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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黑煎饼(2)

庆余很快给金祥生了个男孩。

他们为儿子取名“年九”。以后村里人谈起小土屋的事情,都是说年九家怎样怎样。年九飞快地长,很快比同龄人高出一截。他的脸又长又凹,眼睛永远乜斜着。大家都知道这是一个杂种,可又说他像煞金祥:身子瘦长,全是骨头,裤带总也煞不紧,露着难看的肚脐。庆余和她的黄狗在小村里安居乐业,真正成了小村成员。她脱掉了破棉絮,穿上了金祥的旧衣服改成的衣裤。黄狗脖子上悬了个生铁小铃,叮叮响,汪汪汪,小土屋生气勃勃。她到底是哪里人?金祥怎么也问不出。村里的妇女们教给金祥一些新鲜的拷问法,比如半夜酣睡时把她弄醒,用力地揍,揍过之后推到屋角里光身子冻;比如把她抱在怀里挤疼了亲,呀呀喊那会儿逼问,等等。什么办法都宣告无效,庆余不吭一声。有人吓唬金祥说:“看不摸清底细能行!她要是南边有个男人,早晚卷了东西走!”金祥开始真吓得慌,后来就忘了。他又黑又硬的胡子蹭在庆余胸部,高兴得像小羊一样叫唤。他觉得又年轻了二十岁,吭吭地喘气说:“庆余呀,你妈的天上落下个喷香玉米饼,舍不得吃哩!疼煞俺哩!”他们在一块的时候,年九就要爬过来,缠着妈妈吃奶。其实年九早已不吃奶了,他像全村人一样,开始吃黑乎乎的地瓜干了。金祥用两根手指捏住儿子的胳膊,一抡,抡到墙角去了。庆余说金祥太狠。

金祥的衣服齐整一些了,再也不露皮露肉。人们都说还是得有个老婆,就是痴老婆也好。他们仍然认为庆余不是个健全的女人。不知为什么,满村里传着这样的故事,说脏女人庆余把不到半岁的年九送到了屋角的狗窝里,反过来把黄狗抱到了炕上。庆余睡觉时左边是黄狗,右边是金祥,转过身子搂黄狗,覆过身子搂金祥,两边都亲得啧啧响。故事传得活龙活现,有人见了金祥就转着圈儿打量,还从金祥的嘴角发现了一根黄毛——显然是沾上的狗毛。全村人都认为金祥过的是半人半兽的生活,活不久了。后来有人发现金祥终于变得更瘦更黄,脚步像老年人一样飘飘忽忽,脚下无根了。红小兵无比怜惜地拍拍金祥的肩膀,说:“老弟,天理不容啊!”金祥闹不明白,对方却已经走开了。庆余里里外外牵一只黄狗,此狗不除怎么了得。有人想出主意,在土屋门口下了毒饵。结果半天工夫不到,药死了三只鸡。鸡的主人搂着死鸡呜呜恸哭。因为这是黄狗引出的不幸,赖牙下令宰狗。屠宰手方起带着家伙赶到那儿,金祥已经哭成了泪人。庆余把一瓶毒药放在窗台上,说黄狗死,她也死。赖牙让几个青年按住庆余,吩咐方起快些动手。三个人用锄钩套住狗脖,方起认真操作起来。金祥大吼着,见方起慢慢划开它的腹部一侧,用一根铁钩掏着。鲜血染红了手,他绕了些麻绳,竟然刷刷地缝起刀口。原来他是个手狠心软的人,刚才是给黄狗做了阉割术!赖牙不满地骂起来,方起解释说,再狂暴的狗一割也就无害了。大家无语。两支锄钩当啷一松,黄狗一蹿而起……金祥不哭了,抬头去望庆余,见她死死闭着眼。赖牙掐了掐她的人中。她睁开了眼。

