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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黎明的白光没有给父亲带来什么幸运之事,反而给父亲带来了一场大病。父亲在老妇焚烧一个月之后病倒了。持续的高烧让村里的中医束手无策。山林里吹来的风夹带着死亡的气息。我爷爷以为父亲要死了。他在钉一个木箱子,他神情肃穆地打一个木箱子,那是准备装父亲尸体的木箱子。我爷爷打木箱子的声音在乡村里(口当)(口当)回响着,村里的男女老少都从那(口当)(口当)的响声中预知道一个年幼的生命的即将消亡。死亡的阴影笼罩着那一片山地。夜晚来临之后,人们可以听到凄厉的笑声从山林的风中传来。人们纷纷关上门户,他们的恐慌不是没有理由的,木生暴死,老妇的焚烧,父亲的怪病……似乎有张无形的大口,在那灰暗的年代,随时准备吞没着村里人的生命。

父亲给我讲述的时候,他的神色苍茫。

我可以感受到他高烧时濒临绝境的样子。

我爷爷钉木箱的声音是他一个人敲响的丧钟。我爷爷钉木箱的整个过程脸上是没有表情的,他也没有说话。他仿佛是在执行着上苍的旨意。

父亲没有听见丧钟的声音,他只是在烈火中煎熬。那干柴堆中焚烧的仿佛不是老妇,而是他自己。他分明看到老妇冷笑地站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她已经变成了自己的样子,他们交换了位置。大火把父亲的肉体烧成了灰烬,父亲的灵魂是飘向山林的一道蓝烟,是从大火中飞出的一只蓝色的蝴蝶。蓝色的蝴蝶飞进了山林,它被老妇干枯的手一把抓住,老妇血红的眼睛告诉这只蓝色的蝴蝶:“你中了——”

父亲神奇地醒过来的那天早晨,我爷爷已经把小木箱钉好了。他沉默地看了看他钉得十分精致的木箱,然后往木箱上油漆,漆是黑色的,有种亮光。木箱要装父亲进入黑暗的墓穴,所以要油黑色的漆,油漆的气味弥漫着。

父亲的烧退了。

他走出门的时候,看到了远远江边的三角地有丝丝缕缕蓝色的晨雾。他没想到,那蓝色的晨雾后来一直引导他走,引导他摆脱烈火的追杀和老妇的梦魇。

我爷爷看到了迷茫的父亲。

他手中油漆的别子掉在了地上。

他不相信他的儿子会在这个清晨醒来,百鸟的鸣叫让他感觉到了生命的失而复得。

父亲似乎没有看见剧漆的爷爷,他一直穿过那条乡间小道,朝三角地走去。我爷爷迷惑极了,他的双眼变幻着迷离的色彩,他不知道父亲要往哪里去,乡间有许多道路,可以通向四面八方,你随便走哪条道路都可以到达一个终点,又无法到达终点。我爷爷跟在了他的后面。

我爷爷觉得父亲的前面还有一个人,一个无形的人在牵引着他走向三角地。我爷爷心里清楚的是,他是被父亲牵引着走向三角地的。三角地那时弥漫着一层蓝色的水雾。

父亲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任何时候,你都要注意分辨你周边的事物和人,因为你不明真相,你不知道你周边的事物是真是假,你不知道你周边的是人还是鬼。永远不要相信陌生人,因为你没有办法了解他的内心。”我曾经对父亲的话不以为然,我其实对一生都被恐惧折磨的父亲知之甚少。

父亲来到了三角地。

他看到三角地江边的沙滩上有一个孩童在独自玩耍。孩童穿着蜂紫色的衣服和红色的鞋子,他的脸霜一样白,又好你是涂抹了一层厚厚的面粉。

父亲朝那男孩走了过去。

父亲不知道我爷爷就跟在他的后面。父亲和那个男孩玩耍起来。孩童一言不发,父亲也一言不发。

我爷爷只看到父亲一个人在玩耍,他看不到和父亲一起玩耍的男童。

父亲感觉到有一股阴风袭过来,他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父亲那时候显得纸一样单薄。父亲发现男童在阴风中望了三角地一眼,他朝父亲浅浅地笑了一下,便倏地消失了。父亲记住了男童朝他浅笑时嘴角露出的两个小酒窝。父亲不见了男童之后,一回头,就看到了我爷爷。

