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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家说,卢狄这小子,这回算是抓到个好东西了。

新闻记者卢狄进电视台五年,拍过无数新闻,平庸的多,人云亦云,或者跟着上级的指示精神,或者讲些老百姓喜欢听的话哗众取宠,也有新闻曝光,像卫生死角啦,个体户坑蒙拐骗之类,自己对自己腻烦得要命。考电视台那会儿满腔的热血说我要做刘宾雁,主考官说,你最好举另外的人为例,卢狄说,那我就做中国的约翰·里德、基希之类,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当记者也一样,如果我当了记者不主持正义,不主持公道,不为老百姓说话,你们马上开掉我,主考官说,现在我们还没有录取你呢,卢狄说,我相信你们不会错过我。

卢狄果然没有被错过,他被录取了,当了平江电视台的新闻记者。

平江市的几十万电视观众几乎每天都在新闻节目里看到卢狄的名字,但是他们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哪天卢狄的名字不再在电视上出现,也不一定有人会想起来,说,咦,怎么那个卢狄没有了呢,卢狄的名字远不如天气预报,如果某一天电视新闻以后没有天气预报,大家一定会说,咦,怎么今天没有天气预报呢。所幸的是平庸的岁月尚未消磨掉卢狄的雄心壮志,卢狄说,你们知道卢狄是什么吗?卢狄就是芦苇做成的一支笛子,是的,这笛子的材料不值一谈,一根芦苇而已,但是芦笛吹出来的声音你不可小视。大家笑,说,我们等着你的芦苇做成的笛子吹出骇世惊俗振聋发聩的声音。

卢狄终于要吹他的芦笛了。

不久前,团市委搞了一个希望工程向贫困地区失学儿童献爱心方面的活动,卢狄去做新闻报道,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在轰轰烈烈的希望工程中,许许多多的人想尽办法资助失学儿童,各种活动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手拉手,一帮一,一个家庭出一个孩子的学费供到中学毕业,一个单位养一个学生负责到底,形形色色,应有尽有。大家争着向贫困儿童献爱心,献钱,献很好的条件,建立希望小学和希望中学,组织各界人士下乡访贫问苦,送温暖,也将穷苦地区的儿童领到城市来,让他们过两天富有的日子,请他们逛豪华大商场,吃麦当劳肯德基,住大酒店,电梯上下,早晨起来也能洗热水浴,送给他们高级的礼品。有一个乡下孩子把城里小朋友送给他的精美橡皮当作糖吃了,这样的事情听起来让人心酸。大家想,现在我们有条件了,我们要尽自己所能资助苦孩子。

要想在海洋般涌动的热潮中将献爱心活动搞出点新意,平江团市委也算是煞费苦心,导演了一次别出心裁的生日晚会。

这天晚上,平江市最豪华也是最高的建筑——古吴大酒店的顶楼旋宫,被布置得如神话世界里的天堂,团市委几位书记牵着来自贫困地区的孩子的手从观光电梯出来,走向令人眼花缭乱的旋宫,旋宫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时候卢狄正抓着长长的话筒和扛着摄像机的助手配合,在乱哄哄的场合中寻找焦点。

活动安排得滴水不漏,主持人讲话,团市委书记讲话,团市委某个部的部长讲话,伶牙俐齿自我感觉良好的城里孩子代表讲话,朴实憨厚稍有些木讷呆滞的失学儿童代表讲话……卢狄抓住机会采访了一个城里孩子和一个乡下孩子。

卢狄对城里孩子提问,你长大了想干什么?话一出口,他就为自己没有个性色彩没有创意没有棱角的问题懊丧不已。

城里孩子笑着,不假思索说,当总经理。

卢狄也笑了,问:为什么要当总经理?

当了总经理就能天天到旋宫来。

卢狄说,你喜欢旋宫?

喜欢。

你以前有没有来过旋宫?

没有。

为什么不来?

城里孩子想了想,说,我又不是贫困儿童,谁请我来?

卢狄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一点才思枯竭的感觉,盯着城里孩子黑黑的眼睛,竟再也问不出什么问题。他将话筒伸到坐在城里孩子对面的乡下孩子面前,把乡下孩子吓了一大跳,两眼定定地盯着长长黑黑的话筒。

城里孩子“扑哧”一笑,说,斗鸡眼了。

乡下孩子也笑了笑,但笑得很勉强。卢狄尽量用放松的口气说,小朋友,能不能谈一谈今天到旋宫来过生日的想法?

乡下孩子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我喜欢。

卢狄说,你喜欢什么?

乡下孩子说,我喜欢旋宫。

你为什么喜欢旋宫?

在这里能看到许许多多灯光。

家里有没有电灯?

有。

亮不亮?

不亮。

有电灯怎么不亮?