每年九月都躲不开的雨啊。一地的瓜干眼看着半干了,哗啦啦一场雨落下来。全村男女老少都在雨中奔跑,嚷叫着,像求饶一样。雨停了,天上出彩虹了,他们还是站在地里,两脚沾满了黄泥。瓜干被雨水浸透了。太阳烤着湿地,水蒸气蒸着雪白的瓜干,半晌就该生出黑毛了。赖牙像赶牛一样伸长两臂往前一扬说:“快,快动手!”一大帮子人蹲到地上,一片一片翻晒瓜干。翻哪翻,腰快累折了,两眼发花了,瓜干才翻了一小半儿。这是不让人歇气的活计,日头越毒越要快翻,翻过一遍再翻一遍,直到土地被晒干了皮儿。好不容易翻晒了几遍,天又阴了。一场雨浇下来,地上噗噗冒起了水泡。“完了,完了,不用翻了,老天爷成心让咱吃变黑的食啊!”赖牙昏天黑地骂,见人就踢。天晴了,一地瓜干都变了色。到地里走一趟,到处是淡淡的醋味儿和酒味儿。有的瓜干烂得厉害,煮熟了喂猪,猪都不吃。就是这样的瓜干也舍不得扔,照样得收好,像往常那样装到紫穗槐囤子里。刚开始吃的时候肚子发胀,吐酸水,慢慢就好多了。碾盘上每时每刻都忙得很,家家排队碾瓜干,碾成碎块做干饭,碾成末末做糊糊。手巧的人家用黑地瓜面烙饼做面条、包白菜水饺,都没法驱除苦臭味儿。那颜色跟土一模一样。晚上躺在炕头,肚子里火烧火燎,不停地翻身——人家说得好:不勤翻地上的瓜干,吃到肚里就要勤翻身子。这真是万年不变的理儿。“烧胃哩,烧胃哩!”第二天早上走上街头,见了面都这样嚷叫。

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庆余在小土屋里捣鼓出了奇迹。

她把一块碎裂下来的瓷缸瓦片凸面朝上支起,陶盆里的瓜干黑面已经闷了半天,用水调弄得不软不硬,散发出微微的酸甜。瓦片下不紧不慢地烧着文火,金祥一把接一把往空隙里扬麦糠,大股浓烟呛得他泪流满面。火苗儿蹿起来,庆余就用脚碰他一下,他赶紧抓一把碎草屑儿压上。庆余用食指蘸一点唾沫描一下光滑的瓷瓦面儿,吱的一响。她伸手挖一块面团,在手中飞快地旋弄旋弄,然后左手抓一块油布擦擦瓷面儿,右手迅速地把面团滚一遍,一层薄薄的瓜面粘在了瓷瓦上。她赶紧取起泡在水里的一块木板,用钝刃儿在那层瓜面上刮。刮呀刮,刮呀刮,瓜面儿实实地贴在瓷瓦上,接着干了,边儿翘了!她用杀羊的长把刀插进翘缝,像割韭菜一样哧哧两下,整张的小薄饼儿就下来了,比糊窗纸还薄。这些黑色的美丽的薄饼一会儿摆成了一尺高,金祥在一边捡碎的边边角角吃。一陶盆瓜面都做完了,小土屋里有了整整两大摞子小薄饼。庆余像做针线活儿一样盘腿坐下,左手取薄饼,右手的杀羊刀一按一折,刷刷两下,叠成了长方形。那个快哩!金祥快要乐疯了。一会儿两大摞子薄饼都折叠完毕,庆余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累得呼呼喘。金祥这才明白,叠饼这活儿慢不得,因为饼从瓷瓦上刚取下是艮的,略一停就脆了。这活儿得赶个艮劲儿。金祥问:“年九妈,这是什么饼?”庆余闭着眼:

“煎饼!”

