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井里,陈旭居于此,地如其名。
这里曾有五口水井,故被称作五井里。
原本这里只有百十户人家,后来临淄城凭借着淄水的运输和都城的优势,越来越多的纺织厂、缫丝厂建立了起来,城市开始外扩。
伴随着圈地种棉、植桑、或者养殖火系异兽、挖掘萤石矿,每年都有数以万计的失地贫民涌入临淄,谋求一份糊口的工作。
五井里也开始出现一些城市的手工业者、小商贩居住的楼房。
但这样的楼房,也不是陈旭能住得起的。
他还是住在拥挤在破旧的、用简单木料搭建的贫民窟中。
从宽敞的大街走入五井里的小路,炽热的太阳立刻就被四周的楼房遮住,阴森森的小路似乎始终湿漉漉的。
混合了做饭的煤烟、屎尿味道在街巷中随风飘动。
长长的竹竿横挂在头顶,横亘在两楼之间,晾晒着洗过的衣衫,花花绿绿宛若彩旗。
偶尔还能看到一头驴或者一匹瘦马,拴在那里咀嚼着草料。屁股后面挂着一块已经被染成黄黑色的麻布,用来接住那些马粪。
一些破旧的木车上,装着煤块、蔬菜、亦或是各种可以售卖出去的便宜货物。不少人在那里挑选着,偶尔会有大妈趁着小贩不注意藏起一把青菜于怀里。
几个光着身子、或者穿着父母旧衣裳的孩子,正在那里追赶一只老鼠,看样子他们想要把这老鼠虐待一番作为娱乐。
陈旭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记忆中这一世自己的童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转过第二道水井,那里有一处低矮的小屋,没有院落也没有围墙,用最简单的木料搭建在两个小楼中间,外面摆放着一些细碎煤块,以及熏黑的做炉灶用的石块。
屋顶低矮的稍微用力就可以跳上去,一排破屋住了三户人家,陈旭的家就是中间的那一间。
窄小的可能连胖一点猫都钻不过去的窗户上,贴着一块碎玻璃,这是几年前陈旭在工厂捡到的。
房门上有一把锁,虽然屋子里最值钱的东西可能就是那个装米面的破缸和铁锅,但还是有一把锁。
大概有一个值得小偷光顾的家是每个人的梦想。
在贫民窟,锁门更像是一种仪式。
锁的仪式感超越了使用价值需求。
屋里没有其他人,陈旭父母已亡。
父亲以前在萤石矿做工,得了萤石病后被辞退。无钱医治,加上萤石病那种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在头发掉光、皮肤溃烂之前就投河自杀。
母亲以前是个洗衣工,死的更早。
摸了摸腰间的钥匙,正要开门,一个脆生生的女童的声音传来。
“陈旭哥,你看到火车了吗?”
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柄竹片做的小弓,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陈旭的身后,很自然地拉了拉他的衣角询问着。
女孩身上穿着一件很旧的衣裳,比她大了许多,根本不合身,只是裤腿那里用针线挽了一下。
这是大部分贫民孩子的普遍打扮,穿哥哥姐姐剩下的衣服。
女孩头上扎着一个小辫儿,头发有些营养不良的黄,倒是一双眼睛水灵的很,黑漆漆的眼睛很大。
陈旭记起来,这是自己的邻居,小名叫囡囡,手里的那柄小弓是教他识字的古怪先生送的。
囡囡的父母是从吴越之地迁来的,那里管女孩叫囡囡,和齐地方言中的“小嫫”差不多的意思,就是指女孩。
至于名字,或许有,但很少用,陈旭已经记不起来。
“囡囡,你在干什么?”
陈旭奇怪囡囡为什么会把那柄小弓拿出来,女孩虽小,可早已过了玩耍的年级。
十一岁的囡囡已经在纺织厂做了四的工,因为一些纺织机器需要清理棉絮,细小的空间只有孩子适合,这样就不用停下机器。
听到陈旭的疑问,囡囡靠过来,伸出手指,勾住自己的嘴角。
张开小嘴,呜呜呦呦地说道:“呜要换牙了,姊姊说,下牙要扔到房顶上才长得好,越高越好。我要把掉下的牙抛到房顶上。”
就像是家人一样让陈旭看了看她落下的牙齿,这才闭上嘴。
小手不知道从哪摸出来一根细线,绑在一支可以做竹箭的竹棍上,拉开弓,嘴里还在小声嘀咕着。
“天帝在上,求求女娲娘娘,囡囡的下牙要朝上长,以后不要牙疼。”
嘀咕了几声,拉开小弓,嗖的一声朝着旁边的一幢三层小矮楼射去。
没有羽毛的箭拽着囡囡退掉的乳牙,就像流星、可以许愿的流星。
囡囡自己抛出了流星,朝着自己抛出的流星,许下了自己的愿望。
“到房顶了吧?”