我爷爷一言不发地靠近了父亲,他一把抱起了父亲,往家的方向走去。那时,朝阳肉乎乎地从东山坳探出了头。阳光在我爷爷和父亲的身上构成了一圈玫瑰色的光圈。

父亲的复活,使我爷爷十分的高兴。

那个晚上,我爷爷喝了好多酒。他在喝酒的时候,父亲沉默地看着他,好像我爷爷是个怪物。我爷爷高兴过后又陷入了一种迷茫之中,因为父亲变得沉默寡言了,他总是一个人朝三角地跑去,每次都要等我爷爷去寻找,才能把他领回家。

半夜三更的时候,父亲说话的声音吵醒我爷爷之后他就无法再入眠。父亲说的话是另外一种语言,我爷爷绞尽了脑汁也听不懂他说的究竟是什么。父亲说的饲梦话。我爷爷就会把父亲摇醒,问他在说什么。父亲醒来后古怪地看着我爷爷,一言不发,我爷爷就是问烂了舌头,他也不会作答。

父亲告诉我,他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一开口就会说谁也听不懂的话,以至于村里的人们都以为父亲烧坏了脑子。)

7

刘仁开着车去往法源寺的路上,他在想着一个问题,那个曾经把杨大进叫进禅房密谈的老和尚能否解开杨大进的死亡之谜。杨大进的暴死可以说没有一点儿征兆。刘仁怎么也没想到杨大进会这样突然地死去。现在,杨大进不能和他一起去法源寺了。

他把车开进了法源寺的大院里。

这天是个阴天,他一下车一股风吹过来,他觉得有点凉。法源寺里今天来上香的人没有几个,因为当地人一般都是在初一或者十五来上香。

刘仁来到了和尚们做功课的佛堂上,他看见了那个和杨大进密谈过的老和尚。老和尚边敲着木鱼边念着经,满脸的肃穆庄严。刘仁没有惊动老和尚,超然物外的老和尚让刘仁觉得尘世的纷乱和无奈。他在一旁坐下来,等老和尚做完功课之后再询问他有关杨大进的事情。

这时,庙外面走进来了一个女子。她来到大雄宝殿上对着菩萨三跪九拜,十分虔诚的样子。刘仁望着她,心里动了动。他觉得这个女子好像内心有什么挥不去的阴影,他从她的眼神里可以看得出来。刘仁根本就没有心思去探寻这个女子内心的秘密。但他在一刹那间仿佛看到了杨大进也站在大雄宝殿上,他面对着菩萨满脸的凄惶。

好不容易,那老和尚做完了功课。

老和尚好像早就知道刘仁要来找他,他来到刘仁的面前,对刘仁说:“施主,请随我来。”刘仁跟在他的身后,感觉自己是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在移动。

老和尚把他带进了一间禅房里。

老和尚让他坐了下来。

老和尚面无表情,他给刘仁沏了一杯茶,送到了刘仁的面前:“施主请用茶”。刘仁闻到了一股异香。刘仁端起茶杯,往嘴巴上送。他喝了一口茶,茶水芳香而又清甜。刘仁放下了茶杯,正要开口,老和尚朝他摆了摆手:“施主,我知道你的来意,你是来问杨施主的情况的。杨施主现已归西,人死如灯灭,你什么也不要问了。缘生缘灭,你喝完这杯茶就走吧。”刘仁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他离开法源寺开车回城的路上,他看到了那个女子。那女子徒步往市区里走着,经过她旁边时,他想停下来带她回去,但一转念,他没有停车,径直地开了过去。