瘦长的年九第一个叼块煎饼跑上街头,震动了全村。谁见了都问,问过还想咬咬。年九让他们尝,他们嚷:“哎哟这个脆呀!哎哟这个香呀!”正喊着金祥提着裤子踱出来,嘴里照样叼个煎饼。人们说:“该死的金祥啊,好东西都让你家吃了。日你妈的金祥!”金祥只是笑,使劲提一下裤子,伸手取了煎饼,拔一棵大葱剥剥皮,又揪一个辣椒,一块儿夹在饼里,吭哧吭哧吃起来。年九吃过了煎饼,像蛇一样缠到金祥身上,说:“爸吔!”大伙儿一阵感慨:“吃着黑煎饼,搂着痴老婆,人家金祥过的才算日子!”一个老婆婆说:“快别说人家痴了,不痴的人也没见做出这么好的饼来。”大家都不做声了。了不起的庆余,她传过来的手艺使一囤囤的瓜干有了着落。庄稼人一块石头落了地,禁不住长舒一口气。接下去的问题就是快快跟庆余学会做煎饼,一刻也不耽搁。街上的人跑来跑去传递消息,连赖牙一家也破门而出。人们挤到小土屋门口,有的从小后窗往里望着。大黄狗和脏女人庆余都在熟睡,黄狗果真趴在炕上的一摊破棉絮上,巨大的鼾声不知来自哪个。人们嘭嘭嘭敲窗擂门,两个都不醒。有人一迭声地骂,老黄狗才声如洪钟叫了一声,慵懒的女人接着啊啊地舒展吐气。门开了,黄狗夹着尾巴闪到一边,庆余挠着痒儿探出头来。“不过年不过节,串门的来这一大些。”她半睁着眼咕哝一声,又仰脸看看日头。有人拨开她往小屋里挤,四下里瞅,终于发现了瓷片刮板什么的。那个人用木板敲着瓷片跑出来,说好一个庆余大痴老婆,用这几件破东西变戏法一样变出了黑煎饼。众人呆呆地看,像瞅一宗神物,不言不语。金祥奋力夺了抱回屋子,骂得很难听。年九又取一个煎饼吃起来,凹凹的脸儿盛满了自豪。

大约过了两个月,每家每户都有了会做煎饼的人。了不起的吃物啊,庄稼人有了发明创造了。这功劳自然而然归到了庆余身上,也归到了收留她的金祥身上。后来庆余才告诉男人:在南边黑乎乎的大山后边,人人都会做煎饼。那里人做这个才叫熟哩,一人烧火同时又能摊饼调面——油布放在大脚背上,一手添糠末捅火,一手端起湿面团,大脚一甩油布飞上来,接住一擦,面团按上去滚动……一眨眼工夫就完成了。那里的人半天工夫能摊二百四十张煎饼,且无一张破损。那里的老老少少都吃煎饼,牙口好的吃脆的,没有牙的用水泡了吃。出山走远路,背上摞煎饼走百里,十里地吃一张。煎饼里夹葱又夹韭,有钱的地主夹肥肉,咬一口,直流油,小姐丫环捶后背。金祥乐得摇着脚板,在老婆饱胀的胸部理了一下。年九学金祥一样伸出手去,被他踢了一脚。庆余说:“该。”她又说南边摊饼可不用破瓷缸片,都用平底儿锅,那是过生活的宝物啊,叫“鏊子”!天哪,鏊子鏊子,怎么不早说唻!金祥搓搓手,说他起早贪黑走长路,翻山越岭也要背回一个鏊子——天底下还有这样古怪物件!他说到做到,第二天,往腰上捆了一摞煎饼,鸡叫第一声时上路了。

