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盏盛泉成碧色，浸没涤尘花，风释经目，雾隐桂子，影动起朝霞；
寒宿曾念东风暖，萧萧卷轻纱，秋懒春帐，玉净雕栏，点点落铅华。
……
纯礼坊，流水的住所宅门紧闭，还挂了一把大铜锁，关舟与落雁站在门前，不知该离去还是该翻墙进去。
按理说李三娘……不对，应该叫行云姑娘，她似乎不太适合出门，难道说流水兄临时有事，将她锁在了里面？关舟猜测道，不如……姐姐你跳进去瞧瞧，看里面是否有人。
落雁摇摇头说道，以我二哥的性格，他是不会将行云姑娘独自留在家中的，我倒觉得他们是搬家了。
搬的哪门子家啊，这里不能住吗？他钱多得花不完吗……不过也说不准，不是也有人放着现成的宅子不住，非要住客栈嘛……关舟咧嘴说道。
少含沙射影，我那是在执行任务……殿下交代的任务……落雁白了关舟一眼说道。
我就说今日总有喜鹊盘绕头顶，原来是四妹和关兄登门啊！快来快来！咱进屋聊！钱串子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身后紧跟着一个带了风帽、轻纱遮脸的女子，还有一个矮胖婆子坠在后面，手里提了一篮子果菜。
你们这是……出门买菜了？关舟惊异的问道，他注意到钱串子没有穿女装，而是一身粗布短袍，看来行云的心疾该是治得差不多了。
买买吃食，顺便看看秋景，她不能老憋在屋里……流水看向行云的眼神满是宠溺。
行云显然对陌生男子还有些抗拒，紧抱着流水的胳膊不放，在流水抬手开门时也未松开半点，自始至终更是不发一言。
关舟把着门框，将迈进去的一条腿又收了回来，说道，无甚要事，我们便不进去了，过几日我便回丘怀，提前知会你一声，两店收归内府，倒是不必我们再忙活，此前的收成我帮你带来了，此后内府会将每月分红送到葛家酒楼，你闲时去取便是。
流水点头一笑，对落雁说道，四妹近来可好？落雁白了他一眼说道，好着呢，不劳二哥挂牵，只是董老大想你想得厉害，你抽空回司衙一趟，认错也好，请假也罢，总得当面交代一下。
流水为难的挠挠头，哼哈应了一声，古往今来，向上司请假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关舟想了想说道，不如我去和老董说一声，你和我一同回丘怀吧，名义上呢，就说我身负朝廷机要，需要加以保护，姚家寨山清水秀、气候宜人，正好适合行云姑娘调养……
……
妖僧杨髨硬生生将一场遭遇战拖成了持久战，关舟掰着指头算了算，从自己二次进京到现在竟已两月有余，这期间得了一个官身，也受了一顿排挤，算是与官场擦了个边；多了一个敌人，也结识了朋友，算是不亏不赚，总之是该回去了。
折子呈了上去，赵昀却久久不予回复，也不知自己返乡的请求他老人家准是不准；还有赵姝，她有阵子没露面了，就本心而言，关舟很想带她一同回去，这也是之前说好的，但她身份实在特殊，时机也确是不太合适，便只能作罢了，想来她自己也是明白的。
落雁今日被召去了皇城司，也不知有甚重要的事，关舟百无聊赖的趴在桌上，用鹅毛笔胡乱涂鸦，脑子里想着杂七杂八的事情，门外传来一阵密集的脚步声，转瞬便归于平静，随即有人推门而入。
关舟抬头，短暂的惊愕后跃身而起，侧步避向一旁，拱手深鞠道，微臣见过官家！
赵昀背手踱到桌前，挑眉看了看桌上，好奇的拿起鹅毛笔端详起来，却没说平身二字，关舟只得弓着腰候在一旁。随赵昀来的是一个年轻太监，面相很是陌生，自然不会出言帮衬，至于门外的诸多侍卫就更不认识了。
腰开始酸了，关舟偷瞄一眼赵昀，见他正蘸取墨汁准备下笔，神情很是专注，便将身体悄悄直起一些，又轻轻扭了扭，终于感觉好受一些了……
谁让你直起腰的，弓下去候着，赵昀手上不停，眼皮不抬，淡淡的说道。关舟没有照做，而是直起身，揉着腰对赵昀言道，官家，这鹅毛笔与毛笔不同，并不是这个拿法，微臣演示给您看。
