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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风云突变

1 天翻地覆

我在苗溪劳改农场住了一个多月,过着“山中方七日,世上一千年”的神仙生活。在那里不看报,不听广播,管你山外天翻地覆,得快活时且快活。但是我预料到好景不会长,事情在不断发生变化。

果然,我预期着的老宋忽然坐着吉普车来了。他一来就对我说:“外面闹翻天了。西南局和省委都被打倒了,头头们都成了大走资派,被抓起来了,说他们原来搞的运动,都是执行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全被否定了。现在西南局已经完全乱了套,你的案子也没有人管了,你到底算个什么,谁也说不清了。反正西南局过去整你的那一套都不对,已经被否定了,现在我就是来接你回去。”

老宋说的这一席话,简直把我弄蒙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原来神圣不可侵犯的党中央派出在西南地区的最高领导机关,怎么会一下子就莫名其妙地被打倒了?原来大权在握,一言可以叫天地变色的我们的第一把手,怎么能在一夜之间就成为阶下囚呢?他不是长期跟随毛主席南征北战,解放后事事都紧跟毛主席的吗?然而老宋说地有鼻子有眼的,真有那么一回事,我不能不信。第一把手精心组织的批判我的一套,全不算数,给我戴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帽子自然也自动揭掉了。一场闹剧便这样收场了吗?真叫我难以置信。

第一把手和他的一些干将都被抓了起来在挨斗争的消息,初听到时,倒也觉得痛快。想不到他们也有今天,这才多久,他们也要尝一尝挨斗争挨批判的味道了。斗人者人恒斗之,这是中国搞运动的老章程。但是我回过头理智地想了一下,却又觉得他们也是遭池鱼之殃,无辜受屈。要说他们的罪名,是走了资本主义道路,那也还是和我一样,过去都是执行的一个中央的政策,既然中央和地方,除开毛主席和林帅、“中央文革小组”那一伙,以及下面的造反派,上下一起都在走资本主义道路,这又能怪得了谁?看起来他们和我,前天还是同志和同事,昨天却忽然成了仇敌,他们狠批狠斗我,今天忽然又都成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一丘之貉了。这人世的恩仇,竟是如此地无恁,如此地变化莫测,如此地令人啼笑皆非。

我问老宋,这领导机构都垮台了,那么谁来当权呢?国不可一日无君,北京有毛主席和林帅,四川谁来掌印?他说:“现在什么造反派都有,都在夺权,谁胜谁负,没有结果。到处乱纷纷的,谁也管不了谁,谁也不怕谁,都是老子天下第一。反正谁抢到公章,就是谁掌印。”

我越发吃惊了,这不是无政府主义吗?这个世界真是莫名其妙。一切似乎都颠倒了。不管怎么的,回去再说吧。

2 在劫难逃

我回到成都后,儿女都回来了,一家欢乐。家里人也来看我,见我身体很好,看来这回出去没有受什么罪,都放了心。我说:“这回出去心情虽然仍旧不好,监管的干部却没有把我当作反革命,对我严厉专政。我们倒是游了不少地方,我还有雅兴,做了不少的诗呢。”

他们说:“做什么诗?现在很乱,哪个也说不清谁是革命的,谁是反革命。都说自己是坚定的革命左派,敌对一派却总说对方是反革命。乱整一气,搞得没了个章法。所有原来当权的人都说成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都成了反革命了。大头头们都被批判斗争,整得鸡飞狗跳,自杀的人不少。西南局就整死了好几个。……宜宾的刘结挺、张西挺两口子跑到成都来造反,成了响当当的革命派,据说还得到北京的支持,说不定将来要成为又一个‘四川王’呢。刘、张现在得了势,就实行报复,把第一把手抓起来,拉来扯去地斗得不可开交。”