电灯里没有电。

突然,灯灭了,全场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每个桌上的蛋糕上插着的小蜡烛点亮了,烛光摇曳,钢琴声响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的乐曲回荡在旋宫。

卢狄借着烛光问乡下孩子,小朋友,能不能告诉我,通过今天的活动,你回去以后打算怎么办?

乡下孩子茫然地看着卢狄,烛光映在他的眼睛里,忽闪忽闪。

灯重新又亮了,吹灭了蜡烛,由城里孩子向乡下孩子赠送礼品。摄像机对准乡下孩子手里包装得十分精致漂亮的礼品包。有人说,拆开来,拆开来看看,让记者拍一拍,乡下孩子拿着精致的礼品无从下手,不知该从哪里拆。城里孩子拿过去,老练地撕开包装,里边是一只粉红色的鸡心形状的钢琴模型音盒,打开来,有一对身着黑西装和大红舞裙的男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再摁下一个小开关,有个小抽屉伸展出来,城里孩子指着说,这是放首饰的。

乡下孩子捧着音盒手足无措,卢狄接上了刚才中断了的采访,说,小朋友,能不能告诉我、告诉电视机前的许许多多关心你的人,通过这次活动,回去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乡下孩子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卢狄说,没关系,不要紧张,来,随便说说,回去以后你有些什么打算?

乡下孩子说,我,不知道。

在第二天的“平江新闻联播节目”中,卢狄说:参加过旋宫生日晚会的贫困地区的孩子,晚会之后将向何处去,我们将继续报道。

卢狄果然跟踪采访了几个参加旋宫生日晚会的贫困地区的失学儿童,现在他们都已经重新进了学校,穿着城里人送的新衣服,课桌上摆着漂亮的精致的文具,坐在泥垒草盖摇摇欲坠的教室里,显得十分刺眼,很不协调。

一个孩子的母亲说,孩子回来后,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孩子本来人缘很好,和同学相处都不错,现在变成孤零零一个人独往独来,和谁也走不到一起,不知道城里人跟他说了什么。

另一个孩子回到学校就给团市委书记写了一封信,告诉书记,她两门课都考了一百分,其实根本子虚乌有。

一位乡村小学老师说,孩子本来刻苦用功,一心想长大了读师范,再回乡下做乡村教师,可是参加了生日晚会以后,再也不想做乡村老师了。乡村老师说,我也没有见过旋宫是什么样子,但是我知道是旋宫把这个孩子旋昏了头。

严重的失落,丢失了自己的位置。

严重的心理失衡,找不到自我。

对于这些情况,卢狄并没有加以主观的评判,他只是提出问题:将穷困地区上不起学吃不饱饭的乡下孩子领到城里来过几天一般的城里孩子也不可能享受到的上等人的生活,这种做法,究竟利大弊小还是利小弊大?

对这一组新闻报道,各个层次的观众反应都很强烈,纷纷打电话,写信,表示对这个话题有很大的兴趣,愿意展开讨论,甚至一些政府官员也通过不同的方法向卢狄和电视台表示赞同。卢狄的同行说,卢狄,你小子,到底给你抓到个好东西。

卢狄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听说马路台长找他,兴致抖抖,一头冲进来就说:“马台长,组织一个电视专题讨论看起来是势在必行的了。”

马台长是欣赏卢狄的,当年卢狄应聘,他就是主考官之一,他希望电视台能有卢狄这样的尖子户。一个单位,这样的人太多了不行,但一个没有也不行,像卢狄这样的人,只要有人能够驾驭得住,会是块很有用的材料。马台长认为自己能够驾驭卢狄这匹黑马,最好的办法就是给他当头一棒。马台长说:“卢狄,你认为乡下的孩子心理失衡,我看你倒有点心理失衡的样子。”

卢狄说:“马头,你搞错了,不是我心理失衡,是大家心理都失衡了,所以,对一些社会问题,大家会有这么大的兴趣。我发现,人们的倾诉欲、演讲欲,越来越膨胀,参与意识也越来越强,所有的人,都在抱怨社会不理解他,没人肯听他诉说,但同时呢,他们又懒得倾听别人的诉说,也不愿意去理解别人,去体谅别人,这便造成了人的孤独感,所以,我以为,电视台抓住机会搞一些社会问题的讨论,一定会大大提高我们的收视率!”换了口气,继续说:“醉翁之意不在酒,看起来是讨论希望工程,实际上是增加我们台的知名度,名利双收,这等好事,今日不干,更待何时?”

马台长笑眯眯地看着卢狄,等卢狄稍一停顿,便说:“卢狄,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看问题偏激了些呢,照你的意思,是不是凡参加了生日晚会的穷孩子以后都会找不到自己,都不再知道自己是谁了?如果再广而言之,你倒不怕有人给你上纲上线?”