赵昀戏谬一笑，也不戳穿关舟打岔，抬手将笔递给关舟。关舟执笔坐到桌前，将握笔的手法展示给赵昀看了，又在纸上写了几行字，这才搁笔起身，退到一旁。
赵昀学着关舟的样子坐下，换上一张新纸，稍一沉思，提笔写道，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诗是赵佶所作在北题壁，字是赵佶所创瘦金体，关舟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意味，生生将到了嘴边的赞叹咽了归去。
果然，赵昀叹口气，放下笔说道，连折子都让董宋臣代呈，朕就如此不招人待见吗？关舟躬身道，微臣不敢，只是乡野之人少通礼仪，进宫面圣多会生怯。
哼，依朕来看，该是怨念多一些吧？赵昀斜眼看向关舟。关舟撩袍下拜，说道，此前诸事，错在微臣，官家大量不予追究，臣下铭感五内，岂敢心存怨念。
你明白就好，不过，朕可没说不予追究……赵昀招招手，那太监将一本折子呈给关舟，赵昀沉声道，拿去看看，以免怪朕冤枉了你。
关舟打开折子，里面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细看之下竟是眉头一皱。这是一份参奏的本章，被参之人正是他关舟。
惑上欺君、结党营私、妄论朝政、私设公堂、蛊惑百姓、中饱私囊……大大小小二十多条罪状，一桩桩一件件列得清清楚楚，一副证据确凿的模样，只是最后没有署名，想来是誊抄过来的。
如何？赵昀问道。
关舟长舒一口气，将折子放到桌上，微微躬身道，小子要真有这些本事，也不会糊里糊涂踩过界了，说来还是小子年轻气盛不知斤两，给官家添麻烦了。
嗯，算是个知恩的，赵昀将写诗那页纸递给关舟，说道，你的用心朕能明白，若不是牵扯朝上的纠葛，就凭这份心意，朕倒是该嘉奖你，徽宗这首诗便赏赐于你吧，也不枉你为靖康后事尽心尽力。
关舟双手接过诗篇，赵昀又道，你想回丘怀，朕准了，不过只是省亲，不是归田退隐，过几日朕准备去湖心亭住上一段，待朕回宫之日，便是你回京之时，记下了吗？小小年纪贪图安逸，可非为臣之道。
关舟心说要论贪图享受，你老人家可是当仁不让的头号交椅，美酒、美食、美女样样精通，我可差的远了……微臣记下了，只是军器监设在湖心亭，官家住在那里，怕是不太安全……
赵昀叹气道，军器监已迁往他处，你大可放心，倒是宫中……还是不安生啊……你此次回去，朕有要务交托于你，此事，也只有你去办朕才放心……唉……待你启程之时再说不迟……朕先回了……
关舟送走赵昀，却无论如何也品不出其中味道。军器监迁出湖心亭是早晚的事，这并不奇怪，但赵昀住进湖心亭却是为何？还一副长嘘短叹戚戚然的模样……关舟坐在酒楼大厅中，百思不得其解。
因为赵昀的到来，整个酒楼清场，如今厅中空无一人。葛云晋满眼金星的站在关舟身侧，打着颤问道，小舟……方才那一位……真的是……
关舟烦躁的摆摆手，说道，那还能假，你在临安这么久，不会连官家都没见过吧……不待关舟说完，葛云晋噌得跳起三尺高，嗷嗷叫着朝后面跑去，吓得关舟险些坐到地上。
待关舟回房，却发现门被上了锁，老子还没走呢！这就强行驱逐了！关舟气恼道，葛云晋从另一间上房蹦出来，满面春风的说道，官家碰过的器物，自然不好再租于旁人，哥哥另外收拾了一件房，兄弟暂缺将就一下，待我将那桌椅换下来，你再搬回去，如何？
关舟无奈，只得认了，谁让人家是皇帝，自己只是个闲官呢，幸好赵昀只进了这一个房间，若是他在酒楼走上一遍，到处摸上一摸，不知葛老这酒楼还开是不开。
落雁很晚才回来，还带回了惊人的消息。
杨髨一伙兜兜转转始终出不了包围圈，最终只得趁夜色强行闯关，在与哨卡宋军的冲突中损伤过半，余人一路向北逃窜，宋军因得了贾似道的严令，在后穷追不舍……
不必说经过，说结果，到底抓到没有！关舟打断落雁，急着问道。落雁摇摇头，杨髨似乎早有安排，于湖州西北被一伙人救走，倒是党羽被尽数擒拿了，据军方回报，那伙人极有可能是蒙军斥候，他们救下杨髨向西逃走，我军一路追击，于宣城地界失去了目标踪迹，又调当地守军协查，终是无果，想来是渡江北去了。