高深莫测的老和尚让他云里雾里的。

8

谢婉贞对刘仁说,你是不是觉得很不安?刘仁没有回答谢婉贞这个问题,他在杨大进死后,心里的确像是负担着什么,杨大进总是在梦境里造访他。他对谢婉贞说,你带孩子回你妈家里去住一段时间吧,我想一个人清静清静,考虑一些问题。谢婉贞的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她没有违背刘仁的意愿,带着孩子走了。她走的时候,对刘仁说,有什么事情一定打电话告诉我,我和孩子离不开你。刘仁说,我明白,你就放心吧。刘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家里,把手机关了,电话线也拔了,他暂时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

他在想着一些问题。

这些问题全是和杨大进有关的。他在分析和杨大进有关系的任何一个人。有时候,他会把电视开着,声音也弄得很响。这样,可以减轻他内心的恐惧感。

他其实早就料到刑警队长洪中华会找他。那天在现场,洪中华对他就产生了疑虑,刘仁是个聪明人,他从洪中华的眼神中可以看出来。所以,当他被两个警察敲开门,带他去见洪中华时,他反而一点也不紧张,他因为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刘仁见过那个洋布娃娃。如今这个洋布娃娃摆放在了刑警队长洪中华的案头。刑警队长洪中华看着那个洋布娃娃,若有所思。一个女警进了他的办公室,对沉思的洪中华说:“刘仁来了。”洪中华说:“让他进来吧。”

刘仁进来时有些不安,他的眼泡浮肿,眼圈乌青,显然,他是没有休息好。

“坐吧!”洪中华招呼刘仁,他的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容。

刘仁不敢和他对视。

刘仁更不敢看他额头上的那块伤疤。他认识洪中华,早就认识。那次落在洪中华手上记忆犹新,说起来,那件事和死去的杨大进有关。那是个晚上,他和杨大进在一家娱乐城里唱歌,杨大进不知怎么地就看上了一位小姐。杨大进不由分说就把那小姐拉到卫生间里去了。刘仁无法制止他,杨大进总是由着性子来。刘仁从来不在那种场合和女人发生关系,他有很多顾虑,也没那习惯。杨大进不一样,在情色方面,杨大进是一条狗,要是可能的话,他可以和一个女人在大街上脱光了干。杨大进和那女人进卫生间后不一会,就传来了女人的叫声,杨大进总是把女人弄得大呼小叫,他对此还颇为得意。刘仁想,可别他妈的弄出什么事,他的这个念头停留在脑海里还没有消失,包厢的门被踢开了,进来一群警察,领头的就是洪中华。杨大进和那小姐被当场抓获,还被拍了照。狼狈的杨大进和吃惊的刘仁都被带走了,他们被关了一天一夜,录了口供,交了罚款才被放出来。他记得录口供时,洪中华冷冷地扔给他们一句话:“别以为你们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

想起这事,刘仁心中忐忑不安。

洪中华注视着他说:“刘仁,今天把你找来,是有关你朋友杨大进的死。”

刘仁点了点头。刘仁问道:“有线索了?”

洪中华摇了摇头:“没有,所以,我们还得需要你的配合。”

洪中华点燃了一根烟。

刘仁说:“洪支队长,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做的,你尽管吩咐。”

洪中华吐了口烟:“我只是想问你一些问题,现在,包括你在内,只要接触过杨大进的人都可疑。不过,在我们没有获取充分证据之前,你们都是清白的。”

刘仁说:“洪支队长,你有什么问题就问吧,只要我知道的,我都会如实对你说。”

洪中华说:“杨大进死的那天晚上,你们在一起?”

“是的,我们在夜巴黎娱乐城里唱歌。他那天晚上好像身体不舒服,很早就走了。”刘仁说。

“在唱歌的过程中,你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比如说他有什么反常的行为?”洪中华又问。

刘仁想起了那个电话。他把当时的情形向洪中华作了描述。洪中华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你的确不知道那电话是谁打来的?”洪中华审视着刘仁的脸,刘仁的脸略略有些浮肿。刘仁说:“我不知道。”

洪中华沉默了,他好像在思考着什么问题。

洪中华把目光落在了案头的那个洋布娃娃身上,他把它拿在了手中,仔细端详起来。刘仁见过这个布娃娃。这是杨大进喜欢的东西。刘仁一直不明白为什么杨大进没有把这个洋布娃娃扔掉,还保留着。因为洋布娃娃身上染过血。刘仁觉得洪中华手中洋布娃娃身上陈旧的血迹好像淡了许多。这个洋布娃娃十分的漂亮。可爱的笑脸天真极了。刘仁多次见到过这个染血的洋布娃娃,他也多次对杨大进说:“大进,把这玩意扔了吧,看上去老是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杨大进总是说:“我看挺好的,扔它干什么。”

洪中华突然问刘仁:“你见过这东西?”

