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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阻击后的阻击

史少平被敌人恶狠狠地捣了一枪托子,从岩石上翻下去之后,就昏迷过去了。这不仅仅是由于沉重的打击和跌撞,主要是他在砍杀中把所有力气都用尽了。

北山坡上越来越激烈的枪声,使他慢慢恢复了知觉,记忆起刚才那场恶战的情景,但他不明白现在的枪声为什么这样激烈。他记起杨继五和周枫林,心想:难道他们还在继续战斗着?这枪声是打他们的吗?不像。那么到底出了什么事?难道郝大队长又带着队伍回来了?不可能。……他思索着,听着激烈的枪声。

史少平用力握了握拳头,觉得还有力气,便试着翻转身体,用双手撑着身子,居然坐了起来,只觉得全身疼得像火烧刀割一般。他想摸摸背后的伤处,但僵直酸疼的胳臂弯不到背后去。他分辨不清是热还是冷,只觉得焦渴得难以忍受。

史少平坐了一会儿,头脑渐渐清醒。后山的枪声还是那样的激烈,虽然他还搞不清真正的原因,但他相信绝不是自己的队伍。因为他曾经计算过,当他们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斗时,部队至少也走到十五里之外了。他也渐渐搞清了自己的处境——他躺在匪兵的尸体之中,看着敌人已转到后山去了。这时晨曦的微光投射在他沾满血迹的身上,他看见自己的军装已成了血洗过的碎片,忽然想出了一个主意,就从匪兵的尸体上脱下了一件稍微干净一点的军装,穿在自己身上,又在不远处拾起一支半新的汉阳兵工厂造的步枪。

这时山后的枪声停止了。匪兵们纷纷拥上山顶。他从敌人的吵嚷和怒骂中,知道了枪响的原因,心中暗自高兴。他知道,敌人就要打扫战场了,便不顾全身的疼痛,拖着步枪钻进茂密的丛林中去了。

史少平嚼了几口带着水珠的野菜,权且填一填饥饿的肠胃,又在石洼里掬饮了几口雨水,润一润焦渴的喉咙,洗净了满是泥土和血迹的脸。他四下搜索着,想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山洞,但是,他找了几块地方都不合意,只好倚在一块石崖上,喘息一会儿。这时他听到传来搜山的喊声。

“快出来吧,我看到你啦!”

“不出来我就开枪啦!”

喊声越来越近。史少平已经看见几把闪光的刺刀和几个晃动的脑袋了。

史少平屏住呼吸,紧贴在崖壁上一动不动。但只有几丛茅草遮掩着他,是很容易被发现的。他正要推上子弹,作好和敌人拼杀的准备。这时一个提匣枪的军官带着四五个匪兵径直地向他走了过来。史少平自知已被发现了,便索性举起枪来,准备对准白匪军官射击。

但这时白匪军官却向他喊道:“他娘的,你还不快搜,在那里磨蹭什么?”

少平感到茫然了,但他立即醒悟到白匪军官认错了人,这才想起自己已经穿上了白匪的军装。他把举了一半的枪重又放下来,顺口答道:“我,我在解手!”

“赶快搜山!”

于是史少平便提起步枪跟在白匪后边,学着匪兵们的腔调,边搜边喊:“快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就开枪啦!”

他一边喊,一边机警地观察着,寻找一切机会脱逃。

白匪们的搜山,给峡谷中的几个山村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到处是鸡飞、狗跳、抢劫、打骂和啼哭的声音。

在山村边的一所孤零零的茅屋里,住着母女两个人。她们从小小的窗口,看见几个匪兵向她们的茅屋走来。

母亲大约有四十五岁左右,她慌乱地对女儿说:“景妮,快到灶膛里抓把灰抹到脸上,这些野兽们没有心肝!”

