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厦是位于北漠邻境的一座城,因其地方空旷,适合操兵演练,被常年用于训练。再加上兵种良多,地势平坦,易于眺望,所以成为了殷国一直没能打下的军事要塞。
这是一个广阔的沙地,场边整齐地排列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可这些武器一般不会被拿来使用。上千个士兵经常一齐在场内训练,每练一个一个招式,他们操练兵戈的强大气势都会令沙地里弥漫起沙尘,像黄色的雾霾一般阵阵弥漫。林守尘绕过操练场,兀自登上了城内最高的瞭望塔。他一步一步地走上去,看到那个倚在台边、眺望远方的寂寞背影渐渐在视线中完整起来。他嘴边的笑意开始加深。
“二哥,还在看,不累么?”
“累不累都要看的。倒是你小子,不好好待在宫里享福,跑来他当边境做什么?寻好玩的吗?”
“宫里带着没意思,难不成要我天天看着老九和老十一争宠你才乐意?跟你一样,拿上刀枪,策马杀敌多威风。”林守尘打趣道。
二皇子林守华转过身来,白衣翩翩之下是粗糙黝黑的皮肤,那是被整日的风吹日晒所造成的,一双细长的凤眼嵌在瘦削的脸颊上,威风堂堂。他低沉的嗓音总是能让人不由自主地镇定下来,进而服从于他。与林守尘所使用的葬血剑所不同,二皇子林守华所执的是一把长刀,名为挽月,舞起来犹如游龙盘旋,进攻犹如猛虎猎豹之势,取敌人于瞬息之间,如同鬼魅一般。因此林守华素来也被称为“鬼枪”。
“虽然是假话,可听着却舒服。”林守华笑了笑,“我还没问呢,奥弓将军昨日传信与我,说你们本要北上进攻殷国,但遇上了细作,要退兵于金厦?”
“是。这是没办法的办法。本来此行就是要偷袭,谁知出了细作。”
“你这家伙,分明是庆幸出了细作还被你早些发现了啊。”林守华眯起眼睛,转而看向塔下那空旷的操练场。他是知道这个弟弟的,他大了林守尘十一岁,父皇又整日忙于政务,林守尘可以说是他一手带大的,从小林守尘就是个宫里出了名的书呆子,成日里待在书房,翻着一本又一本,倒也丝毫不嫌无趣。可不只是他没想到,一干人都没能想到,这个书呆子有朝一日也会披上戎装,上阵杀敌。
“其实我打算上交军令了。”
“什么?”林守华愣了一下:“为什么?”
“累了,不想打了。二哥,我原本拿起剑,是想保护的。我想守护好多人。保护父皇和你们,保护从小陪我玩的奶娘和薛公公,保护那些被战争迫害的百姓。你看,很可笑吧。明明只是个毛头小子,却这么大言不惭。”林守尘笑了,却是苦涩的。他想起了许多事,这些年,死亡,恐惧,悲痛,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他的情绪,此刻一股脑地全部涌进了心里,他下意识地去摸剑柄,紧紧地攥着它,“上个月,我们遇袭了。死伤八百余人。敌人利用峡谷的优势,一路上布满了弓箭兵。我们仓皇逃走,一路逃到了北漠。是我的判断失误造成的这个悲剧。其实奥弓将军早就提醒过我,可我告诉他,要偷袭殷国唯有两条路,另外一条有重兵把守,而我们去的那条路,是一开始就制定好的。我当时为了赶时间,就以皇子的身份威逼众将士,最终我与奥弓分为两路,我带领着一千人,执意走了那条路。”
当他们走进那条路时,林守尘永远都不会忘记。身旁的侍卫先是被飞驰而来的箭矢穿透了胸膛,鲜血四溅,他被染了满脸的血,没能反应过来,目瞪口呆地呆在原地,看着从马上摔下的挣扎着的“尸体”,他知道,自己中计了。紧接着,身后的人陆续倒下,紧接着发出了惊恐地尖叫声。他终于反应过来,大喊撤退,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后来在奥弓的援救下,他才得以带着余下的兵逃出。
兵家哪有不败的。林守华是想这么劝的,可他想起这个弟弟幼时怀抱着书卷兴奋的样子,却又犹豫了。“从小你就心软。答应我,军权交了后就回去宫里罢,那里安全得多。这几年,殷国那帮野人都要打到什么地方了,边境的那几个城都沦陷了,只余下个金陵和岚都。没有人想打败仗。可当失败来临时,坐以待毙也不该是我们做的事。”
徐福客栈内,季寒与彭洛寻了一处空座,叫了壶茶水便先作歇息。
金厦除了有几处大型操练场以外,还有着繁华的一条商业街。说是繁华,倒也不尽然。金厦是军事重地,不许人随意出入,所以只有在傍晚时分,待演练完后士兵可自由休息时,才会有人蜂拥而入,原本冷清的街才会一下子热闹起来。这条街长共十五里,围绕着操练场。此时正是正午,除了采购菜饭的小兵,便也只有季寒与彭洛光临这里了。
“其实我不信任你。”彭洛给自己斟了杯茶,开口道:“没有来处,来得莫名其妙,林守尘信任你,我可不会。”
“瞧得出来。”季寒淡淡说。
