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叔,你这样拖我也不是办法啊。”柳北街的李老板这天找到米叔,不满地说道:“半年前你就讲买铺子,我也给你留了,你几时才给钱?”米叔赔着笑脸说道:“李老板,不是……这个最近手头……没那么多钱……你看是不是缓一阵子,要不……我先给你一点,后面慢慢补给你……”“米叔,这样不好吧,我们认识也有十几年了,这铺子不是看在你面子会这么便宜吗?讲好一次给清的,你要是不要,我就卖给别人了,大把人想买。”李老板很不快地说道,“跟你签的文书也快要到期了,不要怪我没有跟你讲清楚,还有两天,你再不给完钱,那定金我可就拿走了。”“这个……李老板,再宽限我三个月好不好,我们也十几年交情了……”米叔有些急了。“没得讲了,米叔,你晓得⑩现在铺子多贵,本来我就卖便宜给你了。”李老板甩甩手,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走了。米叔呆了一下,还剩几天他去哪里筹钱?“米崽啊……以后做事小心点,唉……”本来想趁着刘光宗公子满月,心情好和他提借钱的事情的米叔一下也没有了办法,可是又不忍骂米崽,只好叹气说道。“阿公,我晓得错了。
”米崽低着头拼命地抹眼泪,他也知道阿公难做,米崽也想和阿公一起开个小铺子,那样就不用看刘光宗脸色,不用被刘光宗骂,不会被刘光宗打了。“唉……算了,命啊……”晚上米叔打开那个小箱子,除了两块大洋,其他都是铜板零钞,在刘家铁铺打了一辈子铁的米叔存下的钱远远不够买下那个铺子。他就想自己百年之前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产业,有个人给他养老送终。不知道该怎么办的米叔锁好箱子,躺在床板上长吁短叹。这一夜,米崽坐在火炉边不断地抹着眼泪。……1937年的中国多灾多难,7月7日卢沟桥事变,隐忍已久的中国人终于爆发出愤怒的呐喊,宣布全面抗战,8月13日,中国军队和日本侵略者在淞沪地区爆发了第一场大会战,淞沪会战至11月12日上海被占领结束。中国军队参战六个集团军,约七十个师共七十余万人,浴血奋战,以伤亡二十五万余人的代价使日军被迫转移战略主攻方向,打破其三个月灭亡中国的迷梦。
从5月份开始,叶崇山就感觉到气氛不对,柳江上船来船往,但是他们却没有活干,这些船大多数要么是运送军资,要么就是运送士兵,正常的商业船运几乎停止了,叶崇山曾经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跑到火车站想碰碰运气,不过火车站的情况更加糟糕,连客运都停止了,一车皮一车皮都是往北拉的士兵,叶崇山知道北方打仗了,可是对最远就到过柳州,只唯一见过这个城市的叶崇山来说,北方离自己很遥远,谁输谁赢对叶崇山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去哪儿找大包扛,让自己的肚子不至于三天打鱼两天晒网。7月,曾经有军官到码头征兵,那个军官用个破喇叭哇啦哇啦地说了一大通,讲日本人已经占领了东北华北,又要占领上海、南京,再不抵抗,就要亡国灭种……叶崇山充耳不闻,虽然他不晓得日本人长得怎么样,不过他晓得打仗是要死人的,只要还有一口饭吃,叶崇山压根就没想过要参军,有几个麻包佬应征入伍,听说拉上北方参加什么淞沪会战去了,叶崇山也不知道什么叫会战,听在码头边帮人写写画画的吕秀才讲,会战就是很大很大的仗,要打很久很久。
叶崇山不知道很大很大的仗到底多大,很久很久到底多久,他现在只知道已经11月了,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差很多,往年的这个时候叶崇山手上或多或少都积攒几块铜板,今年眼看着年关就要来了,叶崇山非但没有积攒下半块铜板,还吃了不少老本。自从淞沪会战开始,小小的柳州市就涌入了不少操着北方口音的逃难者,或多或少的带来一点战争的消息,叶崇山不以为然,光是他看到从北岸码头拉出去的军队少说也好几万了,叶崇山希望这场很大很大的仗赶紧打完,这些逃难的北方佬赶紧走--本来就没活可干,不少身无分文的北方佬也到码头卖起了苦力,要价还很低,客家佬现在不光要提防壮古佬、山瑶佬和水瑶佬抢活,还要跟这些北方佬不时打上一架,这日子是越来越难过了。一转眼11月已经过了一半,没活可干的叶崇山照例躺在板车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码头边突然人头攒动,叶崇山也好奇地挤进人堆中,原来是一个报童在卖报纸。“打输了?!怎么会这样的?”人群中吕秀才一看标题叫道。“讲什么?讲什么?”不识字的人们挤在他身边伸头张望,虽然报纸上的字认得他们,但他们一个都不认识。
