机想要抓拍那些孩子的脸,一张张掠过,一张张凝神观望,要一张张都记得,那些满怀希望的表情。
最终,我定格在了讲台前,那个正在声情并茂地讲课的老师, 他微笑的样子还是那样温和,他的声音依旧是那样亲切厚实,而我的模糊的左眼定格在了镜头前,它不再移动,不再选择,就此停靠。
当他望向我的时候,“咔嚓!”有点被闪光灯吓到的表情。
他瞳孔瞬时放大地看着我,放下手中的课本,跑出了蓝色帐篷。
在明媚的阳光里,在那片黄土地上,他有点拘谨地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我手捧着我的照相机,相距不远地看着他。
在那场晦涩的青春里,一些胶着的过往,也重新缓缓溶解。
如这片曾天崩地裂的碎土上,那朵清晨徐徐绽放的木槿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