刘仁说:“见过。”

“你在哪里见过?”

“在杨大进卧室的床头柜上。”

“上面的血迹是怎么回事?”

“这和他的老婆雪媛有关。”

9

在洪中华面前谈及雪媛,刘仁心中有些不舒服。他觉得自己在出卖雪媛。雪媛是不是和杨大进的死有关系,他不能断定。按常理说,雪媛不可能杀人。但他又不能保证一个人不会做出不同寻常的事情,就像洪中华可以怀疑他也是凶手一样,顺理成章。刘仁在向洪中华讲叙一些关于雪媛和杨大进事情的时候,他的目光一直看着窗外,窗外的那棵玉兰树在随风摇曳。

杨大进和雪媛闹离婚的事情,刘仁一清二楚。刘仁在杨大进没结婚时就警告过他:“你千万不要结婚。”他知道杨大进不会守着一个女人过一生的。杨大进和雪媛的确有过一段死去活来的爱情,那段爱情让他们顺理成章地结了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这句话很适合他们。婚后不到两个月,他们之间就燃起了战火。杨大进不会哄老婆,而且干什么事情都明目张胆,毫无顾忌,况且,雪媛是个性子刚烈的女人,她看不惯杨大进在外面花天酒地。这样,他们自然就战火连天各不相让。奇怪的是,他们每打完一架就会平静几天,平静几天后又大干一场。他们打架的声响很大,海滨花园里的住户都挺烦。

刘仁领略过雪媛的厉害,这个漂亮女人发起火来是一头愤怒的母狮。一天深夜,刘仁和杨大进还在“夜巴黎”娱乐城唱歌,雪媛气急败坏地冲进了包厢。她抓住杨大进搂着的那个小姐的头发,边扯边吼:“你们这些臭婊子,滚回你们的老家去。”小姐吓坏了,哭喊起来。杨大进一记沉重的耳光把雪媛打到一边。雪媛愣了,她喃喃地说:“你在家里打我,在外面也打我,你还当我是你老婆么?”她突然怒吼一声,一头朝杨大进的胸口撞了过去。杨大进倒在了沙发上。雪媛扑过去又抓又扯的,刘仁拉开了她,她冲着刘仁吼道:“你给我滚开!你们没有一个好东西!”刘仁来气了:“你们夫妻打架关我屁事!”说完,他就扭头走了,他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收场的。

杨大进像所有樟平这个南方城市的男人一样,想要一个男孩传宗接代。他们婚后,雪媛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因为此事,他们的战争不断的升级。杨大进在一次吵架中骂道:“雪媛,你他妈的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雪媛气得发抖,她还击道:“你怪我无能,我看你是在外面搞了太多女人,把功能搞坏了!不信,你去医院查查!”杨大进脸色铁青,他吼道:“你他妈的放狗屁!”虽说他凶,但毕竟心虚,他也听说男人搞女人多了会失去生育的能力。他偷偷地上医院抽了精液化验。化验的结果让他异常的兴奋,请了一帮人喝酒庆祝,庆祝他是个无比正常的男人。