终究还是和蒙古人有关……关舟沉吟道。落雁放下水杯，继续说道，赵老神仙担心宫中尚有余孽，一边着人审问被擒妖党，一边着手肃清大内，如今宫里人人自危，皆是惶惶不可终日，官家怕是住不成了，所以才搬到了湖心亭。
关舟点点头说道，这应该是原因之一，但观官家今日神色，似乎还有别的原因……依照我们之前的猜测，宫中该是没有妖人余党了，这赵葵要做什么？
大人物自然有大人物的想法，追查也不一定就是为了缉拿，左右与我们无关了，管他做甚，落雁说道。你可知殿下现在何处？也在湖心亭吗？关舟又问。落雁摇摇头言说不知……
说话间，房门突然被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葛云晋紧随其后，歉声说道，不好意思，这老头硬要往里闯，我没拦住……关舟扶头一笑，说晋哥你先出去吧，这老头是我朋友。
关舟将一杯茶端到老头面前，笑着说道，这葛家客栈今日算是登了台面，日里接待了官家，这大半夜的又迎来了赵老神仙，生辉的可不止蓬荜了。
赵葵将茶碗拨到一旁，也不理会关舟的调笑，抬眼对落雁说道，丫头啊，前一次在董府人多眼杂，不打招呼也就罢了，今日又没旁人，也不招呼一声吗？
落雁难得的抿嘴一笑，福身拜道，李染见过师伯……赵葵蔚然一笑，关舟目瞪口呆。
师伯？你们是……关舟惊讶道。
赵葵看都不看关舟一眼，对落雁说道，你爹将你四人托付于我，只是不想荒了他一身本事，可没说让你入仕，女娃家家的，写写字，绣绣花不好吗？非要舞刀弄棒的……耍够了就歇歇吧，一个七品亲事官而已，咱不要了，如何？
落雁垂首而立，却不答话。
好，你愿意玩便继续玩，只是……能不能离这小子远点？赵葵一指关舟说道。
唉？赵老头！我碍着你了吗！为何好事轮不到我，一有坏事就提到我呢！关舟气道，我又没有虏疮、疠风，为何要远离我？再者说落雁姐离我远近关你何事？今天你若讲清楚还则罢了，若是讲不清楚……
讲不清楚如何？赵葵似笑非笑的问道。
关舟来到落雁近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说道，若是讲不清楚，我就天天粘着你侄女，看你怎么办。
放肆！赵葵一声轻喝，肥大的袍袖如长蛇般蹿出，不待关舟反应过来，一股巨力便缠上右臂，将他斜甩了出去，那力道收放自如，恰到好处，关舟在空中转了一个圈，脚朝上脸朝下，不偏不倚的落在床榻之上，摔出了一声闷哼。
关舟拨浪下脑袋，一骨碌爬起来，呲着牙说道，你偷袭，不算数，敢不敢再来一次？赵葵轻蔑一笑，咻的离座而起，长袖一抖再取关舟。
关舟负手而立不躲不闪，待袍袖遮过来的一瞬轻捻左手……赵葵只觉身上一凉，暗道不好，赶忙收劲后撤，低头一看，身上暗青长袍已然不见，只余白色中单。
关舟将那袍子卷成一团扔到座上，对赵葵笑道，袍子质地不错，不知中单材质如何，若不然你老再露一手？
赵葵眯眼打量关舟，微微点了点头，作势欲取座上长袍，突然脚下发力跃出一步，化掌为爪抓向关舟胸口。
关舟依然不动，笑吟吟的杵在那里。赵葵的手在关舟身前三寸撞上一堵软墙，整个人被生生弹了回来，踉跄两步，被落雁上前扶住。
关舟也走上前来，将袍子披在赵葵身上，说道，你老还是先将衣裳穿上吧，秋夜天凉，若是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赵葵呵呵一笑，说道，难怪杨髨会栽在你手上，天选之人，果然不同凡响。关舟一听话头，赶忙坐到赵葵身侧，问道，赵老，您见多识广，且说说看，这天选之人到底是个什么说法？那杨髨又为何找上我？
哼，方才一口一个赵老头，如今有求于我，又改口赵老，实乃小人尔，赵葵横着眼说道，老夫偏不告诉你，你不是要回丘怀吗，赶紧回，别耽搁，天选之人？呵呵，依老夫来看，该叫招祸之人才对，你有神功，别人可没有，离我侄女远一点，只要别波及到她，公主也好宰相也罢，随你祸害。