这么一说,倒叫我心里发虚了。照常理说,我是被西南局第一把手整成反革命的,现在他们成了反革命,那我就应该是革命派了。但是现在是是非颠倒、黑白混淆、革命和反革命难分的时代,况且,刘、张这两口子的底细,我是略知一二的。他们是四川公认的品质恶劣连共产党员也不够格的人。前几年他们在宜宾工作时违法乱纪,整死了不少的干部,其中还有老红军。所以两人都被中央批准开除党籍。像他们那样的人,能容得下我吗?谁知道他们会怎么看我呢?家人主张我应该主动站出来揭发第一把手迫害我的事实,争取造反派和刘、张的了解,也好有个解脱。要我向刘、张这两口子低头?起初我不愿意,但是家人说,人家现在是响当当的革命派,造反派好多都听他们的。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不向他们申诉,我怎么能出头?于是我同意这么办了。

我闭门造车,花了几天功夫,也编出了揭发西南最大的走资派、我们的第一把手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罪行录。反正像他们过去给我编的那些东西一样,把他所有的政策都和资本主义挂钩,把他所有的讲话都编派成是修正主义的,随便编派他不只“十大罪状”,而是几十条罪状。笔杆子在我手里,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真是得心应手。反正胡说八道,说得越玄越好。当然和他们过去批判我的一样,要从《毛主席语录》中引用大量的“圣言”,作为自己立论的根据。同时也少不了对于现在的革命造反派要表示拥护。在题目的上方,还不能忘记要写上“四个伟大”,并且写上大字语录:“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这样一段标准的话。这都是从他们过去批我的“奇文”上抄下来的。不过几天功夫,洋洋数万言的“控诉状”写出来了。我到底还是一个以操笔墨为生涯的笔杆子嘛。我亲自刻蜡纸油印出来,装订成册,寄给西南局的造反司令部。

我回来这么多天了,没有人来找过我,我也可以随便走动,可以出去看大字报,的确成为大家说的“逍遥派”了。我从大字报里知道西南局的造反派们正在狗咬狗地互相攻击。都说自己是响当当的革命派,是誓死保卫毛主席的红色卫士,而说对方是反革命,是“保皇党”。那互相攻击的用语之恶毒,是过去社会的烂师爷的烂笔杆子下的烂文章也相形见绌的。我读了这些文章,不觉拊掌大笑,这实在是文体的新创造呀。

但是我且慢点发笑吧。我发现那些批判文章里,也出现了说我也是走资派的文章,并且举发机关内幕,说我也是第一把手的干将,把我首先拿出来批判,不过是玩的“舍车马,保将帅”的把戏而已,要求把我也要当作走资派来批判。于是接着就出现了批判我的大字报。最奇怪的是,这些批判我的大字报,和过去第一把手组织笔杆子写的批判我的大字报比较,如出一辙。我知道这些笔杆子已经改换门庭,投到新的造反派的麾下,又发挥他们“笔杆子”的作用了。这才真是叫作“有奶便是娘”呀。

我看了这样的大字报,不免悬心吊胆。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我的命运如何,我并不能掌握。我写印的揭发我们第一把手的材料,寄出去好久了,一点反响也没有。我在机关贴了一些揭发第一把手的大字报,似乎也没有反应。我这个“逍遥派”一点也不感到逍遥了,倒是心里悬着,惶惶然不知是什么命运将要落到我的头上来。我的心境十分复杂,情绪十分波动。山雨欲来风满楼,我预感到了,但是毫无办法,像一个判了刑的人等着上法场一样。这样的境遇,本来是作诗的好时光。但是我早已没有作诗的情绪了,只写了“待决囚徒欲何之,逍遥时刻更无诗”两句便再也写不下去了。

是祸果然躲不过,终于有一天,省里所有的报纸都以头条整版篇幅登出了“中央文革小组”钦命的新贵、“四川省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的负责人之一刘结挺写的一篇批判我们第一把手的皇皇大文,说他是“西南地区的赫鲁晓夫”,理所当然地是“西南地区最大的走资派”了。以前那些造反派的娃娃们,不管跳得多凶,说谁谁是走资派,那都是不足为意的。但是炙手可热的钦派四川当权人物的权威发言,那就是定性的了。我拿到报纸马上阅读,当我读到第四版,我的心马上凉了。刘结挺在他的气势汹汹的批判文章中,把我也捎上批判了一通。说我是第一把手的黑干将,是文艺黑线周扬黑帮在四川的代理人,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那当然是罪大恶极的了。他说第一把手之所以把我先抛出来批判,是在玩“舍车马、保将帅”的花招云云。

