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慕森林。
张医生在前面走，阿霞在后面亦步亦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两人的渊源如此之深，她以为只要不去找他就再也不会见面了，但事情往她想象的相反方向走去了，她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小声嘟囔道，想起上次两人不欢而散的场景，觉得有些唐突，嘴巴抿成了一条缝。
前面的张医生闻声停下脚步，回头看的时候，阿霞急忙低下头去，他看着她的眼神里透着宠溺，她肯定不知道了，因为她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眸子里就只剩下淡漠了。
阿霞觉得自己的样子有些心虚，遂觉得无需掩饰什么，反正人家也不在意，便大胆地抬起头来让他瞧去。他着看她的眼睛，很快便移开了，像是里面有小虫子，能够钻到他的心里，挠的他心里痒痒。
忽然，他像是观察到什么似的，眉头紧锁，阿霞想要说话，他拿食指放到唇边，小声说“嘘，别动！”声音很轻但是不容置疑，她听话的闭紧了嘴巴，眼睛随着他的身形瞟，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挪到离自己一掌宽的地方，两人的脸离得很近，呼吸近在咫尺，他的紧致的古铜色的皮肤就暴露在阿霞赤裸裸的眼神中，她盯着他看，他的注意力却放在她头顶不远的地方，小心伸直了手臂，迅速出击抛出去，应该是得手了。因为她一直盯着他的脸看，那里绽放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很阳光，比她的笑更纯粹一些，起码她是这样认为的。
“没事了“她看着他的喉结上下移动，轻柔的几个字从薄唇的齿白中飞出来，像是安慰受伤的孩子。
她还从来没有近距离看过其他的男人，但这个男人身上的味道她并不拒绝，而且好像有些享。这个想法占据头脑时，她忽然觉得自己很恶心。整理情绪，后退一步，留下很大的空间和距离在两人中间，空气瞬间安静下来，不远处一只鸟儿求偶的声音愉悦的响起，它们才是春天的迎接者，反而是沉默的他们像是森林的过客，一举一动，格格不入。
他先回头，她很快跟上。
赵老师嘱托她一定要找到百慕森林的谬爷爷，然后向他讨一把连翘的种子，那是治病的良药。关于那个谬爷爷的一切都还是个谜，赵老师让她自己寻找，多余的话便不说了。她只知道他住在百慕森林的深处，有着浓厚的白胡子，是个笑起来像打雷的老爷子。
“小心点，一定要踩着我的步子走，有些地方虚空可能会有伐树留下的树坑，你要看仔细了，别崴到脚。”他的声音淡淡的，漫不经心，但是观察仔细，交代周到。有些人天生就会说话的，讲的话可以安定人心，驱走严寒。她在他背后轻轻笑了，眉眼里都藏了笑的那种。
一路上，阿霞都小心翼翼跟着那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像是初见时跟着阿蒙一样，只是那脚步一直就在她的眼前。她知道他看不见，眼神更肆无忌惮的停留在他的身上，像欣赏一个奇怪的人。
前面“叮咚——叮咚”的声音近了，他们对视，阿霞知道他们走进水源了，离森林的最深处不远了。
“去看看吧”他提议，阿霞点头，想起他看不到，“嗯”了一声。
他在她的前面走，却刻意走到她的下游，她手掬起一捧清泉，咕咚咕咚喝下去，末了还心满意足地打了个嗝。他在她的下游小心洗着手，一次次拿到鼻尖下嗅，又像是什么闻不得的臭东西很快那远了，再洗。
阿霞看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问，“你手怎么了？”他表情委屈又无奈，“刚才你头上有只臭虫，已经帮你赶走了”，他摊开自己的手示意那只手现在有臭虫的味道，很难闻。
阿霞笑了，跑去岸边，仔细看了会儿，眼前一亮，好了一把草一样的东西递给他，“呶，这是薄荷草，有清香味，你用手搓几下再洗，味道就没了。”
