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0076300000002

第2章 抵抗

1

看不见星星,也没有月亮,夜空却是紫红色的,那是被城市的光亮染成的颜色,美而妖艳,还有种扑朔迷离的醉意。街道上有栀子花香浮动。浦建设的目光在街道两旁搜寻,没有找到栀子花。街边香樟树的枝叶在风中摇曳,飒飒作响。浦建设不再理会栀子花香的来源,继续踩着自行车,大声地唱着山歌。自行车后座上,驮着一位姑娘,她双手搂着他的腰,脸贴在他背上,陶醉极了。浦建设在这个美好的深夜,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又一条寂静的小街。歌声一路散落,随风飘荡……

浦建设被一泡尿憋醒,告别了美梦。

他从床上爬起来,懒得开灯,摸索着走进了卫生间。畅快淋漓撒完尿,浦建设觉得失落,仿佛所有饱满的情感都随那泡尿注入了马桶,然后被冲走,无影无踪。他怔怔地站在卫生间,良久。身体开始战栗,他才感觉到寒冷,哆哆嗦嗦地回到了床上。被窝冰凉,他哀叹了声,想起了秦小青。窗外的夜空一定很黑,不再是紫红色。自从和秦小青结婚后,他就没有看到过紫红色的夜空。梦中情景,曾是那么真实。

秦小青就是梦中坐在自行车后座上的姑娘。秦小青是浦建设的大学同学,同学四年,他们没有在一起的迹象。秦小青是公认的美女,又是上海本地人,追求她的人多了去了,没有人会把她和其貌不扬的浦建设联系在一起。将要毕业的时候,他们竟然在一起约会了。浦建设喜欢她,却没有把握她会嫁给自己,他想用自己的方式征服她。就在毕业前夜,浦建设请她看了一场电影。看电影是老桥段,没有新意,他也没想通过看电影来得到她的芳心,看电影只是前戏。电影的故事情节对他根本就没有吸引力,他的心在秦小青身上。秦小青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银幕,脸上的表情随着电影故事的发展变化着,浦建设不时地偷看她的脸以及她亮晶晶的眼睛,他企图伸出手摸她的手,最终没有实施。他怕一时鲁莽,会造成不良后果,影响后面的计划。

散场后,已经很晚了,浦建设提出送她回家,秦小青没有拒绝,他内心狂喜,觉得机会来了。电影院离秦小青家不远,正常骑车15分钟可以到达。浦建设没有走那条近道,而是在一些僻静的小街上绕来绕去,他卖力地蹬着自行车,不停地大声歌唱。他唱的是老家的山地情歌,那些古老悠婉的歌谣在上海的夜色中显得不合时宜,又别有一番风味。渐渐地,秦小青忘记了时间,双手搂住了浦建设的腰,头靠在他背上,陶醉地闭上了眼睛。15分钟的路程,浦建设用了3个多小时。3个多小时的山地情歌彻底俘获了秦小青的心,不久,她就嫁给了浦建设。

想起那个有栀子花香弥漫的夜晚,浦建设心里凄凉,他想唱首山歌,可是没有人听了,孤枕难眠,这漫漫长夜该如何度过?就是在最寂静的夜里,城市的夜声还是在他耳边嗡嗡作响,仿佛有台永不停息的机器在不知疲倦地运转,它一直在提醒活着的人世界的喧嚣。他的胃部又开始疼痛,越是在这样孤寂的寒夜,疼痛来得越快,越厉害。他的胃里有条毒蛇,它不停地无情噬咬,喷射毒液,企图让他的胃以及整个内脏坏死、腐烂,不达目的不罢休。浦建设的拳头死死顶住胃部,他要让胃里的毒蛇窒息而死,尽管他很清楚这是徒劳的。他嘴里发出可怜楚楚的呻吟,接着是凄凉的哀叫,然后是愤怒而又悲惨的吼叫。他在床上翻滚,和胃里的毒蛇搏斗,也和自己搏斗。

疼痛渐渐平息下来,浦建设喘着粗气,像被暴风雨肆虐过的小舢板,奄奄一息地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浮。他不知道下一场暴风雨会在什么时候来到,会不会将他打翻,将他吞没。此时,要是秦小青在身边,该有多好,哪怕只是一句轻声的话语,也会让他安慰,让他充满力量。可是,他不愿意让秦小青看到自己痛苦的样子,不愿意让她伤心流泪,她应该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被他拖累。浦建设内心极为矛盾,他渴望秦小青的爱,又无情地拒绝。他就像一个溺水之人,希望她来相救,又害怕她会一起淹死,他不得不将她推开。

浦建设和秦小青离婚,就是因为胃里的那条毒蛇。

浦建设觉得自己被诅咒了,那条毒蛇原本在老家山区的荒野,却在某天进入了他体内。在一次出差的途中,胃部剧烈的疼痛突如其来,他痛得差点昏死过去,在此之前,他从来没有这样痛过。他没有告诉妻子,出门在外,他习惯了报喜不报忧,害怕她担心。回到上海后,他去医院做了检查。那个戴着眼镜的老医生神色凝重地告诉他,他得的是胃癌,而且是晚期了。当时,他懵了,天旋地转,颓然地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茫然不知所措。他又去了两家大医院,结果是一样的,都给他判了死刑,尽管他们都说,如果积极配合治疗,或许还有救,还能够多活几年。

浦建设内心悲哀到了极点。

他不敢将此事告诉秦小青。

而且,他下决心要离开秦小青。

一连好几天,浦建设魂不守舍,无法面对妻子。

那天回到家里,他像往常一样,在厨房里忙着做饭。浦建设做得一手好菜。婚前,秦小青父母有顾虑,生怕女儿跟了他会吃苦头,直到他在秦家露了一手厨艺,才让两老刮目相看。事实上,婚后,浦建设把秦小青照顾得很好,她在家里像个公主,浦建设把脏活累活都干了,还要陪她浪漫,听音乐、分享读书感受、看电影、喝咖啡、散步等等,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尽管生活中有磕磕碰碰。要不是浦建设体内那条毒蛇,他们也许可以快乐浪漫地过上一生。想到自己的绝症,浦建设充满了恐惧和不安,觉得和秦小青美好的日子就要寿终正寝了。秦小青边看书边听音乐,优雅的样子,脸上舒坦的神情,看上去很美。饭菜上桌后,浦建设惶恐地让她洗手吃饭。秦小青洗完手,坐在饭桌前,看了看站在那里的丈夫,微笑着说:“建设,你怎么了,一副受气包的样子,这几天你很不正常呀,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浦建设一时语塞,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奇怪的是,这天秦小青对他做的菜十分挑剔,不是嫌肉太老了,就是说汤太咸。浦建设突然发火,端起一个盘子狠狠地砸在地上,大吼道:“你爱吃不吃,老子受够了,再也不伺候你了!”说完,他夺门而出,头也不回地走了,把惊呆了的秦小青扔在了家里。

从那以后,浦建设就再没有回过家。

某天傍晚,秦小青下班,路过一家咖啡馆,透过茶色玻璃窗,发现浦建设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亲昵地坐在一起,神情暧昧。浦建设仿佛把秦小青当成了空气,搂紧身边的美女,在她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秦小青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脸色阴沉下来。她真想冲进去,问个究竟,但是她忍住了,她是个有修养的女人,不是泼妇。她咬着下嘴唇,快步离去。浦建设走出了咖啡馆,注视着秦小青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如刀割。只有这样,才能让秦小青死心,和他离婚。他清楚,秦小青眼里揉不进沙子。如他所愿,秦小青很快就和他离了婚,房子以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浦建设净身出户。办完离婚证,走出办事处大门,阳光强烈,浦建设两眼发黑,以后的路怎么走,心里没底。秦小青问他:“你不是说爱我一辈子的吗,怎么没几年你就变了心,她比我好吗?”浦建设没有回答她,那个女人只是他花了1000元请来演戏的,连叫什么名字都不晓得,只知道是酒吧的陪酒女郎。

2

浦建设净身出户时,体重是142斤,三个月后,变成了92斤,身高1.76米的他,显得瘦骨嶙峋,一阵风都能把他吹走。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浦建设,他常常问自己:你还能够活多久?