这一下完了。原来的当权派把我批判了一阵,现在新来的当权派也把我批判一通,我两边都挨打。他们两个都把我拿来作他们上台的垫脚石,祭旗的牺牲品,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命也如此,我这冤案是铁定的了。我知道我的前途更加险恶了,能不能活得出来,是很难说的了。原来第一把手批我斗我,总还有几十年搞运动的传统章法,无论现在斗得多么凶,最后还要降温,实事求是地做出结论的。现在刘结挺、张西挺这两口子上台,他们的政策水平我是知道的,我十有八九是要受到更大的打击,说不一定要弄得死无葬身之地。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中央要把这么两个人弄到四川来当权。据我过去所知,他们那点本事,只能把事情整烂,要说治理天下,恐怕还不如我们这些走资派呢。

我打听一下,据说北京的康生、陈伯达、江青这些才上台的权势人物,在四川找不到他们认为合适的干将,最后终于看上了这两个打手,把他们沐猴而冠,捧上四川革委会筹备组的宝座。他们是带着一股冤气和杀气来的。他们把第一把火就烧到我们第一把手的头上,并且把我也捎上了,还会有我的好日子过吗?刘结挺一回到四川,就到那些造反的娃娃们的造反司令部去,把那些江青夸奖为“天兵天将”的红卫兵收罗起来,变成自己的虾兵蟹将。他号召他们到处造反,说是“造反有理”。大打大砸大抄,说是“旧世界要打它个落花流水”。他们到处捉走资派,说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这些口号当然都来自北京的“文革”司令部。眼见一个他们说的“红色恐怖”已经造成,真叫村村点火,户户冒烟,人人自危。各机关、学校、事业企业单位里,但凡有一个“长”字在头上的,都被扣上走资派的帽子,斗、批、抄、关、打,那自然是革命行动,成为走资派面对的家常便饭。

一般的走资派,尚且如此,我这个已经被第一把手拉出来批得体无完肤的大号走资派,又被刘、张他们这个“新生红色政权”顺手接了过去,一网子网住,自然要成为他们批斗和专政的对象了。我有如笼中一只困兽,成天在小房里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我曾经想逃出去,但是现在到处布下了天罗地网,在捉走资派,没有“红色政权”颁发的通行证,我哪里跑得掉?最可能逃遁痛苦的办法就是自杀,我已经听到不止一位西南局的领导同志,用这样的办法来逃避造反派和“新生红色政权”的折磨。但是他们死后也没有逃脱戴上一顶“畏罪自杀”的“革命叛徒”的帽子。

对于我这个已经受了不知多少令人难以忍受的折磨的人来说,自杀,的确不止一次向我眨过诱惑的眼睛。而且做起来也实在十分简便,比如跳楼,触电,落井,前面已经有不少的“走资派”和“叛徒”做过示范,都是一次成功。这种办法有的人大概还嫌有一瞬间的痛苦,于是又有吃安眠药的新办法,前几天一位部级领导就是用的这个办法。据说那样做简直就是“安乐死”,一点痛苦也没有。他安卧床上,面不改色,恍如睡着了一般,说来还有一点浪漫主义色彩呢。这些办法对我好像都没有诱惑力,甚至我在流放峨眉山时,路过千丈悬崖边,曾经在心里萌动过向外跨一步,便可以了结一切,而且能够享受“乘风归去”、“羽化登仙”的快乐,我也没有下决心。我不想死,我不甘心,我要活下去。我要看一看那些整我的人们的下场。我不相信这个不知用多少烈士鲜血换来的新社会,便这样被他们几爷子葬送了。

这么一想,我的心平静下来了。反正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已经成为他们刀板上的肉,是挣不脱的,只有一任宰割,红烧清炖,随他们便了。他们可以整死我,但是想要我自寻短见,然后给我很方便地戴上一顶“叛徒”的帽子,没有门儿!

