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字?”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正坐在公安局的审讯室里,摇了摇头还能想出来被带到这里来的路上从警车车窗看到的街道上的霓虹灯,那时正是傍晚,高楼挡住了夕阳,只感觉橘红色的晚霞压在霓虹灯上给我一种很沉重的感觉,我搭乘的警车后面跟着另一辆警车,那辆车上是……
“名字。”
面前的桌子后面坐着两个警察装束的人,右边那个警察在昏暗的审讯室里还戴着一副墨镜,不知道是不是为了假装黑衣人来显示自己的威严。
“名字。”
左边那个警察已经第三次问我了,我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表情或者别的什么,好像就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警察,即使问了我三次问题也没有表现出不耐烦,还挺敬业的。
“蒙太奇。”我说出我的名字的时候那个墨镜警察似乎冷哼了一声,这事按理来说挺让人生气的,不过我现在生气不起来,一是因为我怎么说也19岁了,这19年听到的对我名字开出的玩笑也不在少数了,该生的气也早就生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二是因为现在我在警察局而他们是警察,我生气对自己没有什么好处,这我还是知道的。
“你们不记录一下吗?”我抬手指了指桌上放的档案袋,那个档案袋从这两个警察进来之后就被放在桌子上,到了现在他们也没有要打开的意思。
敬业警察没有回答我,而是继续开口问我。
“昨天,10月16号,你一整天都做了些什么?”
“今天才是10月16号,我今早起床的时候特意看过的日历,今天是10月16号。”我开口纠正他,然而他摇了摇头,双手撑在桌上架住下巴。
“昨天,10月16号,你做了什么?”
要是放在平时,我肯定会觉得这人很烦,但是现在我没有这么想,我只知道他有问题。
10月16号。
我早上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接近十点了,公寓里停电了,空调的扇叶都没有来得及合上。直到掀开身上的空调被,我才发现自己身上穿的T恤连带着被我睡觉时压着的床单已经被汗全部打湿了,T恤湿答答地黏在身上,贴着退烧贴的额头传来一丝无济于事的冰凉感觉,跟心底烧起来的无名火混合在一起,让人感觉十分不爽。
走出房间的时候我顺手从墙上那本日历上撕下来一页,那是一本很老的样式的日历,在非常薄的纸上用红色和绿色墨水印着诸如宜嫁娶忌搬迁之类的事宜,旧历比新历日期占去了更大的版面。这本日历是过年的时候奶奶偷偷塞进我的行李箱里的,我在公寓里整理箱子的时候随手把它挂上了,虽然不是很好看但是也并没有那么让人不喜欢,每次撕下来的时候那种仪式感也确实能够让人感觉心情好一点。
我展开手里攥着的日历,上面写着的日期是新历10月16号,今天的日历感觉看起来额外鲜艳,可能是打印的时候墨水用多了吧。
我胡思乱想着把日历丢向垃圾桶,日历在空中飘荡了两个来回之后落在了垃圾桶旁边,弯腰捡起来的时候我无意间瞥了一眼这张日历。
忌采购。
妹妹正在上高中,是我所就读大学的附属学校,我跟妹妹一起住在现在的公寓里。因为发烧了所以拜托同学跟老师说明情况,妹妹中午也不会回家来吃饭,所以中午是自己一个人在家,午饭不用急着对付,拿着浴巾去洗澡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今天的水温无论怎么调整都让人十分恼火,向左一点烫着疼,向右一些又感觉自己像是淬火的铁块,甚至还隐约感受到冷水在身体上慢慢蒸发的感觉,大夏天的让人打了个哆嗦。水温还没调好,突然发现或许是停电太久加上妹妹早上出门也会洗澡的缘故,热水器里的热水存量已经不多了,这让习惯了在浴室沉思的我不得不随便就着烫人的水温把澡洗了。
匆匆洗了个热水澡,浴室的小窗口没关,一股凉风从外面吹进来撞在我的身上,洗澡带来的本就少得可怜的愉悦感又被冲掉了几分,也不知道是因为发烧还是因为水温太高,镜子里的我看起来热得发红,甚至让视线都有一点点扭曲。揭掉退烧贴的额头还留着许多的胶,用手摸上去毛毛刺刺的十分不爽。
妹妹在冰箱贴上给我留了便签,说冰箱里已经没有吃的了,她早上出门带走了最后一块三明治,让我在她下午放学的时间去她学校附近的商场等她,她跟我一起买吃的还有药品,午饭就让我随便对付一下。
这是对待一个病人该做的事吗?