浦建设常梦见那个美好夜晚,也常常梦见死神。死神只是一个影子,没有具体的形象,有时是黑色影子,有时是白色影子,不管黑色还是白色,死神在梦中一点一点地消解他的肉体。他无法和死神交谈,无法讨价还价,死神不会顾及他的任何想法和感受,只是残酷地履行职责。他在噩梦中恐惧的呐喊和挣扎都无济于事,在死神面前,他就是一只无能为力的待宰羔羊。

一个个寒夜让他痛苦,难熬。

在白昼,有阳光的日子,他会获得一些安慰。阳光温暖地照在他灰色的脸上时,浦建设会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还在尘世呼吸。走在上班路上,摩肩接踵的人们也会驱赶他内心的孤独感,哪怕人们行色匆匆冷若冰霜。

这天,是个阴天,阳光被乌云吞没了。他来到公司,刚刚坐下来喝了口水,胖乎乎的女秘书走过来,轻声地说:“浦大哥,潘经理叫你去他办公室一趟。”平常,女秘书对他不错,总是面带笑容,今天她面无表情,目光躲闪,而且同事们都用怪异的目光瞟他,浦建设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了不妙。浦建设大学毕业后,就在这家卖厨具的公司上班,做销售工作,他兢兢业业,吃苦耐劳,创下过良好的业绩。他想,应该不会有什么坏事发生,或许是潘经理又要他出差。有时,有些别人不想去的地方,潘经理会派他去,他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浦建设游魂般晃进了潘经理的办公室。

潘经理坐在黑色的皮椅上,脸色红润,他抬起头,目光炯炯地看着浦建设,脸上挂着一丝笑意。他就是生气时,也是这样,那丝笑意是他的经典表情,因此,同事们都在背后称他“笑面虎”。其实,他也算不上虎,在董事长面前,他是一条狗。浦建设清楚他的为人,却从来没有说过他的坏话,别的同事谈起,他也是一笑置之。瘦弱得不成样子的浦建设站在潘经理的办公桌前,随时都有可能倒地不起。他笑着说:“潘经理,你找我有事?”

潘经理说:“请坐,请坐。”

浦建设瞥了一眼身边的椅子,没有坐下,他也不想坐,说:“潘经理,有什么事情,你就尽管吩咐吧,我努力去做。”

潘经理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嗓子,说:“唉,你应该知道,今年生意难做,产品销量比去年同期下降了30%,这样下去,公司很快就倒闭了。昨天,董事长召集我们开了个会,决定收缩成本,各部门都需要裁掉一些员工,我们销售部也不例外,这事情让我头痛啊。”

浦建设心里明白了,敢情潘经理是要辞退他。从那条毒蛇进入他体内那天起,他就惴惴不安,担心公司会炒掉他。没有人愿意留个绝症病人在公司里等死。他没有告诉任何人自己得了癌症,目的就是要保住工作。工作要是没了,他就连止痛药都吃不起了,他还希望到年底多拿点奖金,去做胃切除手术。岂料离年底不到一个月,公司就对他下手了。这是一件无比残忍的事情,简直是雪上加霜。

潘经理继续说:“你是我们公司的老员工了,对公司做出了很大的贡献,这是有目共睹的。说实话,我也不想让你走,我心里也难受,可是没有办法。你自己清楚,今年来,你业绩平平,考评下来,你是最差的,我也不知道你出了什么问题。你留在这里,对你也不利,你还年轻,还大有作为,离开我们公司后,你完全可以找家更有前途的公司去做,也许会有很好的发展空间。树挪死,人挪活嘛,现在年轻人换工作,比换衣服还快。”

浦建设喃喃地说:“不,不要辞退我,不要——”

潘经理说:“小浦,这事情公司已经决定了,改不了了,你要是真对公司有感情,等公司好转后,我再叫你回来,我们保持联系。”

浦建设眼前一黑,歪歪斜斜地倒在了地上。

就是晕倒在潘经理面前,潘经理也没有改变主意,等他醒转过来时,他还是被辞退了。浦建设想冲潘经理吼叫,甚至想杀了他,他浑身颤抖,一点力气都没有。在公司保安的监督下,浦建设有气无力地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放进了一个纸箱里,然后默默地抱着纸箱,离开了公司。他走出门时,回头望了望,同事们都站立起来,默默地目送他,胖胖的女秘书在抹眼泪。他脸上露出了惨淡的笑容。

走出写字楼,天上乌云翻滚,狂风大作。

他站在人行道上,像一片枯叶。他没有去坐公交车,也没有去乘地铁,而是默默地抱着纸箱,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会不会被狂风刮走。大雨很快落下来,天空似乎被捅了大洞,雨水如注,倾泻下来,不到几秒钟,就把他全身浇透了。他没有躲雨,继续行走,雨水一直浇灌着他。走了一会,他把纸箱扔进了垃圾桶,那些东西对他不重要了,真的不重要了,垃圾桶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他突然有个怪异的想法,把自己也塞进垃圾桶里去。他站在垃圾桶旁边,觉得自己也是垃圾。

浦建设不知怎么回到家里的,准确地说,这不是他的家,是暂时栖身的出租房,阴暗狭小潮湿,有股霉烂的气味。那腐臭味,可能是哪个角落里死去的老鼠发出来的,也许是他体内散发出来的。他觉得自己在腐烂,渐渐地腐烂,最后只会剩下一具白骨。他躺在床上,浑身冰冷,不停地颤抖,他被雨水淋得发烧了。浦建设迷迷糊糊地想,就这样死了也好,无牵无挂,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如果不是罗宗群来找他,他也许会被高热烧化掉。

罗宗群是他的同事,也是他在这个城市里唯一的好友,他刚刚出差回来,就听说浦建设被辞退了。他是个血气很足的男人,气不过,为浦建设抱不平,找潘经理吵了一架。吵归吵,还是改变不了现实,他也要养家糊口,不能因为朋友丢了工作。罗宗群发泄完内心的不平之后,就打了浦建设的电话,想安慰安慰他,可是他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浦建设的消瘦,罗宗群看在眼里,因为浦建设没有告诉他得病的事情,他一直以为浦建设没有走出离婚的阴影。打不通电话,罗宗群担心他会不会想不开,出什么事,下班后,他就赶到了浦建设家。看到浦建设湿漉漉的皮鞋扔在门口,罗宗群知道他在家。罗宗群怎么按门铃,浦建设就是不开门,也不答应,罗宗群急了,不顾一切地撞开了门,看到了床上奄奄一息被烧得昏迷了的好友。罗宗群二话不说,背起他,把他送去了医院。

3

罗宗群一直认为浦建设是个笨蛋,特别在离婚的问题上,因为他净身出户。罗宗群在他离婚后这样说:“浦建设,你他妈是活雷锋呀,那房子是你辛辛苦苦赚钱买的,存款也有你的一半,你就这样都给了她,你就不为未来做打算?以后你还得结婚,还得生活。”浦建设没有解释,也不必要解释,一解释,他得病的事情就会露馅,他做的一切努力都会前功尽弃。他这样说:“只要我活着,就能够赚更多的钱,你不用担心。”罗宗群也无话可说了,浦建设就是当活雷锋,当傻子,也是他自愿的,他的选择没人可以干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

烧退后,浦建设逃离了医院。

他不喜欢医院,甚至厌恶医院,医院里有种奇怪的味道,一种让他作呕的味道。在医院里,他仿佛可以看到死神,它像团淡淡的雾气,飘来荡去,寻找着他要带走的人。他还可以听到死神的冷笑,死神在嘲弄着每一个活着的人,带着那种可怕的冷漠和刻薄。

回到家里,浦建设浑身无力地躺在床上,回忆着在厨具公司短暂而又漫长的时光。那的确是段劳心劳力的岁月,他把自己的才能奉献给了公司,虽说现在公司无情地辞退了他,那些年它没有亏待他。浦建设在得病前,一直是公司里奖金拿得最多的那几个人之一。通过努力,他买了房子,还买了车,让妻子过上了优雅的生活,还存下了一笔钱。是那条毒蛇让他失去了这一切,如果不得病,他不会离婚,也不会被炒鱿鱼,他还会在人生正常的轨道上过着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生活。秦小青曾经说过,我们不需要有太多的钱,够生活就可以了,有爱就会有幸福。她忘记了说,不要有疾病,在这个年代,病不起,一场恶疾就可以让你倾家荡产。如果不离婚,实话告诉秦小青,他得了胃癌,她一定会给他治病。浦建设算过一笔账,动手术会花去他们所有的积蓄,接下来的化疗用药等等,就要卖掉车,甚至卖掉房子,否则就会负债累累,陷入一种困苦的生活,猴年马月才能翻身。最重要的问题是,花了那么多钱,病还不一定能治好。那样,人财两空,秦小青还能不能活下去?