要来的灾难就快来吧。

3 形势大变

果然第二天,我所居住的科学分院机关的造反派就来理抹我了。宣布对我实行专政,把我重新看守起来,要我接受他们的批判斗争。这是我所预料到的。但是也许是因为分院造反派获得省革筹刘结挺对我的定性“诛语”较晚,一时来不及作大批判发言的准备,或者要把分院过去一直对我比较有好感的干部动员起来,对我实行大批判,还要花一点提高阶级斗争觉悟的时间,我所预料到的对我的大批判大斗争,一直没有开始。我被隔离在我原来住的一间房子里,无书可读,无过可悔,无罪可认,叫我苦闷得要死。

这间屋子里不是没有书。靠墙立着的就是五柜子书,可是都被贴上了封条,我无权取用。留给我读的就只有《毛泽东选集》和那本红宝书《毛主席语录》了,我已经通读不只一遍,有的语录背得下来了,没有兴趣老读一本书。但这个话那时候是不能说的,那是可以上纲到反革命的高度的。所以当他们来看我在干什么的时候,我一听脚步声,便赶紧把《毛主席语录》翻开来,嘴里念念有词,他们就会满意而去。

说到无过可悔,无罪可认,我却因此吃了苦头。我自认为我一不反党,二不卖国,三不犯法,何罪可认?说到有过,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一直奉公唯谨,执行的都是中央文件和上级的指示,他们有过,我当然也有过,有过则改,善莫大焉。这有什么?

然而现在是造反的时代,哪有我讲道理的余地?他们把我拉出去上斗争会,从过道和大厅里挂的铺天盖地的大字报上看来,以及从他们在大会上批判我的发言听来,却是:说我有过,是太轻了,我是罪恶大大的有,简直是十恶不赦的反革命。道理呢,还是第一把手过去组织的笔杆子编的那一套。无非是颠倒是非,混淆黑白,无中生有,含血喷人,无限上纲,乱扣帽子,我已经听腻了。不特我听腻了,连参加批判会的干部也听不下去,有的无精打采,有的悄悄溜了。就是在台上发言的批判者,也是色厉而内荏,有的连色也厉不起来,用手举起稿子把脸遮起来,像背书一样地念,害怕见人,更害怕见我似的。我断定这样的批判会,再开两回,恐怕再也没有可说的,那样的大字报再挂两天,恐怕也难以为继了。批判完了,我心安理得地回到自己的屋里去休息。

但是事过几天,形势大变。北京中国科学院和科学技术大学来了一些造反派,连同本地大学的一些造反派进驻到科分院机关里来,他们说是来煽风点火,帮助革命的。他们一来,那个阵势就不得了,首先就是要大家(包括我在内)学习《毛主席语录》上那一段话:“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么雅致,那么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么温良恭俭让。……”接着就是贴出大字报,批评我们机关的革命太“温良恭俭让”了,也就是说,对我这个走资派太仁慈了。于是他们把我拉出来做示范性的开刀。他们到我住的房间里来,看我住得还那么安然,有成套的家具,有大办公桌和电话,还有他们看来特别不顺眼的转椅,他们坐上去摇了几圈,嘴里骂着“他妈的,这逍遥椅坐起来真安逸哩”。于是就大为不满,说是给反革命还待以上宾之礼,真是“呸,呸,呸,他妈的岂有此理!”他们马上把我从这间屋子搬到另外一间小屋里去,除开一床一桌一椅,什么也没有了。只是我感到最满意的是这间小屋的窗子是面对大街的。这样我可以从这个窗口望出去,可以看到大街上的风景线,特别是在大街上发生的各种“革命活动”。

他们对我谈话,不,对我再也不能说是谈话了,要叫作“训话”。要训话就有他们立的“训话”的规矩,叫我站起来听,而且要俯首帖耳地听,要诚惶诚恐地听。“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据说这也是出自经典的教导。只要我稍有迟疑,或者小有动作,他们便对我大动作起来,或动口骂,或动手打。而这当然也是根据无产阶级专政的理论的合理行为。

我原来的办公室都被造反派占用了。那张大办公桌和那把活动圈椅,当然也被他们拿去“逍遥”去了。我卧室里的一套楠木家具(这是解放后从军阀家中没收来分配给我的),也被造反派里手长脚快的革命家们,趁火打劫,争先恐后地搬跑了。据说是不能再让我“修”下去了,而他们是御封的天生就是合理的革命派,用那些家具是不会变“修”的,阿弥陀佛!