明知打开冰箱也什么都找不到,我仍然是伸手拉开了冰箱门,一股胡萝卜青菜混着冻肉的冰箱气味瞬间爬满了我的脸,让我本就空空如也的胃有了一丝向外倾泻的冲动。
手机闹铃把我从床上叫醒的时候家里已经来电了,我提前插上的电风扇直愣愣地吹着我的头,手机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我压在了身下,拿出来的时候发烫得严重。本想学着电影里的人醒过来之后摇摇头,但我一瞬间就为这个想法付出了代价,高烧让我这个午觉几乎全程鬼压床,头一摇动就感觉像是大脑里被人塞了一把刀片,游来游去把我的脑袋切得稀碎。
桌上放着我点的外卖,餐盘还没收拾,冷饭的气味飘满了我的房间,没吃干净的盘子旁边是我本打算吃完午饭再吃的从家里胡乱翻出来的药,盛的水还在旁边,看来我是吃完午饭在小憩的时候又迷迷糊糊睡着了,这一睡就是五个多小时,但是丝毫没有让我好受一点。我的视线开始发红,能感觉到我干涩的双眼布满了血丝,喉咙像是用钢丝球擦过一样的干涩和疼痛,头是降温了,但那完全是因为被风扇直吹了不知道多久,手机握在手里不一会就让我的手上布满了汗液。本想把桌上的药随便吃下去,但舌头不小心舔到了其中一个药片,它的苦涩酸味立马在我舌头上炸开了,早上冰箱的气味给我带来的冲击在这个瞬间闪亮返场,中午吃的米线泡在胃酸里裹着青菜叶一股脑从我喉咙里涌了出来,还有一些汁液扎进了鼻腔里,虽然我希望鼻塞的鼻子能够通气,但是用菜汤通鼻子绝对不是什么好主意。鼻子一酸的同时我的泪腺也不肯落于下风,眼泪在一瞬间把我的视线模糊了。扶着桌子呕吐的同时双脚已经失去了力量,也不知道是我跪在了自己的呕吐物里还是我吐在了自己的腿上,总之这条牛仔裤我是不会再要了。
到我下午醒来明明还是艳阳高照的天气,在出门后不久转成了狂风暴雨,强风卷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沙子狠狠地冲向我的眼睛,雨滴趁着风势打在脸上也像是石块一样生疼。尽管我已经尽量快地冲进了路边的一家奶茶店,但是身上的衣服已经被雨水打湿了不少,挂在身上又把我的汗水引了出来。奶茶店本就不大的店面很快被避雨的人们站得十分拥挤,本来的白色瓷砖上踩踏出了许多黑色泥浆的脚印,我的鞋也不知道被谁踩了几下,泥浆顺着网面一直渗进了袜子里。
高烧、停电、湿答答的T恤、永远调不到位的热水、凉风、难闻的冰箱、难吃的外卖、发烫的手机、剩饭的气味、药、难吃的药、没有吃下去的药、因为吃药所以吐出来的午饭、胡乱收拾的房间、楼下垃圾桶的牛仔裤、暴雨、暴雨打湿的衣服、暴雨逼在一起的人们、暴雨打出的泥浆、泥浆浸湿的袜子……我感觉自己像是一壶被放在锅炉上烧了太久的开水,壶嘴往上“嘀————”地冒着热气,壶底被烧得滚烫,胶质的把手慢慢有些融化。我捏了捏拳头,想着要不要找个路人来跟我痛痛快快打上一……
“蒙太奇!”听到一声尖声尖气的喊声,我多少猜到了是谁在叫我,很快从声音传来的方向,一个笑眯眯的男生双手分着人堆挤到我身边。这个人叫吴立正,他家里人希望他能够参军入伍所以取名立正,可惜这人是个不入流的浪荡子,初中的时候没少因为打架斗殴被学校约谈家长,最后初中毕业听说就没再读书了。在他还没有那么多劣迹的时候我曾经跟他算是朋友,甚至我一度跟他学会了吸烟,因为这事我还被家里打了一顿。后来他跟一些小混混来往之后,我跟他也慢慢淡了交情。他后来私下跟我说:“我也不吹什么大的牛皮,你跟我吴立正当过兄弟,以后你报我的名字,城里的兄弟们都不会为难你。”城里的帮派有几个、每个有多大我都不太了解,他的承诺我也没太放在心上,都是些不成气候的混混,井水不犯河水我也用不着他这块免死金牌。