如果知道这是一条怎样漫长、怎样崎岖的路,金祥也就不会走了。可怜五十岁的金祥,靠树叶和瓜干长成的骨肉,没有多少耐力的金祥,就这么背着一摞子煎饼上路了。背上凸出的饼使他看上去像个罗锅,地势愈走愈高,他越发要弓腰而行。渴了就喝洼地上积的雨水,饿了反手抽出一张煎饼,去路边偷一棵葱夹在饼里。有一次被人逮住了,南边的人野,揪住他的衣领狠狠揍,金祥在地上滚着,煎饼撒了一地。揍他的人用脚踩着踢着满地的饼,说:“屁饼。”金祥死命地抱住那人的腿,连连说“行行好”,这才没让人家把煎饼全踢碎。他流着泪收拾一路的食,眼花了,辨不清与泥土一样颜色的煎饼,最后连土块一起装在背袋里,往前走。背后的人笑骂:“?鲅!”金祥一怔,加快了步子。天哪,这里的人也跟俺叫?鲅,俺还没有走远哪。他头也不抬地赶路,心想翻过那一座座山就差不多到了。他走过一个小村就要问一遍:“有鏊子吗?”人家说没有,他只得继续往前走。有时他想起了老婆庆余,心一阵狂跳。她和年九留在家里,还有个黄狗。夜间进去歹人怎么办?金祥一双手不禁颤抖起来。后来他想出家人不挂家,反正着急也没有用,不如忘了她,把她从心窝那儿赶开。他这样想着用巴掌在胸前一捋,说一声:“呔!”就把她赶跑了。他果然觉得轻松许多,眼前也清亮了。不知走了多少个日夜,他又开始问:“有鏊子吗?”人家说:“俺没听说有那种鳖东西!”金祥走开了。他心中已经把那种圆圆的平底铁器想得神圣起来,觉得像个没见面的老友,闪闪发光,他们一见面就会认得出,说起话来。“嘿嘿,鏊子。”金祥念叨着往前赶路,终于进山了。从没见过这么高的石山,他觉得长了见识。一想到庆余也是从这样的路上走来,并且还要照顾那条黄狗,他就想那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了不起哩。”他说着,揉揉眼从背上取煎饼吃。

这是条让金祥记一辈子的路,是一个人只能走一遭的路。他不记得穿过了多少村落,不断地询问。这一路上人的口音没有多少变化,翻过几道山梁之后,那些人才口音大变,使他暗暗吃惊。他高兴起来,终于到了从音调上也感到陌生的地界了。他一路上没有洗一次脸,人人都对他笑,他还误认为是这里的人和蔼。有一次他见到青生生的小葱,实在馋得忍不住,就跟地里的人商量让他拔一棵。那个人一连拔了两棵给他,他夹到饼里大口嚼着,心想世上还是?鲅对?鲅好啊。重新上路时浑身是劲,他觉得裤子再也不往下滑脱了。其实他走得比几天前已经慢多了,腰带离开肚脐的距离更远了。老远看见一个破败的小村,急急地赶进去,一入村口,见一个头上顶张桐叶的老汉正烧火摊煎饼,他使用的正是闪闪发亮的、油滋滋的鏊子!金祥大叫一声,差不多是跪在了那儿。老汉去扶他,他摆摆手。原来这里的煎饼也是乌黑的——从那时金祥认定,天下煎饼一个色,都是黑的。他开口就问哪里才能买到这种宝贝。老汉伸手往西一指,金祥爬起来就跑。那是个拉着陈灰串子的小卖店,里面卖牛鞭子、泥碗、大菜刀、瓢什么的。他一下盯住了鏊子,问了问,不贵。他买下来,脱下衣服包了,贴在肚子上,一口气奔了很远才停下来。他坐下,解开衣服端量,发现它真是古怪极了。一个微微凸起的平面,下边还有三个猪耳朵似的铁腿儿。他擦去了上面的灰末,又用指头敲了敲。嗯,声音像钟一样。