关舟谄笑道，您老大人大量，别和小子一般见识，那杨髨缠得我头都要炸了，小子却始终不知所以然，您若能帮忙解惑，小子定有厚报。
呦呵，你小子脸皮够厚，不知你所说的厚报是如何报法，钱财还是权势？你有资格在老夫面前论道这些？赵葵半眯着眼说道。
关舟想了想，起身从床头的箱阁里拿出一个瓷瓶，打开瓶塞晃了晃，而后双手递向赵葵，说道，功名利禄自然难入老神仙法眼，小子有仙酿三两，不知是否和您老口味。
这酒是关舟在岛上得闲之时蒸馏出来的，总共也就二三十坛，大部分存在葛家的酒窖里，这几个三两左右的小瓶，原本是留着解闷儿的。以关舟的酒量，其实更适合喝当世的黄酒，所以这些小瓶白酒便一直搁置，未曾动过。
赵葵好酒，关舟在董府宴席上就发现了，如今既然有求于人，正好投其所好奉上一瓶。赵葵抽抽鼻子，显然已经闻到了酒香，可这老家伙竟然强忍着，死活不肯就范。
落雁一直束手旁观，一方是长辈，一方是好友，她也确实不好多言，再者这两人显然无有敌意，甚至连切磋都算不上，最多算是搭搭手而已，根本没有参与的必要。
方才听到天选之人，落雁的好奇心也被吊了起来，甚至比关舟本人还要急切，如今见赵葵紧咬牙关不肯说，落雁忍耐不过，一把从关舟手中抢过酒瓶，塞到赵葵手中，又从怀中拿出一封调令拍在桌上，说道，酒归你了，说不说都归你！这是上峰的调令，不日我便随他前往丘怀，你说不说我都会去！你若不想我出事，便将知道的都说出来，也不枉我叫你一声师伯！
赵葵拿过调令看了一眼，随即拍案而起，喝骂道，这是哪个王八蛋的主意！董宋臣？看我不扒了他的老皮！
落雁针锋相对道，女子从军本属异数，师伯对我供职皇城司不也一直耿耿于怀吗，如今我升调殿前司，成了公主亲卫，离了那激流漩涡，岂不正和了您的心意，从五品的职司算是优待了，我大哥打打杀杀刀口舔血，也不过这个品级而已……
赵葵烦躁的摆摆手，叹息道，一品大员又如何？以你祖上的风骨，怕是也不稀得要，唉……只怨当初老夫心软，禁不住你磨叨，那三个小子甭说进皇城司，就算进内侍监做了宦官也未尝不可，左右不过是一份差事而已，你便不同了，你可是李家唯一的骨血，抛头露面不说，还要水里火里，二十一二的人了，连终身大事都耽搁了，你爹泉下有知，定然要埋怨老夫……
果然人老话多！落雁不耐烦的说道，我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不必您老操心，若是我爹托梦找你麻烦，你让他老人家来找我就好，不牵累你！快些说，那天选之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赵葵看了落雁一眼，无奈的摇摇头头，伸手拉下披在身上的青衫，从袖兜之中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龟壳，从中抖出三枚五铢钱，一一摆放得当，说声，看好了！
龟壳横斜，将铜钱吞入，赵葵右手持壳，拜了三才五方，便开始摇演取卦，少顷三钱落地，赵葵叫两人来看，落雁点头，关舟挠头。
如此反复六次，方才成卦，赵葵呵气问道，可识得是哪一卦？落雁答道，否。赵葵点头道，不错，地控于天，主从于客，大往小来，天地否。
落雁、关舟不知甚解，只见赵葵再次起卦，只是此次换成了左手持壳，又是反复六次，此回不待赵葵发问，落雁便开口道，泰。赵葵呵呵一笑，说道，天地相交，万物相通，小往大来，地天泰。
关舟对此一窍不通，不敢开口说话，落雁摆弄着龟壳问道，这两副卦象该如何解？赵葵摇头晃脑道，世人皆知，这摇卦容易，解卦可就难喽……说着将桌上的酒瓶拿起来，在鼻子下闻了闻，又小心的放了回去。
落雁会意，起身来到关舟床头，一股脑将所有小酒瓶全抱了来，一一摆在桌上，说道，您一把年纪了，还如此贪杯，不怕醉个好歹吗？
醉了好，醉了好啊，哈哈，如此便够了，且听我慢慢讲来……赵葵眉开眼笑，全没有重臣的姿态，倒是一副无赖酒徒的风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