这些办公的和家用的东西,对我来说,实在是身外之物,没收了毫不可惜,我念念不忘的是我那五柜子书。现在他们宣布,不是封存,而是没收,就全拿跑了。我是搞文学的,收藏的中外小说特别多,除开原来被成都四中的一些小红卫兵抄走了一部分外,剩下的就这样被他们全拿走了,这自然是他们喜出望外的收获。但是这些自称是响当当的革命派,对于我收藏的马列主义书籍,却好像兴趣很小,包括最高统帅的著作,也不以为意,这到使我大为吃惊了。而且特别使我吃惊的是,在我后来被官封为“厕所所长”,负责清扫厕所时,竟然在厕所旁放扫把的黑屋里,发现了我的那些被拿走的马列主义经典著作堆在那里,而且有的被尿渍过,有的已经被虫蛀了。这真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的这些马列主义著作的蒙难,使我大为愤慨,我总算看清了他们的“革命”嘴脸了。不过在造反派的淫威之下,我不敢表示我的愤慨,这样把他们的老底翻出来,他们会恼羞成怒,拿我出气的。但是我还是偷偷地收回去几本,至今我还保存着,以作见证。

4 斗争示范

北京中国科学院来的造反派,自认为他们在北京得的造反真传,专门到成都分院来传经。他们特地把我拉出去作一个示范性的批判斗争会。

说实在的,他们准备的批判发言,并不比我们机关的造反派从被他们“炮轰”掉了的原西南局那些笔杆子那里抄来的批判稿的水平更高。但是他们好像不在乎批判的内容,而在于斗争的形式,显示他们说的“赤色恐怖”的威力。他们再不是像原来的斗争会那样让我坐着记批判发言,或者最多是点名站起来,站着听批判发言。他们的做法是把他们的革命群众集合起来,进行了战前动员,并且履行那一套标准仪式,首先是念毛主席语录(主要是念“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这两段)。接着是摩拳擦掌地高呼口号,无非是“把反革命某某人批倒批臭,批深批透!”“和某某人血战到底!”以及“某某不投降,就叫他灭亡!”“顽抗到底,死路一条!”等等。最后是由那个造反司令一声大叫:“把反革命分子某某揪出来!”我就被他们的两个彪形大汉揪着,像提小鸡似地从会场外提进会场,拖到前排,面向群众。但不是站着,而是按到地上跪着,并且据说为了叫群众看清我的罪恶的嘴脸,硬要抓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仰起来,面对群众(那时还没有发明“喷气式”,没有叫我把双手向后边高高举起来,做成一个喷气式飞机的模样。后来我们每上斗争会,就自觉地照标准的喷气式低头站在那里听候斗争了)。我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自然是不自觉的。稍有不乐意的神色,一顿拳打脚踢就上来了。据北京来传经的造反派说,要这样才像个革命的样子,而这是根据“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的经典而演化出来的。

这时,一个才转到我们机关做小工的转业兵,走到我的面前来。他对于架在我的鼻梁上的眼镜,看得特别不顺眼。口里念着“我看你这个戴眼镜的臭知识分子就讨厌”,伸手就把我的眼镜抓去折断,扔到地下。看来他把戴眼镜是作为知识分子的标志的。然而对于我说来,眼镜却是我至关紧要的东西,没有眼镜我就寸步难行了。我不得不叫起来:“我的眼镜。”幸好北京来的造反派看来都是知识分子,其中就有好几个戴着眼镜的。他们虽然不臭,却是知识分子无疑,不得不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出来纠正那位战士的阶级仇恨,说“把眼镜还给他。”当我把眼镜摸起来一看,已经折成两段,我说:“怎么办?”总算恩准我拿回去用线绑起来戴上。