回去的路像来时一样长吗?走不完的路哟,记一辈子的路哟。煎饼快要吃完了,他知道沿路乞讨的时光来临了。叫着婶子大娘大爷行行好,不知怎么这么顺口,像干起了什么老本行似的。人家给他一点咸菜、一块地瓜、一片瓜干,他都双手合着作揖——这可没人教他。他自己心上一动,手就合起来哩。走啊走啊,逢村宿村,无村就趴在路边蒿草里凑合一夜。想不到秋天的夜这么凉,他哆嗦着,想骂几句又不敢。他怕他的话让天上的星星听见,它们会把更狠的凉气浇下来。有一个夜晚他冻得实在受不了,就揪点干草须什么的点了一堆火。冷是不冷了,可是肚子咕咕响起来。三尺远的地方就是地瓜秧儿,绿莹莹的。他忍不住动手扒出一块地瓜丢进火里,抄起衣袖等候着。瓜的香味刚刚散出来,黑影里便传来了哈气声,他抬头一望,见一个瘦长的男人穿着破衣烂衫,牵着一头小猪站在火堆旁。那人嘻嘻笑,不像坏人。金祥一见他就想到了大杨树下的庆余,料定他是个吃百家饭的人。不过他为什么牵头小猪?小猪比主人精神十倍,生气勃勃,毛色油亮,这会儿哼了一声就躺下了。流浪汉蹲下来,捏了捏小猪的蹄子,也躺下了。他跟金祥说,自己是个要饭的,小猪嘛,那是他在一个多月前捡的,不舍得扔——“总还是块财产哪!”他说。金祥觉得他与那个小猪已经是情同手足的关系了,因为他一边说话一边搂住小猪的脖子。小猪哼着,还抬头瞅了金祥一眼。流浪汉说:“真饿啊。”金祥从火中掏出烧好的地瓜,掰了一半给他。流浪汉简直是一口吞下了滚烫的地瓜。金祥正在吹着热瓜,不由一愣:流浪汉会烫死的!他瞅了对方半天,见人家正笑呢,像喝了酒一样,脸色红润。他问金祥:“你也跟我一样,是个要饭的吧?”金祥本想否认,但不知怎么点了点头。“我打眼一看就知道,”他搔着身子,逮了个什么,“要饭的都随身带点什么,有的带狗,有的带猪,你呢,带那么个圆东西——是脸盆子吧?”他盯着金祥用衣服包着的鏊子。金祥用手护了护,连连摇头。“怕也是不义之财哩。”流浪汉叹一声,一仰身睡过去,发出了鼾声。金祥可不敢睡了。他想离开,又舍不得这堆火。瞌睡一阵阵袭来,他使劲睁着眼。后来他再也忍不住,就迷糊过去了。不知过了多会儿,他被一只手摩挲醒了。一睁眼,他大吃一惊,见那个流浪汉正对他动手动脚,手都伸到肚子上了,痒痒的。流浪汉嬉着脸对他笑呢。金祥一蹦坐起来,左手摸过鏊子,骂一句“奶奶”,顺手就是一抡。流浪汉应声倒地。金祥哆嗦起来。后来他蹲下听了听,听到了喘息声,一块石头落了地。他收拾一下,决意离开。小猪一直睡着,金祥站起来,刚一迈步子,小猪就睁大眼睛瞥了他一下。金祥慌慌地跑了,跑到十里之外,还能记住小猪那一瞥。