浦建设没有后悔,他认为自己是个男人,在这个时候隐瞒病情,和秦小青离婚,是明智之举,是最好的选择。他深爱着秦小青,牺牲自己,不拖累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哪天,他的病好了,他会回去找她,告诉她一切真相,告诉她,他一直深爱着她,从来就没有放弃过她,就是为她死,也是值得的。想到这里,浦建设嘴角浮起一丝微笑。

他从床上爬了起来,爱又让他有了动力。

他内心里有个声音在说:“活下去,活下去,相信奇迹会发生,相信你会重新拥有爱人。”

这些日子来,他一直在服中药。他找过一个很有名气的中医学院的教授,据说那个教授治好了不少癌症病人,大都是被医院判了死刑的人,而且还不用做手术,也不用化疗。开始时,他心里有些疑虑,教授是不是像传说中的那么神?会不会是个骗子?这年头,遍地都是骗子。浦建设是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念头找上门去的,要找他看病并不容易,教授每周才在一家医馆坐诊半天。排了三周的队,浦建设才看上病。老教授鹤发童颜,一副慈祥的模样,他给浦建设望闻问切,还看了他带去的片子,然后给他开了中药,鼓励他要调整好情绪,和病魔作斗争,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老教授看病开药,价格十分便宜,这让浦建设有了信心。那些难熬的夜里,体内的那条毒蛇会醒来,饥饿的毒蛇疯狂地噬咬着他的胃部,甚至五脏六腑。浦建设在剧烈的疼痛中醒来,忍受着巨大的痛苦,吃止痛药都无法缓解。在哀吼中,他对老教授的秘方会产生怀疑,而且,他已经对中药的味道产生了某种抵触心理,闻到中药味就想吐。

不能放弃,老教授说过,中药治疗,见效慢,一定要坚持。他走进了厨房,开始熬药。汤药煮开后,中药的味道便飘散出来,一会就弥漫了整个房间。浦建设闻到中药味,胃里顿时翻江倒海起来,他冲进卫生间,蹲在马桶旁边,朝着马桶呕吐起来,直吐得眼冒金星,头脑发懵。最后他吐出来的全是黄黏黏的酸水,五脏六腑都在抽搐。

他走出卫生间,扑倒在床上。

每次呕吐,他都希望体内的那条毒蛇被吐出来,那样,他的病就真的好了。也许这中药就是驱赶毒蛇的,它在体内闻到了药味,不停地挣扎,才导致了他的呕吐。他觉得这种想法合情合理,他要坚持把药汤喝下去,直到那条毒蛇被吐出来为止。

4

每次想到毒蛇,浦建设就会想起父亲浦海亮。浦海亮是个捕蛇人,靠捕蛇为生。

浦建设没有母亲,他不知道母亲是谁,又在何方。浦建设懂事后,问过父亲,关于母亲的情况。浦海亮是个爽朗的人,他会笑呵呵地说:“你哪有什么妈妈呀。”浦建设不解地问:“大家都有妈妈,为什么我没有?我要是没有妈妈,那我是从哪里来的?”浦海亮摸着他的头说:“孩子,你真的没有妈妈,你是从露珠上生出来的。”

浦海亮一生未娶,养大了浦建设。在浦建设懂事前,浦海亮用根背带,把儿子背在背上,去山野捕蛇。在茂密的山林里,在河滩的野草丛里,捕蛇人浦海亮能够准确地找到毒蛇藏身的地方,将蛇捕捉住,放进严密的竹篓里,拿到镇上去卖,换些钱养家。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浦海亮企图把儿子培养成捕蛇人,继承他的衣钵。到了浦建设上学的年龄,村里的同龄孩子都去上学了,浦海亮却无动于衷,根本就没有让儿子上学的意思。

村里的一个老人对浦海亮说:“海亮,让建设去读书吧,别耽误了孩子的前程。”

浦海亮说:“别劝我了,打铜打铁都是为了一口饭,我把捕蛇本领传授给他,够他一辈子食用的了。”

老人说:“现在蛇越来越少了,等蛇被捕光的那一天,我看你们吃什么。”

浦海亮说:“蛇怎么会越来越少,只会越来越多,你看现在水土保持了,山林越来越茂密了,蛇也多起来了。”

老人说:“原先,我们这一带的山里有老虎,有豹子,现在还有吗?”

浦海亮说:“老虎是老虎,蛇是蛇,不能相比较的。”

老人说:“你胡搅蛮缠,不让建设读书,不就是怕他以后考上大学离开唐镇,不会回来给你养老送终了嘛!人不能这样自私,为了一己之私,害了孩子一辈子,他以后会恨你的。”

这话说到了浦海亮的痛处,他不和老人争论了,悻悻而去。

浦建设虽说跟着浦海亮一起长大,他见到蛇还是十分害怕。他不光害怕蛇,连蚯蚓、黄鳝也害怕,那些滑溜溜的东西总是令他毛骨悚然。为了锻炼他的胆子,浦海亮会抓些小毒蛇,把毒牙拔掉,让他玩耍。他看到蛇,就躲着跑开。五大三粗的浦海亮扑过去,像拎只小鸡一样将他抓回来,一手抓着他,一手抓着小蛇,在他眼前乱晃,更可恶的是,浦海亮还把蛇放到他的脖子上。浦建设吓得魂飞魄散,哇哇大哭。晚上,浦建设会做噩梦,在梦中大声呼救,说他要被蛇咬死了。浦海亮无奈,只好等他长大点,再让他接触蛇。

可是,他到了上学的年龄了,还是怕蛇。浦海亮带他上山,进山林里捕蛇,让儿子坐在一棵老松树下等他。浦建设坐在老松树下,百无聊赖。浦海亮进山林里捕蛇,有时很快出来,有时半天也出不来。他是个蛇痴,不捉到蛇是不会罢休的。他在草丛里可以分辨出蛇的踪迹,也可以分辨出路过草丛的蛇的大小及蛇的长度,追寻而去,一定有所获。浦建设眼巴巴地等待着,许多日子,他就这样孤独地等待着,等待父亲提着装蛇的竹篓,得意地出现。父亲出现后,他胆战心惊,担心毒蛇会从竹篓里钻出来,噬咬他。他清楚,被蛇咬死的人,全身发黑,还会散发出恶臭,镇上就有过被毒蛇咬死的人。很多时候,在等待的过程中,他也担心父亲失手,被毒蛇咬死,奇怪的是,浦海亮从来都没有被蛇咬过。有时,他在等待中,会不停地唱山歌。现在的唐镇,会唱山歌的人找不到几个了,浦海亮算一个,浦建设也算一个。浦海亮没有把捕蛇功夫传授给儿子,却教会了他很多山歌。

就在浦建设焦虑地等待父亲出现时,他看到了一只米粒大的黑蚂蚁。

黑蚂蚁从他脚前面爬过。

这是一只孤独的黑蚂蚁,他以前见到的蚂蚁都是成群结队的,单只的蚂蚁很少见。浦建设对黑蚂蚁说:“蚂蚁呀,你是不是也没有妈妈?”黑蚂蚁没有回答他,继续往前爬行,十分坚定的样子。他又对黑蚂蚁说:“蚂蚁呀,你怕蛇吗?”黑蚂蚁还是没有回答他,继续向前爬行。浦建设一直跟着蚂蚁,和它说着话。黑蚂蚁爬进一片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浦建设微微叹了一口气,他抬头望了望天,天上有几朵神态各异的白云飘动。他想,自己要是坐在白云上,就可以看见父亲捕蛇了,也可以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那很远的地方一定是奇异的世界。

突然,他听到了飕飕的声音,有什么东西在穿过草丛。

他的目光落在草丛上,发现一条很大的乌梢蛇朝他这个方向游过来。他吓得惊声尖叫,撒腿就跑。他跑到一条山路上,气喘吁吁。这时,他看到一对中年男女有说有笑地走过来,他们穿着体面,看上去不像是本地人。他们走到跟前时,浦建设突然说:“求求你们,带我走吧!”他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会儿,男人说:“你是谁,为什么要我们带你走?”浦建设可怜巴巴地说:“我是个没有妈妈的孩子,求求你们,带我走吧,你们让我干什么都行。”女人对男人说:“是个孤儿?”男人说:“也许。”就在这个时候,浦海亮朝他们这里飞奔而来,边跑边喊:“不要带我儿子走!不要带我儿子走!”那对男女要走,浦建设拉住了男人的手说:“带我走吧!带我走吧!”

浦海亮跑到了他们面前,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不能带我儿子走,不能!”男人说:“我们没有带你儿子走,是你儿子要我们带他走。”浦建设不知道为什么,胆子壮了起来,走到男人前面,大声对父亲说:“浦海亮,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不跟他们走。”浦海亮说:“孩子,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你千万不要离开我。”浦建设说:“我再不要跟你来捉蛇了,我要上学,我就是要上学!”说完,他回了一下头,发现那对男女已经走出一段路了。

浦海亮扑过来,狠狠地扇了儿子一耳光,说:“你这条养不熟的狗,我让你走,让你走!”浦建设半边脸火辣辣地疼痛,他大哭起来。浦海亮呆呆地看着痛哭流涕的儿子,不知所措。第二天,浦海亮就送儿子去了学校。有时,夜深人静了,浦海亮会对着熟睡的儿子流泪,他讷讷地说:“儿子,你长大后,无论到哪里,都不能忘了我,我把你养大不容易呀。”

浦建设考上了大学,临走的前夜,浦海亮告诉了儿子一件事情。他说:“建设,你现在长大成人了,也考上大学了,有件事情应该让你晓得。那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我去河滩野草地上捉蛇,突然听到河边的草丛里传来了婴儿的啼哭,我跑过去一看,是个刚刚出生不久的男婴,他被裹在一条毛巾被里,露出毛茸茸的头。奇怪的是,我头天晚上还做了个梦,梦见一颗很大的露珠挂在树上,我走近前,露珠掉在地上,碎了,里面露出一个婴儿,在哇哇地哭。想起那个梦,我就把他抱回了家,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养,我想,这是上天可怜我孤佬一个,送给我的孩子。那个孩子就是你。”

浦建设明白了,自己是个弃儿,是浦海亮把他抚养成人。他说:“爸,你就是我的亲爸,我就是没有妈妈,我是从露珠上蹦出来的,你放心,我会给你养老送终的。等我参加工作了,我会把你接出来,好好孝敬你的。你放心,我不是个忘恩负义的人。”听了他的话,浦海亮落了泪:“孩子,有你这话,我就心满意足了。”