卢狄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并不是说所有得到希望工程资助的穷孩子,都会失去自己。我只是就我采访到的问题,提一些自己的看法而已。我也不是不知道,对这些开过眼界的孩子,将会有各种不同的结果,也许他们从此发奋努力读书,以后出人头地,进旋宫,也可能呢,从此对人生失去信心,对生活失去信心,自暴自弃,落入心理的旋宫再也走不出来。但是有一点我是坚信不疑的,那就是,参加过旋宫生日晚会的孩子和没有参加过的孩子,是不一样的。我并不是一家之言,我也没有把自己的主观色彩强加给大家,我只是希望大家来讨论,把问题讲透,把事情看透。马台长,你别笑面虎了,我知道你赞同我的想法。”

马台长说:“无论我是赞同你的想法或者是不赞同,我正式告诉你,你设计的系列讨论节目不能开办。”

卢狄说:“为什么?”

马台长说:“我叫你来,是因为一会儿有人要见你,和你谈话。”

“谁?”卢狄终于从马台长的笑意中看出些问题。

“团市委一正四副五位书记。”

卢狄“嘿”了一声,说:“五位书记一起来,这么轰动,至于嘛。”

马台长说:“人家辛辛苦苦,为这个活动足足筹备了几个月,到处求爹爹告奶奶拉赞助寻找支持,为了生日晚会这么个新颖的形式,也是费尽心机,还来找我们的策划征求过意见,花费的心血和精力足足几大箩吧,担的心思也有几大箩吧,本来作为今年团市委重点工作成就总结汇报的,你倒好,给人家来个全盘否定,人家怎么饶得过你,怎么不要来兴师问罪?”

卢狄说:“那就是他们小心眼,我又不是针对团市委的,谁搞这样的活动都会撞在我的枪口上,我对事不对人。对搞这样的活动,他们自己也会有想不通的地方,但问题是一边有想法一边还卖力地干,我们中国的事情坏就坏在这里。”说着突然盯了马台长看一眼,笑了笑,说:“马头,你骗我的吧,什么五个书记一起来,难道丁强也会来?”

马台长说:“我不知道丁强来不来,他们打电话过来就是这么说的,团市委总共五位书记全部出动,以表示对这件事的重视和严正。”

卢狄说:“丁强小子,当初要不是我替他摇旗呐喊,在电视上宣传他的先进事迹,他能当上团市委副书记?小纰漏一个。”

马台长说:“公事公办,他们来了,你和他们谈,能了就了吧,新闻呢,发也已经发了,收不回来,他们也不会蛮不讲理,下面的什么讨论呢,当然也不要进行了,你呢,向他们道个歉,再替他们发个别的什么新闻,吹一吹,看能不能摆平。”

卢狄一脸不以为然,说:“我道什么歉?”正说着,女记者肖静怡探进头来,说:“卢狄,白色恐怖你不敢去了?”

卢狄说:“谁不敢去?”

肖静怡说:“等你半天了,你要做副台长了是不是,坐在台长这里不肯走。”

卢狄跳起来:“马上走。”

卢狄出门的时候,团市委的书记们正好进门,卢狄潇洒地向他们“拜拜”一声,扬长而去。

卢狄的傲慢态度,引起了团市委的众怒,他们告到市委分管书记那里,分管书记找到马路,说,马路呀,你们那个卢狄,太骄傲了,群众有反映,你要好好管管他。

卢狄跟着缉毒组去追踪毒贩回来,马台长说:“卢狄呀,我要出差几天,你呢,这几天先不要扛摄像机了,我那里有一大堆来信,你替我看看,能处理的你就处理了,处理不了的丢在我桌上。”

有几天卢狄的名字不在新闻上出现,团市委一班人的气也就消了。

只是卢狄现在要度过隐名埋姓的几天。

早晨卢狄美美地睡了一个懒觉,江燕出门的时候,卢狄刚刚醒来,江燕说:“你今天不上班了?”

卢狄不想多说,简洁地道:“希望工程那个东西,得罪了团市委的人,他们看见我的名字就来气,马头不让我的名字出现,叫我休息几天,看看来信,和西方枪战片里叫正义的警察休假的情节很雷同吧。”

江燕说:“那正好,我跟你说的事情,乘这几天你有空,帮我们办了吧。”

卢狄说:“拍蓝月亮的专题?”

江燕说:“谢谢你还记得。”

卢狄身子一缩,头捂在被子里,说:“你饶了我吧,我不干,我早跟你说过,对美容之类,我有我的想法,你叫我鹦鹉学舌,我不干。”

江燕说:“算你有思想,对美容也要说三道四,美容怎么呢,美容是最好的事情,你去采访采访,做美容的人,哪个不是身心得到最大的放松?”