一道道山梁横在了归途上。山比来时长高了许多,原来山像庄稼一样,在秋风里也要拔一节儿呢。这就苦了金祥了,噢噢,金祥真的皮包骨头了,一抬脚就能听见自己身子骨相磨的声音:咯吱吱!咯吱吱!他怕这样走不回去了,那可就糟了。无论如何他闭眼以前要再看看那个小村,看看他的庆余、大黄狗和年九,看看大碾盘子,看看庆余怎么在崭新的鏊子上摊出第一张黑煎饼呀!他咬紧了牙关往前赶,眩晕时就扶住石崖。背上的鏊子越来越沉,简直要把人压死。他呼唤讨要的声音微弱得快听不清了,惹得人人厌烦,“哪里的脏货,你到底想要什么哩?”金祥讨到的吃物越来越差,尽是糠团子、树叶掺和了东西做成的……天哩,这山上的人命更苦哇。有一天他实在走不动了,就歪在一个小草屋门口。屋里只住了一个老太婆、一个姑娘,她们把他架到屋里,用菜粥喂他。他宿在西间,她们两个宿在东间。金祥想住一夜就走,可一躺下就不想动了,只得又住了一夜。天明时老婆婆跟他说话,得知了他是平原上的人,使劲一拍膝盖说:“福气人哪!听说那儿的人富庶,一年到头吃得上瓜干,有时兴许还能吃上玉米饼、吃上白面?”金祥点点头。“福气哩!”老婆婆牵着女儿的手,让她走近来说:“看见了吧?这是平原上来的大叔……”姑娘二十多岁了,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色暗黄,头发也有些黄。她的眼真大,有些凹,羞得厉害。她穿了破被面改成的花衣服,露着皮肉;绿色的裤子,裤腿上缝着染过的粗麻布。一对小乳房突起着,像两只鸟儿。她说:“叔……”金祥赶紧还了一句,“妞……”姑娘低下头,两手搓着绿裤,说:“俺二十一哩。”这可不像二十多的女孩子家。金祥眨眨眼,问:“叫什么名唻?”老婆婆接一句,“庄稼娃,什么名不名的,叫‘狗狗’。”金祥脑子里立刻掠过庆余的黄狗,自语一句:“不孬哩。”“庄稼人哩。”老婆婆还在咕哝。金祥看一眼狗狗,心里怪疼得慌,不知怎么老想用手理理她那枯黄的头发。“没得吃哩,他大叔!娃儿命苦啊,托生到这个家里。”老婆婆说着想抹眼,金祥赶紧咳一声。老婆婆使一个眼色,狗狗出去了。她对金祥说:“不瞒你说,她六岁上爹没了,俺一个人把她守大,不易吔!苦就苦了狗狗,她嫁这山里,还不是饿一辈子?你行行好带她出山吧,当个干闺女养……俺看出你是个好人。养两年,给她找个婆家。”金祥的手颤抖起来。买鏊子把人家闺女领来了,有嘴说不清啊。他站起来。“让狗狗跟你去吃口瓜干吧。”老婆婆哀求着,老泪纵横。金祥背起了鏊子,说:“你也真放心哩,把个大姑娘交俺一个过路人。俺还不敢哩——不过俺看你信得过,回去上着点心,有合适的让他领了去。”老婆婆不住声地道谢,金祥弓着腰出了门。他走出一丈多远了,还听到后面唤狗狗。他转回身,见母女二人站在门口呢。他作了一揖。

天哪,我金祥再也不走这条路了。挨冻受饿,磨破了脚板,还遇上那么多蹊跷事儿。这些费嘴费舌的事儿都让我撞上了。他那么想念庆余和大黄狗,掐着手指算出门的日子,算不出就捶自己的头。他步子趔趄,不时让石头绊倒。裤子老要往下滑,喝多少凉水肚子也鼓不起来。有一回他跌倒了,半天爬不起来,索性睡了一会儿。只这一会儿就做了个摊煎饼的梦:煎饼乌黑乌黑,锃亮耀眼,堆得像碾盘那么高。一群群的年轻人头上落了鸟儿,趴在煎饼垛子间……醒后四肢有点力气了,便继续赶路。可没走几里,眼前一阵阵发黑,黑障无边无际,他恍恍惚惚。“哼?”他尽管头部眩晕,还是奋力叫了一声。黑色不褪。他摸索着又走出几步。高山甩在背后了,小村已经不远了,平原踩在脚底哩!他又抬起脚,脚落下的地方似乎也是黑的。一瞬间他想起村里老人一个传说:有人赶路遇上不见边的黑东西,那可不妙!那是遇上了“黑煞”,过后不死也差不多了……一层冷汗从额上渗出,他一头栽倒在地。