他接过来一试，臭味果然被薄荷的清香味包裹住了，绿色的汁液顺着泉水流去，很快被稀释，像是他的心事。他在她看不见的角落，把一枚小小的薄荷叶小心地放进了怀里。
正午太阳升到森林的正上方，森林像是水公园，叶子和大树吞吐着大量的水珠，泉水也在不停地蒸发，肉眼所见是一派水蒙蒙的景象，阳光洒下来，被轻盈的悬浮着的水珠折射，散发出七彩的光芒，从森林的这头到看不见的远方。
他觉得这次森林之旅，或许有机会他也可以在两人的心里架起一座彩虹桥，从心的这头到另一颗心的那头。
日头变得越来越高，好像悬着的一颗心，忽地就提到了嗓子眼，阿霞觉得有莫名的情愫梗在心头。
水汽蒸发，阿霞闭了眼睛，把头脑中掺杂的个人情感也蒸发了出去，睁开眼，那些小鹿乱撞的思绪像消失不见的彩虹，飞到了森林的各个角落。
如果他知道了，或许会伤心的。阿霞缓缓走到泉水边蹲下，看着水中倒影的自己的模样，眼神里的挣扎似乎分外明显，她忍不住伸手搅动整洁的水面，看着水里倒映的那张脸扭曲后又重现淡漠。
泉水的另一边冲击着一颗发芽的种子，它应该生长在泥土里，阿霞知道，下雨的时候它就会被冲到泉水的下游从此脱离泥土，再也不会有机会触碰到天空、云彩和有着森林味道的暖风。
果然是不合时宜的生长，早开的花儿、早发芽的种子，还有那些凌乱的思想，都是不合时宜的。
她伸手抓起一颗石子，瞄准了对面，抛了出去。石子刺破水面，倏忽不见了踪影，留下清脆的响声和水面激起的淡淡的涟漪。那枚发芽的种子，像是有了坚强的独立意志，牢牢的抓在水边稀松的泥土里，倔强地展现生命最后的骄傲。
阿霞拗了性子，伸手又抓起一枚更大一点的石子扔出去，水里敲钟似的“当——”的一声，水面发出疼痛的闷哼，激起水花，砸碎了平静，那枚种子终究是在水纹的推搡中脱离了泥土的怀抱。
应该要沉下去了吧。
看着那枚种子慢慢被水没了头角，好像有什么一直在坚持的东西被人揉在手心里，种子落水的声音那么轻，仿佛未曾发声，但她分明听到了，好似心碎的声音。
一只温热的手掌搭在了自己的肩膀上，随着肩膀上的压力感和脖子上不小心蹭到的热度，她浑身一个激灵，差点前倾踏进水里。
一只手掌稳住了她。
“危险，离水边远一点。”又是这该死的低沉的嗓音，总是带了安全感。她没有说话，抿紧了嘴唇，眼中无物，却看向了远处。
刚才她的小动作都落在了他的眼里，只是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和一枚发芽的种子怄气。只是刚才一瞬间的泄气和悲伤泄漏了她的内心，他看着她无声笑了。
“刚开春，最好不要近水边。很多植物都在努力生根，根系会把土壤翻松，尤其是靠近水源的地方，很容易就会塌陷进去。”他看到她不在乎的模样，“人掉进去没事，但是岸边塌陷会堵塞河道，下游的一条小溪或大河可能就会没了水的源头，连系着的是一整个村子的命运。”他看到她眼神中飘忽而过的错愕和愧疚，知道奏效了。
“当然，大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打倒，人类也不会自生自灭。总能找到问题的解决办法的，但是原来河道旁边赖以为生的植物一定会死掉。”见她满脸狐疑，他补充道，“近水，根自然扎得不深。或许河道疏通后它们还会重生，但是已经脱胎换骨，完全是另一副样子了。”她在听，他知道的，虽然她的眼睛瞟向了他处，他只能看到一张侧脸，但是她的眼中流转着情感，她在思考。
“没有死的植物，根会扎得特别牢，此后无论怎样的干旱也不能阻止它们发芽、结籽、开花。”他望着远处一枚小小的不知名的花儿笑，仿佛那就是它们以后的模样。“当然，河道被堵塞的概率极小，危言耸听，你不用放在心上。”他以为她会有愠色，他本来就是想逗她的，可是她的脸上浮现的却像是哀伤。
“会的，或许偶然不能，但是人为的意外是可以让河水枯萎的。在我老家一直有一个美丽的传说，是关于一条河的，它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阿迦落。我寻到到了那个地方，住在附近的阿婆却和我说河水早在几年前就干枯了，一点预兆都没有。”