5

浦建设一直怀疑,自己的病和父亲有关。父亲是他捉摸不透的人,也是故乡小镇人们捉摸不透的人,他独来独往,也没有朋友,他一生都在和可怕的毒蛇打交道,最亲近的人就是浦建设。镇上的人都害怕浦海亮,传说他会某种法术,再毒的蛇见到他,都会乖乖就范。有人说,镇上曾经被蛇咬死的那个人,在“文革”时欺负过浦海亮,是浦海亮做法让毒蛇溜进他家,将他咬死的。那人欺负过浦海亮,是人尽皆知的事情,至于浦海亮有没有做法,只有天知道,他到底有没有法术,也只有天知道。

浦建设得上绝症,噩梦中也出现过毒蛇,他不得不将此事和父亲联系起来。说实在话,浦建设对父亲并不是很好,特别是他和秦小青结婚之后,有时沉浸在恩爱之中,他会记不起故乡那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也常常因此而忏悔,那是在接到父亲偶尔打来的电话之后。每次,浦建设都会说,等闲点了,回乡去把父亲接出来,并且象征性地寄点钱给他。

浦海亮可怜兮兮地盼望儿子回去接他,一盼就盼了三四年。这三四年里,浦建设沉浸在温柔乡里,不要说接父亲出去,就是回来探望一次都是浦海亮的奢望。浦建设买房子之后,觉得再不把老人接出来,实在说不过去了。于是,就和秦小青商量,让老人来住上一段时间。他还不敢让老人来长住,尽他赡养的义务。秦小青提了个要求,老人来可以,但是不能超过半个月,否则她就搬回娘家去。浦建设答应了娇妻。

听说儿子要接自己出去,浦海亮十分兴奋,他的期待将要变成现实,碰到熟人就开心地说:“我没有白养建设,看看,他要接我到大上海去享清福了。”熟人们表面上都夸赞浦建设,说他有良心,背后里却窃窃私语:“我看老浦在上海待不长,很快他就会灰溜溜地回来的。”

这话不幸言中。果然,浦海亮没住几天,就回到了他赖以生存的地方。

因为秦小青。

刚刚到上海的那天,秦小青和她父母亲都十分热情,在一家本帮菜的饭馆包房里给浦海亮接风。秦小青父母都是文化人,见到浦海亮,彬彬有礼。浦海亮心里舒坦,觉得特别有面子。刚开始,他有些拘束,几杯老酒落肚后,他便目中无人,话也多了起来。他不吃菜,只是喝酒,并且滔滔不绝地讲话,吐沫横飞。秦小青父母脸带微笑地注视着他,听他讲话。秦小青的嘴巴凑近丈夫耳朵,轻声说:“你爸真啰唆,要是你像他那样,我才不会和你结婚。”言下之意,是嫌浦海亮话多了。浦建设觉得没有面子,又不好制止父亲说话,父亲的脾气他了解,此时要是打断他的话,他会发火的。

浦建设到底忍不住了,说了句:“爸,你不要光顾说话,多吃点菜。”

浦海亮声音大起来,说:“这菜有什么好吃的,太甜了,哪天请亲家到家里去,我烧几道好菜给他们吃。”

秦小青和她父母听了这话,脸上挂不住了,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浦建设难堪极了,心想,要是不给父亲喝酒就好了,他酒性不好。浦海亮旁若无人地说:“吃来吃去,还是我们唐镇的菜好吃,光那碗过山风(眼镜蛇)汤,就会让人掉舌头,那个鲜美呀,别提了。特别是我上山捉来的蛇,哪条不是又肥又大,我们镇长还三天两头派人来找我买蛇。他以为他是个镇长了不起呀,我告诉他,我儿子比他官大,就比他大一级,压死他。哈哈哈,想吃我捉的蛇,没那么容易……”

秦小青父亲实在受不了了,站起身,说有事情要先走,她母亲跟他一起走了。秦小青也说有事情先回家了,剩下他们父子坐在那里,浦海亮还在大声说话,浦建设如坐针毡,只好耐着性子陪着父亲,他回去不知道该怎么和秦小青交代。浦海亮喝多了,才止住话语,趴在桌子上不响了。浦建设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父亲弄回家。

安置好父亲睡觉,蒲建设才进入他和秦小青的卧房。

秦小青靠在床上,在台灯下看书,不理睬浦建设。浦建设洗完澡,爬上了床,亲昵地凑近秦小青,轻声说:“亲爱的,睡觉吧。”秦小青还是不理睬他。他抱住了她,说:“亲爱的,别生气了,我爸是乡下人,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你想想,他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多不容易,你就原谅他吧。”话说到这个份上,秦小青把书放下,关掉了台灯,躺下了。黑暗中,秦小青轻声数落浦海亮:“你爸真是个乡巴佬,一点礼貌都没有,大声说话不要紧,还说什么我们上海菜难吃,再难吃也比乡下菜高端大气是不是?另外呀,我爸爸妈妈打电话来说,你爸身上有股怪味,腥臭腥臭的,恶心死了。我听了想想还真有这股味,跑到卫生间把晚上吃的东西全都吐出来了。”浦建设轻轻叹了口气,他明白,父亲身上的是蛇腥气,他和蛇打了一辈子交道,难免有那种气息,他习惯了,秦小青和她父母却难以忍耐。

那个晚上,浦建设和秦小青一夜未眠。

他们刚刚要睡,就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呼噜声。呼噜声山响,而且是不规则的,他一个人的呼噜声,简直赛过了一支交响乐团。房子的隔音条件不是很好,浦建设和秦小青想进入梦乡是件困难的事情。不知过了多久,交响乐停了下来,他们以为可以安心入眠了,没想到浦海亮又开始喊叫,浦建设赶紧跑过去,问父亲要干什么。浦海亮说口渴了,要喝水。浦建设就去给他倒水。他喝完水,倒头便睡,不一会儿,呼噜声又响了起来……折腾了一个晚上,天亮了,浦海亮才安静下来。他安静下来的原因是他醒了,睡不着了。浦建设和秦小青走出房间门,看到浦海亮坐在客厅里抽烟。浦建设不抽烟,他就是想抽,秦小青也不会让他抽的,她讨厌烟味。秦小青皱起了眉头,轻声说:“他身上本来就有怪味,竟然还抽烟,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呀。”浦海亮听见了她的话,赶紧摁灭了烟头,难为情地看着他们,他没有喝酒的时候,还是有所顾忌的。浦建设假装没有听到妻子的话,笑着说:“爸,抽烟没有关系的,不过,你以后抽烟,到阳台上去。”浦海亮说:“好,好。”他把儿子拉到一旁说:“建设,昨天晚上我喝多了,没有失礼,给你丢脸吧?”浦建设说:“没有,没有,都是一家人,失什么礼呀,爸,你放心吧。”浦海亮说:“那就好,那就好,我是看亲家热情,才多喝了两杯的。”

第三天傍晚,浦建设下班回家后,没有见到秦小青,只见浦海亮愁眉苦脸地坐在客厅里。见到浦建设,浦海亮讷讷地说:“建设,小青回来过,她提了个箱子走了。”浦建设心想,她一定是搬回娘家住了,今天一早起床,她就说受不了了。浦建设问父亲:“她和你说了什么话吗?”浦海亮慌乱地说:“没,没说什么。”浦建设知道,妻子一定对父亲说了什么难听的话。浦建设的手机响了,他接通了电话,听到了妻子的声音:“浦建设,你赶紧把你那臭烘烘的乡巴佬老爸弄回乡下去,否则我永远都不搬回来了!”她说完就挂了电话,这是她的最后通牒。浦建设叹了口气,眼睛不敢和父亲对视,他内心有愧,不知如何开口。

浦海亮并不糊涂,心里什么都明白,他笑了笑说:“建设,我东西收拾好了,明天你就送我回唐镇吧,以前担心你在外面过得不好,总想出来见上一面,叫你跟我回去,我把捕蛇的本领传授给你,你也有条活路。上海我也来过了,也见识了你的生活,我放心了,该回去了。”浦建设说:“爸,你怎么不多住几天?”浦海亮说:“别跟我客套了,你的心意我领了,我不怪你,也不怪小青,都怪我自己,太粗鲁了,让人瞧不起。”浦建设眼睛一热,泪水涌出了眼眶。

这天晚上,浦建设炒了几个菜,陪父亲喝了酒。

喝完酒,他放满了一浴缸的热水,让浦海亮舒舒服服地泡了个澡。浦建设给他搓背,他第一次给父亲搓背,也是最后一次,父亲却给他洗过无数次的澡。边搓背,浦建设边流泪。浦海亮说:“好舒坦,难得你给我搓背,我死也瞑目了。对了,小青给你搓过背吗?”浦建设想说没有,他只给她搓过背,他改口说:“搓过,经常给我搓。”浦海亮说:“好呀,能给男人搓背的女人,都是值得疼爱的女人,你好好待她吧。在你3岁的时候,有个女人给我搓过几天背,在汀江河里,我本想让她给我搓一辈子的背,可她带着两个孩子,我怕她对你不好,怕那两个孩子欺负你,就不要她了。可惜呀,当初要了她,现在也有个伴。所以,你要好好对你的女人,不要轻易放弃。”浦建设说:“爸,我对不起你。”浦海亮说:“不要说这样的话,我们之间什么也不用说,我理解你。谁活着都不容易,你能够有今天的出息,是你的造化。我回去后,你不用担心我,也不用给我寄钱,我还没有到70岁,现在还能够上山下河,还可以捕蛇赚钱养活自己。如果你在上海待腻了,也可以回来看看,就像是来看个朋友。想不起来的话,就不要回来了,那里也没有什么好记挂的。记住我的话,过好自己的生活最重要,也不枉我养你一场。”

浦建设泪流满面。

浦建设送父亲回唐镇后,就一直没有回去过,他经常在深夜醒来,看着熟睡的妻子,想起远方的父亲,心如刀割,觉得自己是一匹狼——狼心狗肺的狼,忘恩负义的狼,不守信用的狼!