囡囡拽了拽陈旭的衣角,陈旭抬手搭起了凉棚,点头道:“到啦。对了,你怎么没去做工?”
小女孩把小弓熟练地下了弦,苦闷地说道:“早晨又被机器绞死了一个,停了机器正在清理呢,我们就下工了。而且这一次停了机器清理后会很干净,要半个月才用我们,就让我们先回家。”
陈旭听得出,囡囡苦闷的原因不是因为亲眼见到了血腥的一幕,十一岁的她已经见的多了。
苦闷的原因是停工半个月,没有工钱可拿。
囡囡的父母也都死了,就剩下一个比她大五岁的姐姐,在一家纺织厂做女工。
囡囡和她的姐姐,就是住在陈旭家右边的邻居。
想到囡囡应该还没吃饭,自己家里还有些地瓜面,便开了门,让囡囡进来。
搬开压在破缸上防老鼠的大石块,从里面用葫芦瓢舀了半瓢地瓜面,说道:“一会我去采些榆树叶,咱俩蒸点饼吃,你把火生好。”
囡囡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半瓢面,端着回到家,从隔壁家里的咸菜坛子里摸出一块黑乎乎的、腌渍了不知道多久的芥菜头,舍不得用水清洗。
传说很久之前,方士徐君房为天下君王东渡寻找长生不老药,结果发现了扶桑洲。一些扶桑洲的作物传入了中土,地瓜便是其中之一。
地瓜面是用晒干的地瓜干制成的,不过不是那种黄澄澄的甜糯的熟地瓜干,而是直接剖开晒干碾成粉,可以果腹。
不过没有什么蛋白质和胶质,很难成型,需要掺一些黏滑的榆树叶。当然若是赶上过年,也可以加一些可以有面筋的白面。
五井里有不少榆树,不过大部分榆树都是有主人的,只有少部分是可以随便采摘的。
陈旭穿过狭小的街道,也没有遇到几个熟人,大部分人此时都在忙着工作以生存。
第一口井附近有一棵大榆树,没有主人。每年春天榆钱儿垂挂的时候,天不亮就有孩子在树下等待,只为一家人能节省几碗饭。
榆树上挂着一串红布,是五井里的贫民为了感谢这株大榆树挂上的。
按说这不合法,属于淫祀的范畴。但这里是阴暗的角落,阳光都会遗忘此地,更何况掌管社井祭祀的低级春官。
避开那些挂在树干上的红布,陈旭朝着手心吐了口唾沫,双臂发力,摘了一堆的榆树嫩芽。
囡囡已经在下面举着一个破筐等待,小心地捡起来地上的榆树叶,仰头问道:“陈旭哥,火车到底什么样啊?他们说有了这个火车,从这里到蓬莱港只要两天。我听姊姊说,蓬莱港有仙人海市,你说那是真的吗?”
“姊姊说,仙人会做好多好多的好事,惩罚很坏很坏的人。真有仙人吗?”
十一二岁,正是好奇的年纪。退去了幼时的懵懂,刚染上成年的一抹阳光,终于开始问出一些不觉得童言可笑的问题。
仰头的囡囡看着透过榆树洒下的阳光,带着一种孩子特有的信任,相信陈旭一定可以给他答案。
抛下一支榆枝,本想着用他知道的道理解释下海市蜃楼,可低头的刹那看到了囡囡仰头的希冀。
暗自叹了口气,他决定说谎。
“是啊,蓬莱港有仙人海市。等我考上稷下学宫,赚到钱,带你去看看。说不定可以遇到仙人呢。”
有时候,世界的真相是残酷的,有一些可以惩恶扬善的仙人存在,可以让这些贫民窟的孩子感受到希望。
囡囡听到这个回答很满意,重重地嗯了一声,心里已经开始幻想自己遇到仙人的故事,就像是那些说书人说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