卢狄“啊哈”一笑,说:“我看到过我市的女作家陶李写的一篇随笔,谈化妆美容的,说实话,我对陶李的文章不敢恭维,但是其中有两句话,觉得说得还有些道理。她说:明明知道护肤霜挡不住岁月的风霜,科学手术也做不掉年轮的痕迹,但是女人们还不断地拥向化妆品柜台,拥向美容院,她好像还写了生产厂家和推销商咧着嘴大笑什么的,说如今这世道骗女人的钱真好骗,骗人的心花怒放,被骗的心甘情愿。我记不清原句,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挖苦你们呢。”

江燕说:“你说起陶李的文章,我可以告诉你,陶李本人也常常在我们蓝月亮做美容。”看卢狄要说话,手一挡,道:“陶李的那篇文章我也看过,和你理解的意思正好相反,她是主张女人化妆和美容的。她说年轻的女孩子大可不必用人工创造的红颜绿色掩去了天然无雕饰的大好青春,但是对有了一定年龄的女人来说,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化妆就没有信心的时候,不妨化化妆,不妨到美容院走一趟,你也许会得到一份意外的收获。”

卢狄说:“我觉得素面朝天更本色,更……”

江燕打断了他,说:“我没有时间和你讨论,我问你,我们结婚以来,我求过你什么事情?没有!这件事情,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是我们蓝月亮的事情,是美容院的事情,你就算给我个面子,我现在这样,在老板面前,在同事面前,也没有个脸,说起来老公是记者,连拍个专题也做不到。”

卢狄被江燕说得有点难过,把头钻出来,说:“好不容易有个懒觉睡睡,你让我睡足了再说好不好。”

江燕走后,卢狄重新钻进被窝,却再也睡不着。

卢狄和江燕是大学同学,念的是师范大学中文,毕业后,当了几年教师,就开始折腾。先是卢狄折腾着考上了电视台,生活没有规律了,就希望江燕死心塌地做老师算了,一个家,总得有个人守着。但江燕偏偏也是个不安分的人,从学校辞职出来,先到开发区做了一年秘书,嫌工作太单调枯燥,炒了领导的鱿鱼,去做了半年导游,又失去兴趣,再考律师,考取了,通过卢狄的关系,到平江最具实力的事务所,办了两件案子,就喊头痛,嫌烦,不想干,正好碰上上海一家美容院来平江市开办美容培训班,学三个月,发给美容师文凭,江燕便报了名,三个月后,毕业,正值台商尹秀婷在平江市创办“蓝月亮”,这是一家大规模高规格的综合性的美容院,设在市中心的店面有五百多平方米,拥有美容、美发、健身、摄影、婚纱、女性服装设计、女性形象设计、女性心理咨询、女性书屋、妇女用品专卖等多项服务,创办伊始,尹女士重视宣传,一时间,整个平江市几乎人人都说“蓝月亮”,江燕应聘,当上了“蓝月亮”的美容师,奖金除外,月薪千余,江燕如愿以偿,也如鱼得水,感觉是活滋润了。

江燕不光自己折腾个不息,每调一个单位,每换一次工作,她都热情百倍,声势浩荡地叫卢狄替她的新单位宣传,做“蓝月亮”的专题,已经是卢狄第四次为江燕做节目。

卢狄是个要为民作主的极具正义感的记者,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人物,碰到自己老婆开后门,虽是百般的不情愿,却也是拿她没有办法。

江燕指望卢狄拿出他的本事来好好给“蓝月亮”做个节目,上了电视,自己在老板尹女士和同事面前也有个脸面,但是卢狄却一拖再拖,在卢狄的日程表里,许多有重大主题的节目许多严肃的有关国计民生大事的题材等着他去拍,他哪有时间哪有兴趣去拍“蓝月亮”这样的风花雪月。

江燕到“蓝月亮”上班,稍稍迟了几分钟,坐在总台上的主管白小姐下意识地看了看墙上的钟。“蓝月亮”的管理十分严格,虽然早晨来做按摩的客人不多,但是尹女士规定上班一定要按时,不能迟到。江燕向白小姐笑了一下,说:“今天卢狄要来做专题,我和他商量了一下。”

白小姐“呀”了一声,说:“江燕你怎么没早告诉我们,老板今天开会去了,‘西妮’系列产品的直销会。”

江燕松了一口气,忙说:“那就改个时间。”

白小姐却摇了摇头:“老板很重视这个专题,等了很长时间了,如果今天错过,她会不高兴的。”说着便出去给尹秀婷打电话。尹秀婷说:“我就赶回来,我这边的会,另外叫人管着。”

白小姐放下电话,向江燕笑笑,说:“老板一会儿就回来,你们卢大记者,什么时候到?”

江燕说:“我再打个电话去催催。”电话打到家里,口气严肃地把事情说了,说老板特意从会上赶回来,卢狄知道今天抵赖不过,说:“好吧,我到台里拿机子,就过来,时间么,大约一小时后,九点半。”

正说着,有个买年卡的熟人来了,江燕走进按摩房,换上工作服,就坐到按摩床前的圆转椅上,等助手打了一盆清水端过来,江燕开始给顾客做按摩。

按摩房一字排开有十几张按摩床,上午人少一些,中午以后,就忙不过来了,特别是周五和周六,从早做到晚,个个喊累,美发室的一班人还羡慕她们,说,你们还累呢,你们每天是坐着的,我们一天十几个小时站下来,腿都直了,手膀子也抬不起来,当然都是尹秀婷不在的时候说说这样的话。尹秀婷人很随和,但身上有一种内敛的威严的气息。

做热喷的时候,顾客咳嗽起来,江燕说:“是不是太热了?”