浦建设认为父亲一定对他很失望,而产生了仇恨的心态。也许,他体内的那条毒蛇,就是浦海亮施的法术,要让他痛不欲生,让他无法享受本该拥有的一切。可是他不相信,不相信父亲真的有什么法术,不相信父亲会加害自己。他越是痛苦的时候,就会越矛盾,内心世界变得异常复杂。浦建设想回唐镇向父亲赎罪,可是病怏怏的,能回去吗?回去非但无法赎罪,还会加深老人的心理负担。浦建设不想让老人为自己担忧,不想告诉他自己的病情。

6

厨具公司的补偿金和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到账后,浦建设就在另外一个地方租了间简陋的房子,他把手机号码也换了。他要和这个城市的所有人断了联系,包括好友罗宗群,可他没有忘记把新手机号码告诉浦海亮。此时,他不需要任何人的关怀,不想让任何人担心,别人的关怀和担心,都会给他增加心理压力,提醒他疾病的残酷,也会让他增添负罪感,这是他一个人的战争,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就是死,他也要一个人默默死去,不麻烦任何人。

这个城市所有的联系都断绝了,浦建设的世界清静了许多。

他要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正常人,这样心理状态就正常些。

早晨,7点钟,闹铃响了。闹铃声刺激着他,他像往常一样,哼着山歌起床,穿衣,洗漱,刮胡子。喝完汤药,他选择了一套黑色的西服,里面是白色衬衣,配上一条红色领带。红色领带无疑稍稍遮盖了他脸色的灰白,一些亮色呈现在了他身体的表面。他把凌乱的头发整理好,看上去精神了些,然后穿上一双擦得铮亮的黑皮鞋,穿上黑呢子大衣,提起公文包,走出了出租房的门。

阳光灿烂,他感觉到了暖意。他在阳光下站了一会,仿佛在为病痛的身体充电。他想起很久前的一件事情,也是站在阳光下,他对秦小青说,世界如果没有黑夜该有多好,人们都活在光明之中,也许罪恶会减少很多。遗憾的是,秦小青不在身边,他有些忧伤,秦小青此时在哪里在干什么,他一无所知。

他来到地铁站,先到旁边的一家面馆,要了一碗雪菜肉丝面,斯文地吃起来。吃完面,他用纸巾擦了擦嘴巴,付了账,就去坐地铁。此时是上班高峰期,站台上站满了人。列车进站,缓缓地停靠,车门开启,里面的人冲出来,站台上的人挤进去,像是争相逃难。浦建设挤上了车,瘦弱的身体似乎要被周遭的人挤扁,他面带微笑,享受着陌生人肉体带来的温暖,这在漫漫长夜里体验不到的感觉使他兴奋不已。有人踩了他的脚,他没有责备,反而报以微笑。踩他的人本不想道歉,拉着脸,见他宽容的微笑,终于说:“对不起。”

他在人民公园站下了车。

没有公司好去,他就在公园里上班,他沿着公园的小道一圈圈行走,走累了,找个地方坐下来。草地一角,有几个练习太极拳的老人,他们神闲气静,十分投入。浦建设羡慕他们,能够活得如此健康,如此高寿。休息好了,他又起身在公园里行走,并且加快了脚步。中午,他到公园外面的快餐店要了盒饭,吃完后,他又回到了公园,练习太极拳的老人们已经不见了踪影。他想象着那些老人们去了哪里,有可能各自回家,也许他们去某个茶馆喝茶,抑或去棋牌室打麻将了,总之,这些老人的生活丰富多彩,他们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走遍了公园的每个角落,有时会充当清洁工的角色,把游人扔下的垃圾捡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做这样的事情,让他心情好些。整整一天,他都在公园里度过。

到了下班时间,他很准时地去挤地铁,回家。

回到家中,就像进入了阴冷的墓穴,他随便煮了点东西吃,喝下汤药后,他就躺在床上,等待黑夜和疼痛对自己的折磨。他准备着承受体内那条毒蛇的噬咬,以及死神在噩梦中的造访。尽管有心理准备,在深夜的疼痛中,他对死亡的恐惧还是那么深重。

浦建设一遍遍地想,人死后会怎么样,这是每个面临死亡的人都会考虑的问题。他想着死后自己被粗鲁的火化工推进焚化炉,烧成灰烬,之后,就和这个世界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再看不到阳光。感受不到雨水的冰凉。闻不到花香。见不到任何人,不管是亲人还是陌生人。听不见声音,喜欢的或者不喜欢的声音。就算是黑暗和痛苦,也无法感受了。更不要说和爱人交谈和做爱,一起漫步……什么都消失了,而你留在尘世的痕迹,也会在时间之河里被清洗得干干净净。也许有信仰的人不会这么想,他们相信还有天堂或地狱,相信有来生。浦建设也想过皈依某个宗教,可是他担心会陷入另外一种迷津。无论如何,他不能摆脱死亡的恐惧,就像苏灿死前那样。

苏灿是秦小青的高中同学,生前在某国领事馆工作。秦小青和浦建设结婚两年后,苏灿在一同学会上遇见了秦小青。那天晚上,秦小青回家后,喋喋不休地说苏灿的事情,说他在国外留学怎么风流倜傥,说他还是那么幽默讨人喜欢,说他工作多么洋气等等。最要命的是,秦小青告诉丈夫,苏灿说他喜欢她,还说他现在的太太对他很不好,正准备离婚。浦建设听完这话,内心酸涩,脸色也变了。秦小青说:“你吃醋了?”浦建设摇了摇头,说:“我吃什么醋?”秦小青说:“哟,还说没有吃醋,我都闻到浓浓的醋味了,酸死了。”

浦建设如果不吃醋,那就不正常了,他深爱秦小青,时刻提防着有人横刀夺爱。苏灿的出现让浦建设有了真实的假想敌,他不能让苏灿成为自己真正的情敌。有段时间,苏灿经常约秦小青出去参加一些活动,每次回来,秦小青都会夸赞苏灿,浦建设心里很不是滋味。秦小青见他不快,说:“苏灿说了,以后有机会带你出去,他也想见见你。”浦建设没有吭气,他心里盘算着什么。

秦小青本质上是个文艺青年,要不是这样,她也不可能被浦建设的山歌打动而嫁给他。文艺青年都喜欢参加各种各样的活动,比如诗歌朗诵会、画展、酒会、名人讲座等等。上海这些活动层出不穷,秦小青也不例外,隔三差五地参加活动,混了许多熟脸。秦小青有时会带上浦建设,有时不让他去。浦建设对这些活动都没有什么感觉,去看看画展还可以,什么诗歌朗诵会和各种酒会,他根本就不喜欢。那些场合的男人大都长着一双色眯眯的眼睛,不停地搜寻各自喜欢的女人,有些男人特别猥琐,什么女人都要勾搭,实在让人受不了。他担心的是貌美如花的妻子,总是混迹这些场合,会有什么变化。那各种名人讲座是他最不喜欢的,每个名人都人模狗样,都有自己一套故作高深或危言耸听的论调,听得多了,脑子就坏掉了,成了大杂烩,很容易散失自己对世界的准确判断。只要秦小青出去参加活动,把他扔在家里,浦建设心里就焦躁不安,想象着那些猥琐男人围着妻子的情景,眼睛都要喷出火。秦小青若无其事完好无损地回到家里,他内心的狂躁才会在爱抚妻子的过程中渐渐平息。有时,他也委曲求全,认为秦小青不离开他就好了,她在外面怎么活动都无所谓,眼不见为净,许多事情都是自寻烦恼。