那天晚上,他喝完酒就回家了。他对正在看电视的雪媛说:“老婆,你错了!”雪媛白了他一眼:“我哪里错了?”他神气活现地把化验单往雪媛面前一甩:“你自己看!”雪媛捡起了那张化验单,看着看着脸色就变了。杨大进咬着牙说:“我告诉你,我没事,上床,弄一个孩子出来!”雪媛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一字一顿地说:“杨大进,你是一条公狗,你爱找谁弄找谁弄去,别烦我!”杨大进双眼迸火,他低吼了一声一把抓住了雪媛,把她拉进了卧室。此时的杨大进是一匹狼,而雪媛是一只兔子。杨大进把雪媛扔到了床上,扑了过去,撕扯着雪媛的内裤。雪媛大喊:“杨大进,你是一条公狗,无情无义的公狗!”杨大进满口酒气:“我是公狗,今晚上,我非让你怀孕不可!”雪媛哀嚎着。她忍受着杨大进粗鲁的进入,她觉得下身被撕裂了。她的目光变得怨毒。一连几个晚上,杨大进都早早地回到家里,关起门就和雪媛做爱。雪媛忍受着,每忍受一次,她的目光中的怨毒就会加深一次。

两个多月过去了,雪媛还是没有怀上孩子。杨大进觉得奇怪,难道是雪媛有问题,他要雪媛上医院检查,雪媛死活不同意。杨大进终于忍无可忍,他咬着牙说:“臭娘们,你要不上医院检查,咱们就离婚!”杨大进说出离婚这两个字,雪媛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她呆呆地看着杨大进,目光充满了惊疑。这两个字是极有威慑力的,它一下子击中了雪媛的要害部位。她和杨大进打和闹,目的只是为了让他对自己好,不要在外面胡来,她从没想到过要和杨大进离婚。雪媛无奈,她只好跟杨大进去了医院。检查的结果是,雪媛根本就没有生育能力。

他们垂头丧气地回到家里,两个人呆呆地坐着,大眼瞪着小眼。他们茶不思饭不吃,就那样面对面地枯坐着,好像要坐到地老天荒。到了深夜,雪媛实在饿得撑不住了,她就默默地站起身,进了厨房。雪媛正在炒着菜,杨大进闷不冬地冲进来,把锅端了起来,砸在了地上,他怒吼道:“吃,吃屎去!”雪媛的泪水流了出来,许久以来的委屈和愤怒又冲上心头,她扑了上去和杨大进扭打起来。他们俩从厨房打到客厅,又从客厅打到卧室,从楼上打到楼下,该砸的东西都砸了。杨大进把雪媛打倒在地,朝她狠狠地踹了一脚。雪媛毫不示弱,她翻起身,随手抓起一个花瓶,朝杨大进的头上砸了过去,杨大进的头被砸破了,他倒在了床上,头枕着那个洋布娃娃,鲜血淌在了洋布娃娃的上面。雪媛看到了血,她尖叫了一声,冲出了门。杨大进不知道雪媛要到哪里去。

第二天清晨,杨大进迷迷糊糊地被人叫醒了,他听人说,雪媛要自杀,现在正在国贸大厦的最顶端,准备往下跳。杨大进紧张了,他受伤的头包着绷带,伤口还一跳一跳地痛。他马上给刘仁打了个电话。刘仁急冲冲地赶到现场时,看到国贸大厦楼下许多围观者。他赶紧上了顶楼。他看到杨大进和雪媛僵持着。雪媛的目光呆滞,她的声音沙哑:“杨大进,你要是过来,我就往下跳。”雪媛就站在边缘上。这是45层的高楼,有恐高症的人往下一看就会晕倒,就是没有恐高症的刘仁往下一看,两腿也有些发软。雪媛只要往前跨出半步,她的身体就会作一次自由落体的表演,掉在地上摔成一滩肉泥。

朝阳升起来,把半边天都染成了血色。没风。空气凝固了。雪媛显然看到了刘仁。刘仁慢慢地朝雪媛靠近,刘仁的移动吸引着雪媛的视线。“站住!”雪媛沙哑的声音透着一股凉气,“刘仁,你给我站住,你要是再往前一步,我就跳下去,你们俩都是杀人犯!”刘仁站住了,他不愿意看到悲剧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他不想推她下去,让她变成冤死鬼。刘仁心想,都他妈的疯了!杨大进,你他妈的真窝囊,连自己的老婆都收拾不了,还算什么男人!后院老起火,你还想在社会上怎么安稳地混!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结婚,看你现在如何收场!