顾客说:“太热,有点儿闷人,还是冷喷舒服。”

江燕将热喷离远一点,说:“但是天冷了,冷喷受不了的。”

顾客说:“冷喷热喷,”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说:“现在反正什么都有,有什么就说什么好,从前介绍说热喷怎么好,效果怎么好,后来又有了冷喷,又是冷喷好,现在天气冷了,又是热喷好。”

江燕也跟着笑了一笑,说:“各有各的道理,冷喷帮助收缩皮肤,延缓皮肤老化,要不为什么说天气寒冷的地区人的寿命长呢,比如像苏联人。”

顾客说:“那就是说热喷会加速皮肤老化了?”

江燕说:“热喷帮助血液循环,滋润皮肤,保持青春活力,也是延缓老化的。”

顾客说:“那是,要不怎么说非洲人身体好呢,有青春活力呀,他们那里热呀,天天做热喷。”

她们一起笑起来。江燕抬头看到女作家陶李走进来,江燕向她点头,陶李也点点头,将随身带的包挂在衣帽钩上,熟门熟路走到一张空着的按摩床边,新来的美容师何美萍不认得陶李,问:“你是做的哪种卡?”

陶李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说:“我,我也不太清楚,卡上写的是贵宾卡,算哪一种,我也……”

江燕向何美萍说:“她是C卡。”

何美萍还不太清楚“蓝月亮”的情况,低声问江燕:“C卡优惠多少?”

江燕说:“一年全免的。”

陶李怪怪地一笑,说:“做美容是为了让人美丽,可是这一全免,给人的感觉实在不美,每次来,都像是来揩油捞便宜货的。”

江燕说:“陶老师你能来,就是给我们‘蓝月亮’大面子了,全市美容院多少家,你不到别家去,到我们‘蓝月亮’,是给我们做免费广告呢。上次你在《平江晚报》上发表的那篇文章,比广告的作用还大,许多人看了你的文章,都找到我们‘蓝月亮’来,买年卡的也有好几个。”

陶李自嘲地一笑,说:“这么说来,我的文章还值几个钱。”边说边躺下,何美萍给她净脸,说:“你的皮肤很好,很细腻,今年三十几?”

陶李说:“你看呢?”

何美萍说:“三十三四吧。”

江燕说:“她今年四十了,一点也看不出啊。”

何美萍说:“看不出,看不出,基本上还没有出现色斑,人家三十岁的人,就开始长色斑,出皱纹。”

陶李说:“我虽然色斑不明显,但是我皮肤干,细纹很多了。”

何美萍低头仔细地在陶李脸上和眼角看了看,摁了摁,说:“这点干纹,小意思,很快就能做掉。”

陶李说:“我来做美容,不是指望把四十的脸做成二十岁,那办不到,我来做美容,更主要的是寻找一种感觉。”

另一边的江燕说:“是一种享受。”

陶李说:“你们尹老板有句话说得好,信心是金钱买不来的,但是许多女人经过美容和化妆,找到了一个新我,唤回了已经离去的信心,这种效果,不是金钱换来的,而是女人自己为自己创造出来的。”

江燕说:“我好像在你的文章里看到过这样的意思,我们卢狄还特别欣赏你那篇文章里的两句话。”

陶李说:“得到卢狄的欣赏还真不容易,我们写作的人,就是拿别人的故事,拿别人的思想,变成自己的文字罢了。”

江燕说:“陶老师谦虚,大家都晓得,陶作家的文章,很好的,我们尹老板很喜欢的。”看陶李不太愿意说她的文章,换个话题说:“陶老师,好像有两三个星期没来了?”

陶李说:“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资料不足,下乡去看看。”

江燕说:“到哪里去的?”

陶李说:“桃花镇。”

江燕“噢”了一声,说:“桃花镇,知道的,党委书记叫项达民。”

陶李说:“是的。”

江燕说:“你跟项书记熟悉?”

陶李说:“算是熟悉的,现在要写他的书,就更了解了,怎么,江燕,你认识他?”

江燕说:“项达民的大名,大家知道的,我也没有见过他,噢,也不能说没见过,电视上见过。”

陶李说:“你们卢狄熟悉的吧。”

江燕说:“卢狄嘴里,没有好人。”停了一下,不服气地道:“我就不要听他的观点,他是见不得人好,我去年去过桃花镇,建设得很好,现在别说整个平江市,就是全省,哪个不知道桃花镇?”