终于等来了一次机会。苏灿供职的某国领事馆有个酒会,邀请秦小青参加,并且交代她,要带上浦建设。参加这个酒会,浦建设情绪十分复杂,他想象不到,在酒会中会发生什么。

那夜,秦小青穿着露背低胸的白色丝绸晚礼服,足蹬白色高跟鞋,亭亭玉立,漂亮迷人。浦建设西装革履,可在秦小青面前,就是一只丑小鸭。进入酒会现场后,秦小青把丈夫介绍给了苏灿。在浦建设的想象中,苏灿应该是个小白脸,事实上不是这样。苏灿长得魁梧,个子很高,饱满的国子脸有点黑,尽管他穿着笔挺的西装,但可以感觉到他结实的胸肌和手臂的肌块。他的眼睛大而明亮,很有礼貌地和他握了握手,用充满磁性的嗓音说:“欢迎你的到来,见到你很高兴,小青经常提起你来,说你十分优秀。”浦建设脸有点发烫,说:“谢谢你的邀请,能够参加这样的酒会,十分荣幸,小青也经常提起你,也说你很优秀。”他们三人站在一起,寒暄了一会儿后,苏灿对浦建设说:“浦兄,我借用小青一会儿,可以吗?”浦建设假装大度,笑着说:“没有问题。”苏灿说:“这里有酒和各种饮料,还有冷盘和点心,你尽管享用,千万不要客气。”说完,他就把秦小青带走了。

浦建设从服务生手中的托盘里取了杯白葡萄酒,抿了一口,注视着苏灿和妻子,苏灿把秦小青介绍给那些外国人,仿佛是在介绍他自己的妻子。浦建设心里泛酸,端着酒杯的手微微颤抖。

酒会现场气氛融洽,灯光柔和,弥漫着各种香水混杂的气味,每个人都彬彬有礼,面带笑容,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凑在一起轻声说话,笑声也十分得体。浦建设有点自卑,和在场的所有人都格格不入,甚至和自己的妻子也格格不入,仿佛她和那些人是另外一个世界里的人。

没有人和他说话,浦建设躲在一个角落里,无所适从,他想逃离,又下不了决心。秦小青一直和苏灿在一起,他们一会和这几个人聊天,一会又和另外几个人谈话,有说有笑,忙得不亦乐乎。偶尔,秦小青会回到浦建设身边,陪他说几句话,不一会又回到了苏灿身边。

靡靡之音响起,他们开始跳舞。秦小青的第一支舞是和苏灿跳的,然后就不停有人邀请她跳舞,无疑,秦小青是这次酒会上最美丽的女人,浦建设没想到她的舞姿如此美妙动人,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浦建设心里堵得慌,他妒忌那些和妻子跳舞的人,甚至对苏灿产生了怨恨,仿佛苏灿邀请他来,是故意羞辱他的。秦小青和别人跳舞时,苏灿的目光一直盯着她。苏灿又一次搂着秦小青柔软的腰肢翩翩起舞时,蒲建设的脸色异常难看,他咬着牙,希望舞池穹顶的水晶吊灯掉下来,砸在苏灿的头上。

酒会好不容易结束后,他们回到了家里。秦小青俏丽的脸红扑扑的,她还在兴奋之中,娇媚地说:“老公,你开心吗?”心里一肚子气的浦建设惨淡一笑:“开心,开心死了。”说完,他一把搂住妻子,狂吻起来。秦小青配合着他,边吻边相互脱衣服。浦建设把妻子按在沙发上,妻子嘴巴里发出了呻吟声……浦建设不停地说:“你是我的,永远都是我的,是我浦建设的,永远都是我浦建设的……”他把整个晚上的屈辱和愤怒都发泄到了秦小青身上,等他像只死狗般瘫软下去时,内心的火焰才渐渐熄灭。

不久,浦建设心中的怒火再次燃烧起来。

一个晚上,秦小青又被苏灿约出去了。浦建设独自在家,犹如一头困兽。他胡思乱想了很多秦小青和苏灿在一起的不堪入目的细节,越想越生气。秦小青回家后,他第一次发了火。秦小青知道他发火的原因后,十分生气,哭喊着说:“你这不要脸的乡巴佬,我和你结婚图了什么,我和苏灿只是同学关系,你内心怎么如此龌龊,早知如此,我死也不会和你结婚的。当初人家劝我,不要嫁给凤凰男,我还不相信,现在原形毕露了吧。我真后悔——”她不停地哭,不停地数落浦建设,浦建设在她的哭声中感觉到了恐惧,仿佛大难临头,对,如果失去秦小青,就是一场万劫不复的大灾难。他开始认错,打自己的嘴巴,跪在了秦小青面前,痛哭流涕。秦小青停住了哭泣,泪眼迷蒙地看着丈夫,动了恻隐之心,抱住他的头,喃喃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让你多心了。”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也是唯一的一次吵架。

三个月后,苏灿死了。

苏灿是跳楼自杀的。

有天晚上,浦建设陪客户在酒吧里喝酒,喝完酒后,已经很晚了,他正要回家,发现苏灿醉醺醺地搂着一个打扮妖艳的女子从另外一个酒吧里出来,那女子看上去有点邪气。妖艳女子打了辆车,他们上了出租车。浦建设心里活动了一下,也赶紧上了一辆出租车,跟了上去。前面的出租车停在了一家宾馆门口,浦建设看着他们进了宾馆,嘴角露出了一丝冷笑。

当天晚上,苏灿因为嫖娼被抓了。苏灿被行政拘留了15天后,放了出来。放出来的那天晚上,他和妻子大吵了一架,半夜,他就从书房的窗口跳了下去。那是一座13层的高楼,他从高楼坠落时,被一棵树挡了一下,身体才掉在楼下的水泥路面上。他没有当场死去,大口地吐着血,很快就被人送进了医院。

浦建设没有想到苏灿会跳楼自杀,秦小青也没有料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不应该那么脆弱的。凌晨3点多,秦小青被电话铃声吵醒,她的另外一个同学告知了她苏灿的消息。秦小青觉得不可思议,赶紧让浦建设陪她去医院。他们赶到医院时,苏灿还在急救室里抢救。苏灿的妻子坐在急救室外面走廊的长椅上哭,有两个女人陪着她,安慰她,她们眼中也流着泪。另外,还有几个男人站在那里,神色凝重。苏灿的妻子边哭边说:“都怪我,怪我老是和他闹离婚,都怪我——”秦小青找到了同学,问了些情况,同学还在说,她就哭了。浦建设扶着妻子,面无表情。过了半个多小时,急救室的门开了,一个护士走过来,对苏灿妻子说:“十分抱歉,我们尽了最大的努力——”她停顿了会,接着说:“你们亲友去和他见最后一面吧。”

苏灿的妻子大声号啕起来,在那两个女人的搀扶下,进入了急救室。浦建设和秦小青也和其他人一起,走了进去。苏灿的尸体躺在手术台上,脸上血肉模糊。生和死,面对面,活人和死人,隔着一层透明的空气。秦小青泣不成声。浦建设把头扭开,不敢直视苏灿的尸体。他心里特别难过,是他害死了苏灿,原本只是想让苏灿出个丑,败坏他的名声,浦建设才打电话举报他嫖娼的。浦建设一直认为自己是苏灿死的元凶,他后悔干了这件事情。不过,他一直没有对秦小青说出口,也没有人知道是他举报了苏灿,他要把这个秘密埋在心底,一直到死,这是他有生以来最耻辱的事情。他永远记得秦小青在苏灿死后,对他说的话:“亲爱的,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一定要死在我后面,答应我,不要比我早死,我会受不了的,苏灿的死,已经让我悲伤透了。”也是因为这句话,浦建设得了绝症后,才下定决心和她离婚的,他不想让她看见自己的尸体悲恸欲绝。

7

浦建设的病时好时坏,老教授开的中药,吃了几个月了,没有什么作用,难道他就这样等死?中药还得继续吃,日子还得熬,活着就有希望,这是他最简单的想法。过年前,他硬着头皮,去了一趟医院,复查了一下,检查结果是,肿瘤还是那么大,没有生长,癌细胞也没有扩散,这是个好消息,也许是老教授的偏方起了作用。医生还是建议他动手术,他没有同意,因为没钱。医生无奈,给他开了盐酸吗啡缓释片,告诉他这种药的止痛效果好。药很贵,而且他怕吃药上瘾,他没有去取药,直接回了家。

他回到家中,手机响了,不用考虑,就知道是父亲打来的。他错了,电话是父亲的电话,可打电话的人,不是父亲,是另外一个人。他自称是父亲的徒弟,捕蛇的徒弟。他是打电话来报丧的,他告诉浦建设,浦海亮死了。突如其来的噩耗像一支利箭穿透了浦建设的心脏,他摇摇欲坠,要倒下的样子。他的身体靠在墙壁上,泪水无声无息地流淌。他一句话也没有,继续听着浦海亮的徒弟说话。

浦海亮的徒弟说了很多话。

他说浦海亮觉得自己捕蛇的本领要是失传了,来世就会变成一条蛇被别的捕蛇人捕捉,而且也太可惜了,就收他做了徒弟。浦海亮的死和蛇有关,按道理,他不应该在冬天里捕蛇,可他还是独自上了山,带着竹篓和一暖瓶的开水。他在山林里找到了一个比较浅的蛇洞,判断里面有一条不小的过山风,可以卖不少的钱。他把开水一点点地倒进去,让洞里的蛇渐渐苏醒,最后,他把开水全部倒进蛇洞里。洞里的确有一条剧毒的过山风,它苏醒过来,受到开水的刺激,猛地从洞中穿出来,嗞嗞地吐着信子,和浦海亮对峙。浦海亮一手拿着竹棍,另外一只手随时准备提起它的尾巴。他用竹棍逗着毒蛇,逗着逗着,他伸出了那只捉了无数条蛇的手,他毕竟老了,他没有抓住蛇的尾巴,手背上却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该死的是,这天出门时,忘了带蛇药。蛇毒很快在他血管中蔓延,很快地,他倒在了地上,等徒弟找到他,他的身体已经僵硬了。