阿霞回想见到阿迦落时的诧异、不忿，干枯的阿迦落，静静袒露着胸膛，没了水的阿迦落就像失去了心爱姑娘的思慕人，曾经河水涤荡留下的水渠像是泪痕，平铺在水底的灰白色的鹅软石没了棱角，却像是年轻人破碎了的心。
阿迦落，藏语里情人的意思，她循着它的美丽传说而来，但是见到的是一堆算不上尸体的“森森白骨”。她听说藏族人会用石头摆出“风语阵”祈福，她便用那破碎的心呼唤情人的名字，她一枚枚地捡，一枚枚地摆放，最后一个小小的金字塔矗立在她的面前。她就对着那爱人的白骨，唱着分离的别歌，歌词断断续续的。
再见了，阿迦落，再见了，我的爱人。
如果有来生，让我捡拾你的美丽，触碰你柔软的肌肤，感受你耳语抚摸流淌。
啊，如果有来生，让我亲吻你受伤的面颊，你的嘴角，你的笑，
在你的胸口刻上祝福与力量，把胜利的权杖交给我心爱的姑娘…
“阿迦落的传说我们都知道，我一直铭记在心上，渴望有一天能够见到她河水静静流淌在高山人的心上。可她忽然就干枯了，我不相信，也不愿意相信。”她头扭在一边，他好似看到了她因回忆而痛苦扭曲的表情。“我去问了很多人，怎么会这样呢？他们只当我是追随故事来的文青不做理会，生活在那附近的人早就了剩无几了，我什么都没问到。”还弄的一身狼狈。
她仿佛看到了自己抓住人就问的样子，还有街上的人异样的眼光，毫不理会她揣着的是同样一堆破碎的灵魂和心。她想要来这里祈福，用这里的石子祈福，用比人类更坚硬的东西做信念。她眼眸深了，用脚尖戳着翻新的泥土。
“后来，我遇到了曾经住在那附近的一个大叔，他也是当年的水渠管理员。他告诉我，是水的源头出了问题，有人说，那里死了人，水源污染了，尸体被人埋了起来，水道便堵塞了。死的是个没有名字的人，或许只是途经此地的流浪者，像我一样，但客死他乡，家人却尸骨未见。他们怕事情闹大了，水道便再也没有开过。”她眉眼淡淡，语气也淡淡的，但是听到人心里每一字都如棒槌，力透纸背。
“没有报警么？”
两人对视，心照不宣。“也是，出了这么大的事，当然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了。我们…”他想说我们追究还是做不了什么，但是转念一想，“我们做好我们自己应该做的事就好了。河水就缓缓流淌输送清泉好了，种子就慢慢发芽酝酿大树的梦想好了，我们就静静生长慢慢成熟，不尖锐，钝钝的就好。”
阿霞看到水里倒映出的那张脸，眼神炯炯，一脸正义，没有说话，但是思绪随着泉水荡漾的波纹一圈圈地，远了又近。
怕时间耽搁久了，两人整装再发，但其实都没有什么行李，阿霞背着一个帆布袋，里面装了一点点干粮以备不时之需，还有一瓶赵老师酿了很久的梅子酒，“阿霞，把这个带给那个老头子，不要提我的名字。”她还在想赵老师脸上那个意味深长的笑，张医生已经在前面喊她快点走了。他甚至什么都没带，只是宽大的衣服兜里鼓鼓囊囊，不知是什么东西。
阿霞容易迷路，一步一步跟着张医生走，经过了刚才的小插曲，一开的局促不安反而消失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
“张医生？”她走累了，感觉汗水浸湿了后背，他回头，她看到他胸前也湿了一大半。
“再加把劲，快到了，前面那个小木屋就是谬老爷子的家了。”
“好”，知道前面有一个目标，走路的时候反而不那么累了，张医生深谙此道，“前面视野开阔的地方就是了，再坚持一下”，“还有几步，马上到了，你看！站在这里已经能看到房子的屋顶了”，“前面有炊烟的味道，我们就要到了”。
阿霞本来最不擅长跋涉，但是眼前的这个人把一件原本很困难的事情分割成了一段段小的路程，不仅为她搭建了一个独立的想象空间，还不断激发她仅有的几份力量。
此时此刻，他们站在森林的深处，站在小木屋的门前，回头看走过的路，虽然被茂密的森林遮挡不可能看到，但是每一步的距离脚都帮忙记着。
“两万三千五百四十九步”，阿霞揩了笔尖的汗水说道，那是用脚丈量的森林的距离。每走一步，身上的负担好像就会少一点，再少一点，她忽然明白了素芳姨为什么那么热爱攀登，还为此付出了生命。
因为，最高的险峰和最深的森林，用脚丈量深度，却要用心，去体会感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