陶李说:“项达民是全国级优秀党员,劳动模范。”

何美萍拉拉身上的衣服,说:“我这件衣服,就是他们桃花镇的阳光集团生产的,名牌,阳光牌服装。”

江燕说:“阳光牌早已经是全国名牌了,好像去年还是前年评奖,得了十大名牌里的第三。”

何美萍“啧”了一声,说:“名牌,也都是说说的吧,这阳光牌,贵倒是很贵的,说得好听,洗百遍不变形,你们看看,我这洗了一水,就成这样了,再洗一水,就不能穿了。”

江燕说:“现在的衣服,都是这样,一洗就不成样子,高级时装也这样。”

何美萍说:“乡镇企业的产品就是没有好东西,不说名牌还好些,反正价格便宜,算了名牌,价格上去了,质量却上不去,更坑人。乡下人,狡猾得很,城里人弄不过他们。”

陶李没有吭声。

江燕按摩的那位顾客已经做完了所有程序,站起来,何美萍指指她的衣服,说:“喏,要说名牌,她的衣服看起来真的像名牌。”

顾客说:“我这是英国的一个牌子,叫B2,起于英国一个少女乐队的,后来发展搞服装,又发展到其他许多行业。”

江燕也看了看,用手摸了摸,感叹说:“这才叫名牌,看着,感觉就是不一样。”

要给陶李上面膜了,何美萍问江燕:“她上哪一种面膜?”

江燕说:“陶老师,你每次都是上的本草吧?”

陶李说:“好像是的,涂在脸上黑的,一股中草药味。”

江燕说:“正宗法国生产的,法国赛丽仕。”

陶李说:“正宗法国生产,采用的原料全部是中国的草药,也是奇怪。”

何美萍将本草面膜打开来,念着上面的中文:“主要成分:茯苓、益母草、白芷、当归、红花……”看陶李又要开口说话,便道:“陶作家,上面膜了,请不要说话了。”

白小姐领着蒋月仙进来,向江燕说:“江燕,你那一个好了吧?”

江燕说:“好了。”

白小姐说:“你抓紧替蒋老师做一做,一会儿她还要化妆。”

江燕说:“蒋老师,今天有演出?”

蒋月仙笑眯眯地说:“也不算正式演出,一个朋友,有个外商谈判,下午叫我去凑凑兴趣。”

蒋月仙是评弹演员,虽然知名度不算很高,但是在平江市许多人知道她,平江是评弹之乡,喜欢听评弹的人都喜欢蒋月仙。

蒋月仙三十八岁,七岁就开始登台演出,已经有了三十多年的演艺生涯。蒋月仙用三十多年的时间,换来的最大的收获就是“成熟”。听众观众也正是喜欢她的成熟,喜欢她从人生到演艺的全方位的成熟。蒋月仙的风格和气质,仅仅有年轻有漂亮有好嗓子是达不到的,没有年轮的磨转,没有人生的风波,没有世道的变幻,也就不可能有蒋月仙的《描金凤》、《杨乃武与小白菜》、《珍珠塔》等等的炉火纯青、至善至美。

只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评弹的市场越来越小,平江市评弹团也成为全市文化系统里最困难的单位之一,难以为继,发不出工资,养不起退休老艺人,评弹演员跳槽的跳槽,走穴的走穴,大多数的人变成了现代歌舞演员,唱流行歌曲,跳迪斯科,晚上到歌舞厅或者餐厅赶场子,下海发了财的便一去不返,下海不成功的,也都另找一个饭碗端着,再不回头,留下来的,年老体弱,没有门路,也有些人对艺术太痴迷,宁愿饿死也要死在自己追求一生的事业上。

蒋月仙的情况比一般人要好得多,电台电视台找她灌录音带,评弹学校请她讲课,市里或者某个大企业之类有什么活动需要文艺演出,其中常常是需要有一个评弹节目的。因为平江是评弹之乡,外宾来了,外乡人来了,平江的领导也希望他们了解一点平江的历史文化,所以蒋月仙出头露面的机会还是有的。

蒋月仙躺到按摩床上,对江燕说:“今天不上面膜了,时间来不及,你简单替我按摩一下,活络一下面部肌肉。”

另一张床上的陶李听出了蒋月仙的声音,隔着床说:“是蒋月仙来了?”

蒋月仙也听出了陶李的声音,说:“是陶作家,你回来了?哪天回来的?”

陶李说:“昨天刚回来。”

蒋月仙说:“采访完了?”

陶李说:“还没有,不知怎么的,这几天心态不大好,有点烦躁,回来做做摩面,还要再去。”

蒋月仙说:“你要是今天去,我和你一起走。”

陶李说:“你今天去?”