金祥后来被人抬回了小村,背上的鏊子还在。

从此他身体垮了,步子蹒跚。他说:“奶奶的,遇上了黑煞!”那个鏊子啊,简直成了全村的圣物,备受珍视。它没法属于哪一家哪一户,而是在全村流动着。这家到另一家取鏊子,至少要出动两个人,一进门就说:“俺来接鏊子!”金祥成了西天取经的英雄,全村奉为楷模。很久很久以后,当金祥早已不在人世时,人们教育后代要长志气,总还要搬出金祥的例子,说:“看看人家金祥,一个人翻过大山背来了鏊子!”金祥如今是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威望一日盛似一日了。这种状况多少使赖牙不安起来。好在金祥活不久了,因为有人见他平地跌跤,还咳个不停。

黑煎饼美妙到了不可思议。很快,外村人也传递起这个消息。他们后来不无嘲讽地喟叹:“?鲅也有自己的法儿。”不知有多少外村人想讨教做煎饼的妙计,结果遭到了小村人的严密封锁。“吃口煎饼可以,想讨去个法儿,没门儿。”到此为止,小村里已经有了三样绝妙的事物:黑煎饼、红小兵的酒、俊俏的赶鹦。这是外村人梦寐以求的三种东西。红小兵一家占了三分之二,所以他一直趾高气扬。他出门总将一卷煎饼放到衣服的夹层里,待人多时,就像掏报纸一样掏出来,翻弄几下,嚼起来。由鏊子摊出来的饼已经是完美无缺的极品:一般大、一样薄、一样亮。有的人家一口气摊上千张煎饼,像贮放瓜干那样装进紫穗槐囤子里,按紧压实,上面扣一口生铁破锅。到了吃饭的时候,熬一小锅盐汤,从囤里抽三张五张煎饼也就成了。全村人的饭量眼见着加大了,老婆婆有了笑容,小伙子再也不吐酸水了。只有上岁数的老头子吃久了,仍有一点点内躁的感觉,偶尔嚷几声:“烧胃哩!烧胃哩!”年九一天天长高,渐渐赶上金祥了。只是他长不粗壮,凹脸上的两只眼似乎有点斜。他成了打架的好手,日日在街上与人摔跤,裤子不断摔裂,露出黑乎乎的屁股。黄狗成了无比忠厚的一个象征,在洒满阳光的土末上蜷着,晒着壮实的骨骼。人们说方起那把刀子效力真大啊,这把刀子什么时候用到人的身上,天下也就太平了。这个时候正是工区里人口剧增,年轻子弟不断到小村里游玩的季节。他们来到土坯垒成的小街巷里,首先对无数的狗感到惊奇,接着又注意到人人手中握一卷煎饼。这是什么味道的东西?有的想尝一口,对方偏偏举得高高。他们与小村的年轻人摔跤,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双方都有人助阵呐喊。给人深刻印象的,是年九与工区子弟的一场比试。

工区子弟比年九矮一个头,但比年九粗一圈儿。他们刚交手就有人预测年九要败。果然是这样。年九一连倒了两次,凹脸盛满了羞愧,默默的。年九紧了紧下滑的裤子,再战一场,还是失败。他伫立着,半晌不语。突然他照头猛击一掌,喊道:“我还没吃煎饼哩,你等我!”喊完迅速跑回家去。一会儿他返回来了,嘴巴在做最后的咀嚼。嘴巴停止了活动,他盯着工区子弟叫道:“来吧!”

大家都看得清楚:年九抱住对方,狠狠一下将他摔倒在地上。对方爬起来,他又是狠狠一下!

煎饼多厉害呀!大家正在欢叫,不知谁往旁指着喊了一声,人们赶紧转脸去看:脏女人庆余一声不响地站在十几步之外,怀里抱着一大摞闪闪发光的煎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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