她清楚自己如今的特殊性,自然也清楚旁人的疑虑。只是相比起彭洛的反应,林守尘的反应反而不算正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那个家伙,从小就跟着奥将军在外打仗,与他同亲的妹妹因为无法出宫寻医而殒命在了病痛之中。当时是战况最危急之时,殷国已经快要打到皇城了,是他和二皇子召集了民兵,死守在了城门口,硬生生地给守住了。殷军撤退之日,他方得知自己妹妹的噩耗。
“那他……”
“他再没回去过皇城。所以,也许他把你当妹妹或是什么,可既然他信任你,那你就不要轻举妄动,我会仔细盯着你一举一动。”
季寒无语,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的那身衣裳。“把我当妹妹啊……”其实当妹妹也好,他至少是真心对待自己。
她忽然有些心疼那个人,生于战乱,背负着那么人的性命活着,该有多辛苦啊。
“放心,不用你盯着,我绝不会拖累你们。”
“……但愿如此。”彭洛兀自斟茶,不置可否。
客栈里逐渐热闹起来,将近午时,小厨房里传出炒菜的香味。季寒仔细闻着,不由得咽了口水。原来她还是会饿的,即使她之前已经许久没对食物有兴趣了。然而,正是这一感慨,是她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她问彭洛:“我能去个厕所吗?”
“厕所?”
“呃,那什么,就是,咳,出恭。”她艰难地说出那个词汇,并故意放低了音量。
彭洛十分嫌弃地同意了。
于是她急忙去问柜台的老板娘,一路奔向目的地。进了小屋之后从袖袋里拿出了手机。
季寒紧盯着屏幕,开始思考。现在已经十一点五十四分了,外面的太阳那么毒,看样子应该是没什么时差的,所以时钟可以使用。现在没有信号,所以只能用些基础功能,像计算器啊指南针啊录音什么的,电量还剩95%,省着点的话应该够用。
她其实有些疑虑。其实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这个不属于她认知里的任何一个地方。这里有战争,有封建制度,有着和原来世界相同而又不同的地方。接下来要做什么?她应该怎么办?她会不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突然又回去,回去那个深不见底且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深海里,她反复挣扎后,被人体的器官极限所打败,窒息而死,之后成群的鱼类会来啃食她的尸体,那时的她或许已经不存在了,她一切的一切,全部都消失了。所有憎恨她的人将如愿以偿。
所有希望她去死的人,都会手舞足蹈地庆祝她的死亡。
不!不会的!
她忽而头痛起来,记忆像是被抽离了一样,无力感遍布全身,一如在水中的那样,无论季寒如何剧烈地去挣扎,那深处的恶魔都在不遗余力地将她拖下去。可是那个时候,她明明是想死的,跳进了水中后,又是在为了什么而挣扎呢?
林守尘。这个名字如同电流般冲进了季寒的脑中,让她没有丝毫防备。季寒不是个一心扑在爱情上的小女生,因此这个人的名字突然冲入脑海时,季寒不免愣了一下。她想起林守尘听到她说寻死时那纠结的神情,显然,林守尘不喜欢她说出这样的话。
那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会在深夜里击剑吟诗的将军,一次次地救她,他是不想她死的。
只有他是不想让自己死的啊。季寒倚在墙上,四肢的无力感渐渐消失。她心中默默做了一些打算,一些让她生活于这个世界的打算。她已经准备好了,准备好接受上天给自己的安排,准备好面对接下来所发生的一切,准备好……活下去。
哪怕只有一个人是这样希望着的。
“我不想坐以待毙。二哥。”林守尘这么说时,眼中的坚定没有丝毫动摇。“我不适合领兵打仗,那我就不打。二哥,你知道程门吗?”
“程门?那不是个江湖上以暗杀出名的门派么?”
“他们已经掺进殷玉两国的交战了。而且很有可能是敌方的人。程门在江湖中是名门重派,杀手众多,遍布全国,若是贸然去抓,固然是抓不到那群卖命鬼的。”
“那你的打算呢?”林守华的眉头皱得更深了。“你要去追查他们?”
“是。”
“太危险。”
“有些事,父皇不方便办的。程门人手多,现今又是用人之际,我已禀告父皇,他准许我来做这件事。”林守尘取下腰间的军令,递给他:“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他本想拒绝,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接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