刘仁突然朝杨大进扑过去,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这混蛋!闹什么闹,丢人现眼!都是你的错!还不给我弟媳赔礼道歉!”这一变化让雪媛始料不及。更让雪媛始料不及的是,杨大进拼了老命地说:“我他妈的错了,我就错到底了,大不了大家一起死!死了拉倒,一了百了!”杨大进暴怒地朝雪媛一步一步地走过去,他指着雪媛的鼻子大声吼:“臭娘们,跳呀!有种你他妈的就给我跳下去,我要是拉你我就是从你裤裆里钻出来的!跳呀,你只要跳下去,我也立马跳下去!跳呀,臭娘们!有种你就跳下去!”

雪媛被杨大进的野蛮击晕了。她正在愣神的那一瞬间,杨大进豹子一样扑了过去,抱住了雪媛,把她弄到了安全地带。雪媛没有挣扎,她的泪水滚落下来。刘仁呆立在那里。

从那以后,他们就分居了,一分居就是两年多。刘仁搞不清楚他们为什么分居而不离婚。杨大进在另外一个住宅小区给她买了一套房子,雪媛自己在柳荫街开了一个服装店,生意还不错。据说,杨大进还介绍许多朋友带女人到她的服装店里去买衣服。

刘仁曾劝杨大进离婚算了,杨大进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刘仁的话刚开头就被杨大进打断了。杨大进会马上把话题叉开。直到杨大进死的前一个月,他们不知怎么突然都开了窍,同意离婚了。那天,他们约好去办离婚手续的。雪媛在街道办事处等了杨大进一个多小时,见他还不来,于是就打他的手机,手机没人接,她又打家里的电话,还是没人接。雪媛气呼呼地来到海滨花园,一开门,就看到杨大进赤身裸体地躺在客厅的地板上,死了。

10

洪中华在听刘仁讲叙的过程中,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着。刘仁不明白洪中华的烟瘾为什么那么大。洪中华在沉思,洪中华沉思的样子让刘仁感觉到一种压力,洪中华身上的某种东西压迫着刘仁脆弱的神经。以至于他走出刑警支队大门的时候,他都快崩溃了。他看到太阳有一圈日晕,昏红的日晕。

11

洪中华在他走时,把那个染血的洋布娃娃扔在了桌子上,他对刘仁说了一句话:“你好自为之!”这话看上去很平常,却好像包含了什么让刘仁捉摸不透的深意。刘仁想到了一个问题,自己的下场会不会和杨大进一样。他发现自己陷入了一种黑暗,在这种黑暗中,似乎什么事情都会发生。

刘仁不知不觉把车开进了柳荫街。

柳荫街在这个城市里十分著名。柳荫街两旁全是精品时装店,卖的都是国内外名牌衣服,这是有钱人光顾的地方。一般的小老百姓是不敢到这里购物的,就是普通的衣服,在跳蚤市场卖10元钱,在这里也要上百元。柳荫街迎合了一种时尚的变态心理。樟平市流行“三大傻”,就是上饭店点龙虾,发廊洗头付小费,到柳荫街买衣服。可就是有人愿意发傻,而且傻得痛快,傻得体面和舒畅。谁不想包里装着鼓鼓的钱包,带着漂亮的小蜜风风光光旁若无人地逛柳荫街呢?

虽说这条街叫柳荫街,却一棵柳树也没有。街两旁倒有一些开着黄色花朵的小黄槐树。那些花朵被柳荫街的脂粉气和铜臭熏得无精打采。刘仁开着车缓缓地经过雪媛的店门口。透过车窗,他看到雪媛在向一个富态的肥婆介绍衣服,她们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从雪媛的脸上,看不出刚刚死去丈夫的忧伤和恐惧。