徒弟还说,浦海亮活着时,存了一笔钱,说他自己花不了了,他要是死了,让徒弟寄给浦建设,还特地交代,他死后,不要浦建设回来送终,等下葬后,再告诉浦建设。徒弟听从了师傅的话,安葬完师傅后,才给浦建设打电话。有两句话,浦海亮要徒弟一定要传达到:第一句话是,要好好爱惜小青,无论碰到什么事情,都不能放弃她;第二句话是,要对自己好点,不要亏待了自己。

听完浦海亮徒弟的电话,浦建设已经泣不成声。

要说尘世他最对不起的人,那就是浦海亮。现在说这样的话,已经毫无意义了,连同他的悲恸和忏悔也毫无意义了。

活着和爱,是对浦海亮最大的报答,那是他所期盼的。

对秦小青的思念,浦建设从来没有停止过,特别是在浦海亮死后,他就没有亲人了,他把秦小青当成了亲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刻骨铭心的思念变成他的一块心病,一种负担。他的心病和负担在某些时候超过了癌症带来的痛苦,这是另外一条毒蛇,同样噬咬着五脏六腑。如果思念可以代替肉体的疼痛,他宁愿选择思念。病痛和思念,把时间拉得漫长,可以说是度日如年,他感觉有一个世纪没有见到秦小青了。浦建设一点一滴地回忆秦小青的音容笑貌,可是怎么也记不周全。想起她细柔的长发,就会忘记她秀美的脸庞,难道对她的爱已经淡漠?不会的,才几个月的时光,怎么能够将她淡忘,浦建设没有那么无情无义。

如果有人问浦建设,秦小青美在哪里,他还真回答不上来。有的女人每个器官都长得漂亮,凑在一起不一定就很美;有的女人,单个器官分开来看不怎么好看,凑在一张脸上就特别动人;当然也有单个器官很美,凑在一起同样出色的美女,秦小青属于中间那一种。秦小青的美丽,是一团迷雾,在那特定的时间里将他裹住,使他不能自拔。他死心塌地爱她,没有任何理由,命中注定,他们有一段爱情。在过度的思念中,浦建设抑制不住想见她一面的想法。

一个黄昏,身体被大衣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帽子和口罩的浦建设,躲在一个街角,向不远处小区的门口张望,他曾经居住过的房子就在这个小区里。路人不时向他投来疑惑的目光,好像他是一个狗特务,在监视着某个进步人士。浦建设忐忑不安,如果能够见上秦小青一面该有多好,他一定会高兴好几天的。现实如此残酷,天黑了,他也没有看到秦小青的身影。他不死心,一直躲在那里,直到深夜,还是没有见到秦小青。饥寒交迫的浦建设,无奈而又凄凉地回到他的栖身之所,默默地流下了泪水。

一连几天,浦建设躲在那个街角,期待着秦小青的出现。

结果还是让他失望。

他想到了秦小青的单位,某区的图书馆。他又躲在图书馆门口的一个角落,等待她下班后能够看见。结果还是失望,一连几天,不见秦小青的踪影。他按捺不住,直接去问了一个图书馆工作人员,那人告诉他,秦小青三个月前就辞职了。浦建设问那人,她辞职后去了哪里?那人回答他说,不知道。

浦建设陷入了黑暗之中。

痛苦像潮水,将他无情地淹没。思想斗争了许久,他决定给秦小青打电话,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就这样失踪了。如果找不到她的下落,他会丧失活下去的勇气,他几个月来和病痛的抗争会变得毫无意义。

浦建设还记得秦小青的手机,他用颤抖的手指按下了那一串熟悉而又亲切的手机号码,然后,他把手机放在了耳边,他听到的不是拨号音,而是那该死的女声:“您拨叫的用户已停机。”这句话中文完了接着英文,然后就传来了短促的忙音。是不是号码拨错了?浦建设又重新拨了一遍,还是如此。他想到了她家里的座机,座机应该不会停吧,手机停掉是正常的事情,她都和他离婚了,还留那个号码干什么。电话打通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喂,你找谁?”浦建设愣了一下说:“请问秦小青在不在?”男人说:“秦小青是谁?”浦建设说:“你是古月小区4号楼503室吗?”男人说:“没错,你到底找谁?”浦建设说:“我找户主秦小青。”男人停顿了会说:“对,对,原来的户主是叫秦小青,可是她早已经搬走了,现在我是这套房子的主人,她把房子卖给我了。”

浦建设的身体像被什么东西击中,浑身抽搐,手一松,手机掉在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她竟然把房子卖掉了。

浦建设还幻想着自己病好后,和秦小青重归于好,回去住呢,可她已经把房子卖掉了,那是他们留下了美好记忆的地方,怎么能够卖掉呢?她有什么权利把房子卖掉?浦建设有落水的感觉,水把他一点一点淹没,他在水中挣扎,无济于事,他将要窒息而死。这个让他拥有希望的女人,竟然要用这种方式将他杀死。他在绝望中窒息,脸色死灰,浑身颤抖。

浦建设仿佛从深水中浮出水面,大口地喘着粗气,他像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踉踉跄跄地夺门而出。他要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肯定能够得到心爱之人的消息。

夜色阑珊,路上行人行色匆匆,都像怀着艰巨的任务。活下去本来就是异常艰巨的任务,人们都在为活着奔忙。浦建设是行人中最艰难的一个,他自己这样认为,可是,在现实社会,谁比谁艰难还真没法说。悲伤绝望的浦建设怀着一丝渺茫的希望,来到了秦小青父母的家门口。这里也是他熟悉之地,几年来,无数次踏进这个家门。曾经,他把秦小青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他们也待他不薄,把他当成亲生儿子。

站在门口,浦建设有些迟疑,屋里传来电视的声音,秦小青父母一定在看电视,也许秦小青也在。他该对他们说什么?浦建设有些胆怯,心里打起了退堂鼓。他想逃离,内心的一个声音说:“你不是想念秦小青吗?孬种,进去呀,进去就可以见到你日思夜想的爱人了,你凭什么逃跑?!”他鼓足勇气,伸出颤抖的手,按响了门铃。

门里传来女人的声音:“谁呀?”

浦建设听出来了,问话的是秦小青母亲,他战战兢兢地说:“是,是我。”

她提高了声音:“你是谁呀?”

浦建设说:“妈,是我,浦建设。”

她愤愤地说:“谁是你妈?哪来的一条野狗?我不认识你,你滚吧!”

浦建设说:“妈,你开开门,好吗?我说两句话就走。”

她的声音颤抖了:“你这不要脸的东西,还好意思叫我妈?快滚!滚得远远的,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浦建设无语了,泪水流了出来,心中有无穷的委屈,无处伸张。他默默地站了会儿,正要走,门开了,秦小青父亲站在了他面前。秦小青母亲横眉怒目,大声说:“老头子,你理这个白眼狼干什么,让他滚蛋,我们不欢迎这样的人渣。”浦建设喃喃地说:“妈,我不是人渣。”她说:“你不是人渣是什么,你说呀,你是什么东西?”秦小青的父亲是个有肚量的人,他训斥老太太:“你也是个有文化的人,怎么说话那么难听,让左邻右舍听到了多难为情,给我进房间里去。”老太太迫于丈夫的威严,悻悻地进了卧室,使劲地关上了门。

老头子笑了笑,说:“建设,别和她一般见识,有什么话进屋里来说吧。”

浦建设期期艾艾地进了前岳父的家门。这个家还是那么温馨,浦建设仿佛回到了从前,可是现在毕竟不是从前了,人生不是玩过家家,可以推倒重来。他离婚时的想法太天真,忘记了现实的残酷,一厢情愿的决定到底还是让他更加难堪。他坐了下来,左顾右盼,没有看到秦小青的影子。老头子倒了杯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坐在他对面,说:“你今天来,有什么事情吗?”浦建设说:“我是来找小青的,我有事情对她说。”老头子叹了口气,说:“你来晚了,两个月前,她就出国去了。”浦建设说:“出国干什么?”