吴立正满脸堆笑地挎住我的脖子,丝毫不在意身后被他推搡的人看过来的愤怒眼神。“大学生呀蒙太奇,有出息!”他给我竖了一个大拇指。
吴立正心眼不坏,只是无心向学加上家里父母离异缺乏管教,据我所知他在所谓的道上只是类似狗腿子之类的角色,是在大哥们提着铁棒打完人之后他冲上去踹上两脚屁股吐两口唾沫,回头还跟人吹嘘自己冲锋陷阵的那种人,这也让我腹诽过他的免死金牌是不是真的有斤两。
“干啥去啊蒙太奇,你还抽烟吗?想抽管我要,这点小钱我绝不会跟你计较,你在这街道上随便走走都能找到我,说起来我挺久没见着你了啊,去搞什么大生意了?”
“不抽了,那东西伤身体,你也少抽点吧,能多活几年。”我摆摆手拍散他的烟气,抬头看了看不远处我跟妹妹约定好碰面的商场,商场外边的大屏幕写着时间是下午六点零四分,刚到放学时间,估计妹妹也会在雨停之后再过来,我倒也不用急。
“嚯,我这种人可没你们那份心思去想七老八十的事,抽烟折不折寿我不知道,你发烧了我是知道的。”他收了收笑容,在我面前使劲吸了一口他的香烟,我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我脖子上拿走了,八成是被我的体温烫到了,我这个状态是不是发烧,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这不,出来买药。”
“是是是,吃药是得吃药,生病了得治这个没毛病。”他伸手把烟灰往外掸了掸,“你就拿这个雨来说吧,他今早还热得跟三伏天似的,转眼这就下起雨来了,我可听别人说了啊,这变天呢他空气的湿度就要变,还是提前偷偷摸摸的变,有时候变不好了就会有人要生病,你看你这不就发烧了吗?别想着老了多活几年了,当下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吴立正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了我一顿,我也不想费劲跟他解释我是昨天晚上发的烧。我们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虽然对方是吴立正,但跟他这种市井聊起天来倒也让我这一天下来攒下的戾气减轻了不少,甚至让我感觉体温都有些降了下来,唯独我的视线仍然是发红的,映着整个世界都是淡淡的粉色,虽然不影响我看东西,但多少还是让人有一点点烦躁。
雨势刚刚有所减小,我就听到从商场另边的街道传来了妹妹的声音,该不会是这傻孩子打了雨伞在街上叫我吧?我心一沉,用手扶稳背包,跟吴立正随口说了一句“我等的人来了。”就拔腿冲了出去,反正衣服鞋子也湿了,可别让妹妹淋雨淋坏了。
从商场那边过来的一对情侣打着一把大伞从我身边走过,明明周围有风声雨声,但我还是很清楚地听到了这对情侣的对话。
“你说那个女生怎么办,会不会有事。”
“这么多人看着,应该不至于吧……”