蒋月仙说:“马上就要走,澳洲的刘先生来了,正在谈游乐场二期工程的事情,项达民叫我过去助助兴,刘先生喜欢听书。”

陶李说:“我今天去不了,未来出版社的社长明天来,就是来谈项达民那本书的,明天我接了他,再过去,你替我和项达民说一下。”

蒋月仙说:“可惜了,不然今天晚上的酒就要你喝了。”

何美萍替陶李洗净了面膜,上了收缩水,说:“好了。”

陶李站起来时,看到尹秀婷走进来,尹秀婷说:“正巧了,陶作家,你今天不来,我要到处找你呢,一会儿卢先生来做专题,你稍等一会儿,说几句话,好不好?”

江燕焦急地看着手表,说:“说好了九点半的,说好了九点半的。”急急地到总台给卢狄打拷机。

卢狄到台里拿了机子,正要出门去给“蓝月亮”拍专题,被堂弟卢子瑜挡住了去路。

卢子瑜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平江市所属的平泽县机关工作,平泽县离平江市只二十公里路,过双休日时就回市里来,平时也不大来找卢狄。开始时,一心要回平江市来工作,倒是托过卢狄,哪料卢狄还没有帮上忙,卢子瑜说,不用帮忙了,我留在县里也好,原来在县城里找了对象,对方是独女,要招女婿上门的,条件也不错,虽然还没有结婚,心却已经先安下来了。

现在卢子瑜在一个不是休息日的上班时间突然来了,卢狄估计是有什么事情了。

果然,卢子瑜是来向卢狄借钱的,他要结婚了。

卢狄说:“你小子,结婚的钱你不准备,向别人借,哪有这样的事情,你工作也不是一年两年,没有一点积蓄?”

卢子瑜是有积蓄的,正是为了要结婚,要更多的钱,两年前,他把积蓄下来的三万块钱参加了乡镇企业的集资,年息25%,时间算得好好的。哪料,仅只两年时间,雄姿勃勃的乡镇企业突然像被抽干了血似的,一下子瘫软了,从巅峰状态一下子跌落谷底,无力偿还天文数字般的巨大的集资款。卢子瑜万般无奈,只得跑来向堂兄卢狄借钱。

卢狄说:“你急什么,元旦来不及,就等春节,春节来不及,就等明年劳动节,好日子多的是。”

卢子瑜说:“你怎么不明白,不是我等不及,是肚子里的孩子等不及。”

卢狄说:“在九十年代这算是正常现象。”

卢子瑜说:“我们两个都在机关,又是县机关,小地方,人的眼皮薄,不比大城市开放,不行的。”

卢狄顿了顿,说:“你集资多少钱?”

卢子瑜苦着脸说:“我只有三万块钱,全部集进去了。”

卢狄说:“这下你死了,你集在哪个镇?”

卢子瑜说:“桃花镇。”

卢狄说:“桃花镇?项达民那里?”

卢子瑜说:“当初大家都说,桃花镇是最有实力的,最保险,我们单位许多人都集在那里,现在一个也拿不出来,死了。”

卢狄问:“你投的桃花镇哪个企业?”

卢子瑜说:“桃花镇房地产公司,当时大家都说房地产是收效最快也最大的投资项目,我记得,你也拍过新闻,替他们吹过,我也是上了你一当。”

卢狄说:“他们到期还不出来,也没有什么说法?”

卢子瑜说:“说法有什么用,我们不要说法,我们要讨还我们的钱。我们单位的老张,今年五十九了,明年就退了,工作了几十年,艰苦了一辈子,省吃俭用把三个孩子都成了家,自己还从牙缝里抠下两万块钱,算是放着养老的,也集了进去,现在心慌了,老婆天天和他吵,要投河上吊,弄得老张也没心思上班了,天天坐着乡村班车到桃花镇去讨债。”

正说话,卢狄腰间的拷机响了,一看,是江燕打的,才想起拍“蓝月亮”专题的事情,拍了拍卢子瑜的肩,说:“你晚上到我家来拿钱吧,我虽不是大款,但多少可以借你一点。”叫上助手小董,和卢子瑜一起出了电视台,打了的,来到“蓝月亮”美容院。

卢狄只花了一个小时就将“蓝月亮”的专题拍成了。尹秀婷一人给他们塞个红包,要请他们吃饭,卢狄说不吃了,和小董一起回台里。小董有事情,卢狄说:“我这几天做信访办主任,你忙你的去。”