“淞沪会战打输了,军队全部撤退,上海被日本人占领了……”吕秀才一脸沮丧地说道。“怎么会打输?!我们拉了那么多人过去,起码有好几万吧!日本鬼有几个啊?”在麻包佬的印象中,几千人规模的械斗场面就已经非常宏大了,从5月份开始,码头上往北拉出去的军队起码也有几万人。“就是就是,你是不是看错了,我们还有那么多枪……”另一个麻包佬也附和道。“哧……”吕秀才鄙夷地斜了麻包佬一眼,“你晓得日本鬼就没有枪?人家还有炮,懂得什么叫做炮吗?那个炮弹那么大,一砸下来这里的人都得死光。”秀才用手环抱比划着炮弹的尺寸。“屌丫咪哦……有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以为粉枪就很厉害了……”麻包佬还不相信。人群里又嗡嗡地议论起来。叶崇山挤进去的时候听到吕秀才这么一说,不由火起:“屌丫咪……输输赢赢关你们卵屎事?上海在哪里你们晓得?”吕秀才习惯性鄙夷地斜了叶崇山一眼:“上海很远的,离广西几千里路……”“那就是咯……那么远,你那炮弹飞得过来把这里的人都砸死光?”没好气的叶崇山打断秀才的话,抢过报纸撕了个稀巴烂--与其关心那个远在千里外的上海死活,不如关心近在咫尺的柳州有没有麻包可以扛。
“你你你……孺子不可教……”吕秀才涨红了脸,可是也不敢对人高马大的叶崇山怎么样,指着叶崇山说不出话来。12月的一天晚上,叶崇山正在茅棚里睡觉,突然听到外面有人低声叫道:“崇山哥……崇山哥……”叶崇山爬起来打开门,鬼影都没有一个,正要关门的叶崇山又听到有人叫他,声音还很熟悉,定睛一看,原来声音是从地面上传来的,黑暗中叶崇山努力地看了半天,才看到一个人爬在地上在喊他。“崇山哥,我是善清啊……”地上的人看到叶崇山,带着哭腔喊道。“屌丫咪……你爬地上做什么……”叶崇山走过去才看清,善清的双脚齐膝断掉,他是靠手爬到这里的。叶崇山把善清抱进茅棚放在床上,点了灯才看清楚善清瘦骨嶙峋,衣服早已不知去向,只有下身还围着半片不知道哪儿捡来的麻包布,若不是听得出是善清的声音,叶崇山还以为见到了鬼。
“怎么搞成这样,你不是去参军了吗?”叶崇山生火烧水,递给善清半个晚上吃剩的粗面馒头,善清接过立刻狼吞虎咽起来,听到叶崇山这么问,善清丢下馒头嚎啕大哭:“死了……都死了……到处都是死人……阿良……老五……陈阿狗……他们都死了……呜呜呜……连尸首都找不到……一炮打过来什么都没有了……”“屌丫咪哦,喊你不去了……”叶崇山也不知都怎么安慰他。“日本鬼的炮好厉害,一万多人的一个师填上去,一天不到都死光了……我的腿也炸断了……连个日本鬼都没看到,就被炸断了……退回来的军队把我带到柳州就丢下我不管了,我不晓得去哪里,就爬来找你……崇山哥,你要管我啊……”善清仍在嚎啕大哭。“屌丫咪咯……”叶崇山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自己勉强算得上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加个善清那就难讲了。
“崇山哥,你要管我啊……”善清一看叶崇山面有难色,从床上挣扎爬下来抱住叶崇山的腿,“我们都是从南桉村出来的,都姓叶,你要管我啊……”“得了得了,你起来吧,以后我吃什么你就跟着吃什么吧……”算起来善清也是自己远房的兄弟,叶崇山也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1937年12月13日,中国首都南京沦陷。
码头边再一次人头攒动,跟上一次不一样,这次蔓延着沮丧的气氛,吕秀才在人群中喃喃自语道:“不得了咯……不得了咯……南京都丢咯……老蒋都跑路咯……中国没救咯……”叶崇山也隐隐感觉到不安,虽然他不晓得南京在哪里,但是他晓得南京是中国的首都,就跟桂林是广西的首府一样,丢了桂林就等于丢了广西,这么一算,丢了南京,岂不是中国都要丢了?叶崇山不知道要是日本人占领了中国会怎么样,按善清讲的,日本人那么厉害,杀人跟杀鸡一样,自己的麻包看来也扛不了多久了……想了几天,叶崇山对善清说道:“善清啊,南京被日本人搞走了,吕秀才讲,丢了南京中国也丢了,可能不用几久,日本人就进广西了,我想把你送回南桉去,那里山多也好躲……”“崇山哥,我回去了干什么?”善清指指自己空荡荡的裤管沮丧地说。
“也是哦……”半晌,叶崇山想出了一个法子:“二太公以前不是讲,在外面做不得回去帮他种地嘛,我这里有点积蓄,再想办法搞点钱,你回去请人帮二太公种地,二太公不会不管你的,起码这样你也有点饭吃,要是桂林也丢了,我就回去跟你种地……”这个法子虽然并不太现实,不过也是现在能想到最好的办法了。叶崇山背着善清回了一趟家乡,善清跟叶崇山一样自小父母双亡,十四岁跟二叔走出这个山村后就回来过两次,看在叶崇山父母份上,二太公留下了善清,让他帮忙喂点鸡养点鸭,不过每年要叶崇山给点钱,二太公虽然也有几亩薄田,在南桉村也算得上个不大不小的地主,但要多养一口人也是不容易的。叶崇山倾尽囊中所有,安顿好了善清,背着二太公给的十斤粗米,揣着两个粗面馒头连夜又往山外赶,听讲过两天有几艘大船要到北岸码头卸货,晚了就赶不上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