眼镜风波的插曲过去,批判开始了,他们一个又一个上台去,先念一段《语录》,然后义愤填膺地读批判发言稿。我跪在那里,迷迷糊糊,根本没有听清他们说了些什么。当然也用不着听清,那些陈词滥调,我早已听厌了。

从此以后,经过一大群南下成都来串联的北京造反派、传授最具有权威性、最标准的造反格式,并且由南下的和本地的红卫兵进驻成都各机关、团体、企事业单位,传经送宝,切实地实行起来,成都的革命形势便变得“大好”起来。正像他们在报纸上吹的,“不是一般的好,也不是比较的好,也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好,而是百分之百的好。”

成都沸腾起来,各种各样名目的造反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当然是一个赛一个地革命,也就是一个赛一个地能打善斗,而走资派被揪出来的越来越多。斗争走资派的办法越来越花样翻新,虐待俘虏的创造发明越来越古怪。我虽然以“吾道不孤”,我们走资派的队伍越来越壮大而感到欣慰,可是我们受的罪也越来越叫人难以忍受了。

我们机关,由于从北京中国科学院来的真资格的造反派,加以批评,加以鼓动,加以示范,加以打砸抢,革命形势便大大地改观了。

我这个被领导抛出来,早已在机关里被批得体无完肤,在报纸上被批得臭不可闻,后来又被北京来的“标准”造反派视为“土”造反派的机关造反派揪出来,批判得也可以说是够深够透的了。可是中国科学院来的造反派还认为批得很不像样,还要把我拿出来回炉。于是洋的土的造反派联合起来,把革命群众再动员起来,重新把我像烤烧饼似地翻过来掀过去地批判斗争,又搞了一阵。我的人身可以被随便什么派的英雄们拉到这里去示众,捉到那里去现相。机关里某些“昨天并肩呼战友”的人,忽然“今朝反目疾深仇”,扬扬得意地对我反戈一击,赢得造反派的青睐。有些过去对我恭顺得令我生厌的“好”干部,忽然也写出洋洋洒洒的大字报,揭我的“老底”,到“打马联络站”当狗头军师去了。还有在机关大错误不犯,小错误不断,郁郁不得志,年年泡病号,走过几千里路,有相当资格的干部,也忽然抱病站出来,义形于色地担任对我进行监管的勤务员,在我打扫楼房地坝和厕所的体罚中,故意挑剔。这时候真是“汹汹者天下皆是也”,正如有人说的连平常呆在角落里的臭嘎渣子也跳了出来,趁火打劫来了。我的家门户洞开,无论白天晚上,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提起皮带,大摇大摆地进来,爱拿什么就拿什么。

这样又搞了一两个月,我终于被造反派认定够得上批深批透,斗倒斗臭的标准,定谳为死不改悔、打倒在地、永世不得翻身的“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成为“不耻于人类的狗屎堆”的标准人物了。于是我被扔在一边,被勒令搬到一间不过十平方米的小屋子,监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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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际机械人入侵,给庚子星球人类带来了灭顶灾难。在废弃的罗卡镇中,H888作战小组悄然组建成功。群像文,一群不畏机械钢铁的拼搏疯子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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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林雨然,在第一次听秦叔叔讲述美杜莎神话时的那个夜晚,就立刻被吸引住了。那时她在念初二,特别是当听到他描述到被智慧女神雅典娜施了咒法后满头蛇发的美杜莎只能带着残缺的美丽孤独的度过余生,因为没有一个男子愿意冒着变成石头的风险去注视她那双美丽绝伦而又泄露着脆弱而孤独的眼睛。“为什么雅典娜不夺去她美丽的双眼,这样美杜莎会好受些!”她愤怒地抢问道。秦甲温和的问及:“为什么这样问呢?眼睛是和生命对一个人是同等重要的呢。”“因为看到了就会有感觉,有思想,这就是她为什么会感到孤独,而孤独是最折磨人的感觉,宁愿失去生命也不愿意经历孤独!”他,秦甲,略有震动的注视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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