妹妹确实是在街道那边淋着雨,但是情况跟我想象的有些不太一样,冲过转角的我看到她拿着一把坏的雨伞已经站上了马路,正怒气冲冲地看着人行道上的几个男人,围观的路人在旁边围成了一个圈,此时正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已经堵起了车,不少车还把窗户摇了下来看戏。
我的妹妹蒙澈今年刚上高一,虽然颜值只能勉强算得上是七分,但是她的身材即使对于这个年龄的女生来说也确实发育得太好了,我跟她说过只要她以后五官长开了,未必不是一个祸水,她笑着打了我一顿。
光是从蒙澈的表情我就能想象出发生了什么,人行道上的两个男人颇有玩味地冲着蒙澈在笑,嘴里念叨着诸如“贞洁烈女”之类的词,另一个男人捂着手臂稍微靠后站着,弯腰跺脚,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我在分开人墙冲过去的时候蒙澈闻声看了过来,惊喜又害怕地叫了一声“哥!”,兴许是看到我冲了过来,那两个男人收起笑嘻嘻的表情,其中一个一脸痞气地冲着我们说道:
“喂,哥们。我承认我兄弟动手摸你妹妹的屁股是有错在先,可你妹妹用伞直接打了我兄弟的手,你看看,伞都打折了,我兄弟的手那能有铁做的伞硬气吗?这事没有几千块怕是医不下来,你看?”
围观的路人中不少人都拿起了手机录着视频,被打的那个男人这个时候更是发出了一声哀嚎,捂着手臂原地转来转去,不管这事在我眼里看起来有多假,传到网上多少还是会影响蒙澈在学校的生活,我只想着尽快解决这事带蒙澈走,刚要掏出钱包,身旁的蒙澈连话都没说就已经冲了出去。
蒙澈不是那种花瓶类型的孩子,从小到大她往家里带的荣誉证书全部都是各种运动比赛的获奖证书,在田径方面有不错的经验,虽然她没有专门学过散打或者武术,但在运动方面多少有点触类旁通,加上她在体育馆里估计也没少看别人家的孩子练武术,真要让她跟别人打起来我倒不会特别担心她的输赢,只是现在这个状况实在不适合让她跟人打起来。
我勉强冲在蒙澈前面伸手架住了她举起雨伞就要挥出去的手,但她的行为完全激怒了对方,那两个男人大踏步迎上来,把我夹在中间。
吴立正不知道什么时候跟着我跑了过来,他冲着后面假装哀嚎的那个男人弯了弯腰,说道:“刘哥,这人是我以前的同学,跟我交情不错,是个好人,您卖我个面子,回头我跟这哥们一起带礼孝敬您。”
兴许是对方本来也就害怕事情闹大,路人肯定已经报警了,警察这会正在来的路上,要是等到警察来了我们谁都没有好果子吃。那个被叫做刘哥的人收了收神色,想了一会,对着吴立正破口大骂:
“你吴立正的面子算个屁!要不是我看这哥们没有打架的意思,我断了的手都能把他撂倒咯,八千块,回头我慢慢找你算账!”
吴立正点头哈腰笑了两声,见刘哥已经松口,呲牙咧嘴地冲我做表情,比了个手势让我带着蒙澈赶紧走。我刚拉上蒙澈的手,没想到这孩子一把把我甩开,“有本事就来打啊!我哥发烧了你打他算什么男人?单凭我就把你们三个打到地上!”她话还没说完,雨伞已经挥到了我身边其中一个男人的脸上,雨伞脱落的骨架刺穿了他的脸,从嘴里扎了出来……
在蒙澈趴在我身上喊了一句什么又被人一脚踢飞之后,我慢慢失去了意识,只能用右手紧紧攥着那把我替蒙澈挡下来的插进了我喉咙里的匕首,我当时还在犹豫要不要把它拔出来,但是我很快就没有那个力气了。
尽力回想了一下,我脑子里最后浮现的居然不是蒙澈趴在我身上喊的那句“不要死!”,而是一张红绿墨水打印的日历。
忌采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