他从老头子的口中得知,秦小青离婚后,忧伤过度,产生了轻生的情绪,在一个晚上,跳进了黄浦江。要不是一个正在拍外景的美国人跳进黄浦江,将她救起,她就一命归西了。事情出人意料,那个美国人对秦小青一见钟情,对她关怀备至,过了一段时间,秦小青对他有了依赖感,后来就跟他走了。事情十分简单,浦建设却觉得不可思议。听完老头子的叙述,浦建设眼泪汪汪,喃喃地说:“这不可能,不可能。”

老头子说:“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从来没有骗过你。”

这时,老太太在房间里说:“和这个没心肝的人说那么多干什么,让他滚!让他滚,要不是他,小青也不会走那么远,以后见一面都困难。我好端端的一个独生女,被他逼得远走他乡。”

浦建设站起来,魔怔般地走出了他们家,来到街上,他大吼道:“浦建设,你是个大傻蛋!浦建设,你是个大傻蛋——”吼叫完,他就哈哈大笑,笑得路人毛骨悚然,以为他是个疯子。终于,他失去了一切,连同心底的爱恋。如果当初他把自己得病的消息告诉秦小青,那结局也许就不会这样……这世间没有那么多也许,走错一步路,就会影响一生。浦建设沿着当初骑自行车驮着秦小青唱山歌的路线,一路走过去,边走边大声唱着山地情歌:

“郎是山中千年树,

妹是山中百年藤,

树死藤生缠到死哎——

树生藤死死也缠。

……”

这是这个冬天最寒冷的夜晚,没有栀子花的芳香,天空阴霾,飘起了雪花。雪花是冬天的精灵,漫天飞舞,浦建设凄婉的歌声,如泣如诉。很久以前,同样的冬日,同样飘飞着雪花,一个孩子站在山上,向远方眺望。父亲问他,你在看什么?他说,我在看远方。父亲又问,你看到了什么?他说,我看到了春天。父亲再问,你要在春天里做什么?他说,采花。父亲接着问,采花做什么?他说,送给我媳妇。

(原载《中国故事》2014年第10期)

同类推荐
  • 钱多多掌柜奋斗记

    钱多多掌柜奋斗记

    还在为自己的工作经验不足而担忧吗?还在为上司的百般刁难而觉得恐慌吗?还在为自己如何创业而忙得焦头烂额吗?混了这么多年,当不上掌柜怎么会不累?
  • 大小谎言(同名美剧原著)

    大小谎言(同名美剧原著)

    我们每个人都会说谎。有时候,一个小小的谎言也可能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最终产生致命的影响。五岁的艾玛贝拉告诉她的妈妈,在幼儿园里,一个叫基吉的男孩掐了她的脖子。这番指控轻易地戳破了所有人的伪装,造成全校家长的对立,演变出一个个骇人的丑闻,更引发了一场众说纷纭的离奇谋杀案。因为这番指控,有人被迫与黑暗的过往狭路相逢,有人突然从多年的完美婚姻中惊醒,有人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人生选择,还有人为此付出了生命。我们每个人都带着秘密和面具生活,但时间久了,你,还能面对真正的自己吗?
  • 姊妹情

    姊妹情

    在美国中西部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中等阶层家庭,家有三姐妹。由于小妹莉莎比两个姐姐小十来岁,而深受父母和两个姐姐的呵护、宠爱、甚至是溺爱。
  • 爱在疼痛时——被改造者的情事(1957-1976)

    爱在疼痛时——被改造者的情事(1957-1976)

    在20世纪60年代,因受极左思潮影响,许多刑满释放的犯人无法正常回到社会,而是在本书作者先后在若干农场生活了23年之久,根据他的亲身经历加上所见所闻,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资料。书中采用白描手法,将底层社会的艰难婚恋娓娓道来,客观真实地反映了那个特殊年代中,不为大多数读者所熟知的另一个世界中可怜可叹的一群人。
  • 黑道风云20年-东北往事5

    黑道风云20年-东北往事5

    从八十年代古典流氓的街头火拼,到九十年代拜金流氓的金钱战争,再到如今的官商勾结,整个流氓组织的演变过程,光怪陆离、惊心动魄。经过20年的血腥洗礼,多少活泼泼的生命灰飞烟灭之后,剩下的个体与团伙,最终演化成真正具有黑社会性质的可怕犯罪组织……
热门推荐
  • 无极龙道

    无极龙道

    天生睁不开左眼的方天纵借酒浇愁,却无意中获得上古奇物星髓蟒龙附体,自此左眼获取“破法之眼”的血脉天赋,从此翻云覆雨,青云直上,介入洪大陆波澜万丈的争霸之中。
  • 海洋馆漫游:海洋科技看台

    海洋馆漫游:海洋科技看台

    放眼全球,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都是海洋大国,经济最活跃的地区都在沿海地区。在当今国际社会,开发海洋、拓展生存和发展空间,已成为世界沿海各国的发展方向和潮流。海洋是一个富饶而未充分开发的自然资源宝库。海洋自然资源包括海域(海洋空间)资源、海洋生物资源、海洋能源、海洋矿产资源、海洋旅游资源、海水资源等。这一切都等待着我们去发现、去开采。青少年认真学习海洋知识,不仅能为未来开发海洋及早储备知识,还能海洋研究事业做出应有的贡献。
  • 华夏龙魄

    华夏龙魄

    昆仑墟,有着妖界的入口,常有妖族通过入口想要以昆仑墟为跳板进入人界进行侵略。域外,更是有着无数的生性嗜血残杀的邪族意欲降临华夏统治人族。但是这一切都被拦住了,拦住这些异族的是华夏的一个巨无霸组织——华夏镇守司。镇守司中上到总司主,下到底层成员所要做的事情就是守护好华夏。每一名拥有修行资质的少年少女,他们都想加入华夏镇守司当中为华夏的守护与发展出一份力。而如今,一名身具华夏龙魄立志要凌驾于尘俗之上的少年于华夏为起点将走过一座座战场欲为自己的民族争来万世辉煌。
  • 龙哮凌天

    龙哮凌天

    符龙大陆,各派宗门,万劫不复。一位经练过死的少年,从自派出门,进入那阔大神奇的世界,开始那热血般的神话。(封面问题暂时不管,小样以后再弄)
  • 在你荒芜的纯真里瞭望

    在你荒芜的纯真里瞭望

    本书杨印子著的一部校园青春长篇小说。讲述了高中学生郑远笙和蔡彦在充满繁重的学习压力而又满溢着青春激情的高中生活中,分别经历的一段感情:郑远笙与同学允雨相恋,蔡彦则暗恋其年轻的老师意秋识,而最终他们的感情都随着高考的来临和结束而告一段落。小说写一群年轻人纯真年代里的纯真情感,这情感值得每一个人珍视。
  • 向南看风景

    向南看风景

    镜头一:“神仙姐姐!是活的神仙姐姐!”被称为神仙姐姐的某人:???镜头二:白淅翎:“明萘!明萘!”司明萘:“怎么啦?”白淅翎:“我找到啦!”司明萘:“快快快!拿给我看看!”就见女孩嘚瑟地拿出一本小黄漫,很是神秘地问道:“你猜我在哪儿找到的!”还不待司明萘有所回答,自己已经被某个脸黑到一定程度,没法再黑下去的人给拎了起来。司明萘:???镜头三:“小姐,我们该走了。”“我们还会回来吗?”“回来,就代表着战争的开始。”“这样啊,那……还是不要回来了吧。”镜头四:硝烟过后,一片死寂。此刻的余瑾忱也不比之前,体力透支的他望着站在前面的司明萘。“都结束了。”久到不能再久,她终于开口了。“还能回来吗?”“能,就是要隔很长时间。”“没关系,我可以等。”“好。”
  • 至尊大小姐:冰山冷帝,心悦我

    至尊大小姐:冰山冷帝,心悦我

    重生前,他即便被她害得双目失明,失去一切,也不后悔掏心掏肺的为她,换来的却终究是场生离死别。重生后,她不会再执迷不悟,更不会辜负他,吊打捧杀她的白莲花公主,让她一心对待的渣男后悔,驭神兽,傲视天下,主浮沉!当两人双双遇难之时,他毒发虚弱,她浑身重伤,最后她忍痛抱着昏迷不醒的他,伤心道:“萧冷夜,你不是一直让我远离你吗?好,只要你醒过来我便离开你,我绝不会再出现在你的眼前。”最后,他半意识醒来却听到她冰冷的声音,“萧冷夜,我不想爱了,以后你死我活各不相干,我不找你,你也别来见我。”他看着渐远的身影想要留住她,可他只配卑微的爱着她,后来他活了过来,才知道…她拿自己的心做解药挽救了他。
  • 豪门爱妻有方

    豪门爱妻有方

    她需要找个愿意为她砸钱的男人!所以,有符合条件的男人送上门,想都没有想,直接扯证,婚了!可是,当危机解除,这个家不再需要她,她将一份离婚协议递到他眼前时。男人气笑了,“花太太,你这是准备卸磨杀驴啊!”(本文纯属虚构,请勿模仿。)
  • 拳皇创世记

    拳皇创世记

    多情的八神庵,痴情的草薙京,可怜的大蛇一族,谱写拳皇世界的真情
  • 国民男神超高冷

    国民男神超高冷

    辛辛苦苦养大的包子却被这个突然出现的男人说是他的种!关键这个男人竟是亿万财团的继承者,国民男神!“要么跟我结婚,要么放弃抚养权,只能二选一。”“开什么玩笑!抚养权死也不让。”“那好,跟我结婚。”惹不起,还躲不起吗?连夜揣着包子开逃。但是!为什么这么容易就被抓住!还直接被绑到了民政局!说好的一年非事实婚约!没想到这个男人竟然说:“抢你一个包子,再还你一个,两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