卢狄在台里吃了饭,到办公室,果然看到桌上堆着一大堆来信,也不着急,知道来信是永远也看不完的,今天看完了,明天又来了,泡了茶,点了烟,架了二郎腿,慢慢地挑出信来看。反映安全小区不安全,常常丢失东西,署名是“本市某某新区一居民”,没什么大意思,再拆一封,是揭发闹市区某个商店乱抬物价,和第一封信一样,意思基本写明白了,但文字很差,语句甚至都不太通顺,再拆几封看看,大都是社会生活中的矛盾。也有些比较尖锐的问题,比如提出目前的教育是否走火入魔了,一方面小学中学的老师、家长、学生拼命地要高分,要考大学,分数越来越高,另一方面呢,大学毕业生的分配成了大难题,学生进大学第一天,老师就说,从今天开始,你们的主要任务就是为自己找工作,至高无上的老师的法宝学生的命根——分数,当它一旦一脚跨进高等学府,便开始跌落,变得无足重轻;再比如,穷庙富方丈、执法犯法、城市交通、土地减少、环境污染等等。这些现象,都可以拿来做做文章,做新闻,做专题都可以,多少也能做出些反响来,因为这些都是老百姓、是电视观众最关心的话题,只是,如今这样的题目做得太多太多,多得泛滥,电视台的“焦点”、“热点”、“纪实”、“曝光”铺天盖地,卢狄若是想从中杀出一条血路,标新立异,光靠灵敏的嗅觉和锐利的目光是不够的,还要有机遇。

卢狄的眼光落在一个雪白的信封上,信封的落款写道:平泽县桃花镇桃花中学魏半城。

魏半城三个字,刚劲有力又不失儒雅,白纸黑字,格外耀眼,卢狄想,这个魏半城,恐怕是个人物,能将自己大名写上信封,自我感觉一定不错。卢狄将信拆开来看,原以为中学老师多半是谈教育问题,看了,才知道自己判断错误,犯了经验主义。

信的内容反映的是桃花镇集资款的问题,写了当年集中上马那么多那么大规模的企业,上那么大摊子的房地产,是厂长们的失误,是公司经理们的失误,说到底,是桃花镇党委书记项达民的失误。信中列举了明星化工厂的情况,桃花镇最穷的一个村,两年前,突然投产办一个投入两千万的化工厂,四处借钱,八方集资,项达民还在一次全镇干部大会上动员镇村两级干部都参加集资,全力支持,结果,两千万倒是给他们弄到了,投下去,哪知选错了项目,错过了机会,两年后的今天,产品积压,借贷到期,厂长只有自杀这一条路了,虽然厂长并没有自杀,但是他的日子恐怕比死还难受,三天两头上法庭,被黑社会追得屁滚尿流,魂飞魄散,惶惶不可终日。魏半城说,我这只是举了许多事件中最普通的一件,类似明星化工厂的情况,在桃花镇比比皆是。

信最后说,现在桃花镇的群众积怨已经到了燃烧点,也许会闹出大事情来。

信写得很通顺,文笔很好,所以卢狄没有打疙顿,一口气将长达四页的信读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点了根烟,眼睛盯着最后几个字看,魏半城的预感有没有根据?是热血沸腾的知识分子一时冲动信口说说的呢,还是已经有了什么迹象?参加集资的老百姓,当然,还有许多机关干部,镇机关的,县机关的,想到卢子瑜因为参加集资而没钱结婚,哭笑不得,这些人,说到底,都不是有钱人。那么,这些人,这些老百姓,机关小职员,他们如果拿不到钱,会闹出什么样的事情呢?会砸了镇政府?或者把房地产公司杂草丛生卖不掉的小别墅搬回家去?会把化工厂的设备卖掉?

卢狄坐不住了。

卢狄给小董打了个拷机,等了半天,小董也没有回电,问了问办公室主任,也都不知道小董到哪里去了。卢狄找自己的机子找不到,问,主任说,好像是小董带走了。卢狄说:“小董怎么能把我的机子带走?”

主任笑了笑,说:“不是说让你休息几天么,你没有任务,小董说不定有任务。”

卢狄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有说出来,猜想小董是拿了机子干私活去了,所以也不给他回电,回头问主任:“那套备用机子呢,拿出来,我要用。”

主任说:“备用机子不能随便拿出来的,马头规定的。”

卢狄说:“我要用。”

主任说:“可以,等马头回来,他说给你用,我就给你。”

卢狄了解主任是个守家婆,性别是男性,做事情小里小气比女人还女人,知道跟他磨不出结果,便也不再和他啰嗦,到楼下保管员小汪处,说:“小汪,主任让你把备用机子给我。”

小汪狐疑地看看他:“主任从来舍不得把这套好机子拿出来用的,别是你骗我?”

卢狄说:“你说得出来,我怎么骗你?主任就在楼上,又不是在美国,又不是在月球上,无法当面对证,你上一趟楼,或者打个电话,当场就能戳穿我的谎言,我再怎么样,也不能当面说谎呀。”

小汪笑起来,说:“你这个人,老给人不踏实的感觉,说真话也像说谎似的。”边说,边将一套崭新的小型摄像机拿出来,小心地交给卢狄。

卢狄一脸的委屈,说:“我就是吃亏吃在这上面,明明是个老实人,好人,给人的感觉却是个坏人。这说明,现代社会的人,越来越不会看人了。从前说人心隔肚皮,看不清,现代的人,肚皮肉越来越厚,心包得越来越紧,越来越严,当然是越来越看不清,把坏人当好人,把好人当坏人。”接了机子,赶紧住了口,抱着机子就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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