雪媛没有发现刘仁的车。雪媛的平静让刘仁不舒服。他不敢看雪媛笑容满面的表情,匆匆地开车走了。杨大进死后,刘仁找过雪媛。在海滨茶馆的“冷梅”包厢。这里是刘仁和杨大进常来的地方。刘仁坐在那里,有种兔死狐悲的味道。就在杨大进死的前一天,他们还在这里喝茶聊天,那时,刘仁没有感觉到杨大进有什么异常,没料到现在杨大进已经僵硬地躺在冻库里了。他此时是否还有思想,他的魂魄是否还在“冷梅”包厢里,听他和雪媛说话?雪媛的肌肤保养得很好,她的脸上有种冷艳的光芒。她比谢婉贞显得年轻,说她是20出头的姑娘也有人信,尽管她和谢婉贞差不多的年纪。雪媛的脸上还是有点神伤。刘仁说:“雪媛,节哀顺变吧。”雪媛抹了一下眼睛,没有说话。刘仁又说:“唉,你好歹和大进夫妻一场,我只想对你说,你不要恨他就行了,人都死了,恩恩怨怨都一笔勾销吧。”雪媛说:“其实,我始终都是爱他的。”这话对刘仁来说不太可信。刘仁没有表示什么意见。刘仁说:“以后碰到什么困难随时都可以找我。我看你也不必一个人生活,碰到合适的可以找一个嘛,凭着你的美貌和大进留下的财产,找一个真正心疼你的男人应该不会很难的。”雪媛说:“我不会再找男人了,我不想再受伤!”受伤,这两个字刺痛了刘仁的心。雪媛说:“我觉得这两天总有一个人跟着我,我一回头又什么也看不见。”刘仁说:“也许是幻觉吧,过一段日子之后阴影消除了就会好的。”雪媛就没再说什么。

刘仁在车上回味着洪中华的那句话:“你要好自为之!”刘仁想着多年来和杨大进一起做过的事情,内心的确惶恐不安。一天傍晚,他看到早已退休的老科长在海滨长廊打太极拳,脸上平静如水,老科长显得消瘦,但很健康,他在文化局熬了几十年,最大的官也就是正科长。老科长是宁静的,他无欲无求,心安理得地度着他的晚年。记得刘仁刚发财时,炫耀地请科里的人吃饭,老科长没有去,当时,刘仁以为老科长是在妒嫉他。他悟不出一种平常的心态,一种超然物外的平常心态。在这个人人都严阵以待,充分现实的社会里,要做到心安理得,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老科长的平静让刘仁产生了内心的隐痛。他想,如果自己老了,能像老科长那样么?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不清楚自己所攒的钱中,有几张钞票是干净的,尽管他喜欢从银行里取出崭新的钞票来花。金钱也许真是罪和恶的根源。没有一个人能永远躺在钞票上面睡安稳觉,做黄粱美梦。钱能让你快活,能让你挺直腰板人模狗样地活着,却也能让你寝食不安,产生前所未有的恐惧。是钱在奴役着有罪的人。谁是罪人?刘仁,你是一个罪人么?刘仁这样扪心自问的时候,他肉体的某个部位就会流出一股污血。

12

刘仁到了深夜才离开周倩的住所。他和周倩一番云雨之后,就趴在了周倩身上,死狗一般。整个房间里有股腥味。周倩抱着他的头,抚弄着他的头发,说,今晚就在这里过夜吧,反正你老婆也不在家。刘仁爬起来,他还是走了。他有个习惯,无论和哪个女人睡觉,完事后他都要回家。

他开着车漫无目的。到哪里去?难道真的要回家?他没有回家。他把车开到了“野鸟”酒吧门口。他进了野鸟酒吧,要了一扎啤酒,独自地喝着。这个酒吧比较清静,而且总是放着他喜欢的爱尔兰音乐。他比较烦的时候就一个人独自在这里喝酒。杨大进不喜欢这地方,他嫌这里充满了小资的情调。刘仁慢慢地喝着酒,周倩使他这几天的紧张情绪得到了缓解,他坐在野鸟酒吧的一角,认真地考虑着一个问题。那就是是谁向杨大进下了毒手。杨大进好像有几次和他说过,说不定雪媛会杀了他。他认为杨大进是玩笑话。雪媛要杀他还会等到现在,况且,雪媛杀死他有什么好处?刘仁想着雪媛杀他的情景,但他怎么也想不出雪媛该怎么样杀他。杨大进的死因对刘仁而言是个谜。难道是雪媛施了什么魔法杀了杨大进,然后报警,作出一副贼喊捉贼的样子。刘仁这样想着,但他一次次地推翻这个想法。可他目前的确找不到第二个怀疑对象。如果说是雪媛杀了杨大进,那么她杀人的方式一定很奇特,刘仁突然对这种杀人的方式产生了好奇心,那是一种怎样独特的方式。杀人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让一个人死掉无疑是让自己在活着的时光一里套上了枷锁。刘仁觉得如果是自己杀了人,那么自己会活在死人的阴影中不能自拔的。杀人需要勇气,比自杀还需要勇气。难道雪媛用一种奇特的方式把杨大进杀了之后,她就能变得若无其事。刘仁突然拨通了雪媛的电话,他听到雪媛在电话里喂了几声后就挂了电话。他故意不说话,他从雪媛充满着某种期待的喂中好像发现了什么。雪媛一个人在家,在接他电话前究竟在干什么?他不得而知。他的思维又混乱起来。

刘仁离开了野鸟酒吧。

刘仁开着车往家的方向驶去。

路灯像一只只鬼眼掠在身后。刘仁还在想着雪媛,这是一个怎么样的女人。他其实对她并不了解,要了解一个人的内心比登天还难。车驶到一个偏僻处,刘仁突然看到前面有个女人站在路中间,背向着他。刘仁猛地刹住了车。借着车灯的光亮,他看到女人穿着白色的长裙,像一团白雾。他打开了车窗,伸出头说:“喂,你站在路中间干什么?”他听见风吹路旁树叶的声音。

他没有听见女人的回答。

他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女人已经不见了踪影。他说,不可能有鬼的。他开动了车。(口当)啷一声,好像撞到了什么,他张大了嘴巴,完了,难道真有人被他撞上了。他赶紧下车查看,奇怪,什么也没有。

他觉得凉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

他打了个冷颤。

他的胃里一阵难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抓着。他突然大口大口地吐起来。他感觉自己的胃和肺,以及五脏六腑都已经吐在地上了,有一只他看不见的手,正把他吐出的内脏的各个器官捡走。

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前面,从车上走下一个粗壮的汉子,汉子嗡嗡的声音:“喂,你没事吧?”刘仁听不见他在说什么。粗壮男人嗡嗡的声音还在响着:“少喝点酒,酒是穿肠毒药!”那汉子见刘仁不理他,骂了声什么,开着出租车跑了。

刘仁回到了车里,吐完后,他感到舒服了些。他的眼睛盯在挡风玻璃上不动了。车的挡风玻璃上爬满了蜈蚣。他启动了雨刷器,雨刷器不停地摆动着,蜈蚣纷纷落下。他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蜈蚣从四面八方爬过来的声音。他没有听到蜈蚣内部的尖叫,他猛地开动了车,车子疯狂地冲了出去。

回到家里,家里很宁静,谢婉贞没有在家,他心里有种失落感,他突然想起来,他在路上看到的那个女人背影和雪媛的背影十分相似。

(沉默的父亲在三角地沙滩和那个紫衣男童玩耍的事情谁也不知道。父亲有一次触摸到了那孩童的衣服,他发现那是纸做的衣服,父亲的目光中充满了奇异的色彩。

父亲回到村里后,他来到了丁拐子家。丁拐子是专门做纸钱纸人纸马等冥物的,他赚的是死人的钱。父亲站在丁拐子扎的一个纸人面前,食指放进嘴里咬着,那纸人是用紫色的纸糊的。丁拐子对父亲说:“你看它做什么?”父亲没有吭气,他只觉得这紫色的纸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会不会好看。父亲没有把自己内心的想法告诉丁拐子。他知道,自己是不可能穿那样衣服的,他有些伤感地走出丁拐子的家门,他看到很远的空中,有一朵紫色的云在飘着,他想,那穿紫衣的孩童此时是不是在那朵云上。那时,父亲根本就没想到,在三角地有件神秘物件在等待着他的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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