女儿果然用战栗的手从灶膛里抓出两把灰,捂到脸上,又把头发扯了几把,搞得乱蓬蓬的,就胆战心惊地偎依在母亲身边,等待着即将来临的灾祸。

母亲担心地看看女儿涂黑的脸,忧愁地叹了口气说:“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该把你早嫁出去,那就省心了。”

“不要说了!”女儿紧张地谛听着外面的动静。

“幸亏景元不在家,说不定又要抓丁呢!”母亲还是絮絮叨叨地讲着,仿佛这样会减少一些恐惧,“唉,老百姓可怎么过啊!这些死不完的国民党啊,老天爷为什么不打个霹雳把他们全都轰死啊!”

景妮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是提心吊胆地倾听着门外渐渐迫近的吆喝声。

单薄的柴门,“吱嘎”地叫了一声就噗通倒下了。两个白匪踏过脚下的柴门,闯进屋里来,对着母女两个喊道:“藏着共产党没有?交出来!”刺刀在景妮眼前晃动了一下。

她们母女二人,紧紧地偎依在一起,愤怒地瞪着两个恶棍,谁也没有说话。

“跑到你们家里来的红军呢?藏到哪里了?”其中一个匪兵,大概是个班长吧,他命令另一个腮上长着鸡蛋大肉瘤的匪兵说,“瘤子,给我搜!”

两个匪兵,瞪着饿狼似的眼睛向四周搜索了一遍,用刺刀向床下戳了几下。叫“瘤子”的匪兵一刺刀撬开了床头上的木箱:“班长!你看里边……”

然而班长贪婪的目光却落在景妮身上,忽然像发现了奇迹似的,跑过去抹了抹景妮的脸,淫邪地嘿嘿地笑着说:“好个漂亮的姑娘,你当脸上抹上灰我就看不出来?你那脖子还雪白呢!哈……哈……哈。”

的确,景妮在慌乱中没有把脖子抹黑,在黑脸的反衬下反而显得更白更嫩了。当匪兵一步步向她逼近,并把手伸到她脸上去的时候,她鼓起勇气,奋力把匪兵推了一把,然后就扑到母亲的怀里去了。

愤恨使母亲增添了勇气和力量,她猛然站起来,把女儿挡在自己背后。她全身在怒火的燃烧中颤抖着,随时准备扑过去和匪兵拼命!

“老总,你们不要造孽吧!”

“瘤子!别翻他妈的箱子啦,把这个老东西给我拖开!”

“是,班长!”于是瘤子向怀里掖了几件衣服,就跳下床来,抓住母亲的一条胳膊往门外拖。

母女俩知道悲惨的横祸就要发生了,她们一面拼命地反抗着,一面高声喊叫着:

“救命啊!救命啊!”

“天啊!杀人了!”

史少平提着步枪跟在几个白匪后面,假装跌了一个跟斗,把脚脖子扭了,一瘸一拐地走着。到了村头,几个白匪只顾跑进村去抢劫,就远远地把他丢在后边。他向四下看了一眼,便决定先走进茅屋去躲一躲。

当他走近茅屋时,听到了女人的呼救声。不难想象,匪兵们正在残害老百姓,史少平不由得怒火中烧,想躲藏的念头突然消失了,他一阵旋风似的扑进茅屋里。

他一眼就看出将要发生的事情,便用枪指着两个匪兵愤怒地吼道:“住手!你们这两个混蛋!”

两个白匪正把母女两个拉开。被这突如其来的喊声怔住了,他们猛然跳起来摸起自己的武器,以抵御这意外的袭击。他们见史少平只有一个人,便狞笑道:“你真他妈的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老子寻开心,哪个管得着?!”

“瘤子”也凶狠起来:“就是你的姐姐妹妹,老子也不管!”

“这就是我的家!”连史少平自己也不知为什么这样说,“看哪个再敢动我妈妈和妹妹一指头?!”他为了表明自己的决心,“咔啦”一声推上了子弹,怒视着两个匪兵。

匪兵一听这真是他的家,先自软了三分,但是还嘴硬地说:“好小子,你真要动武啊!”

史少平一声不响地怒视着他们,这更使两个匪兵看出他要拼命的决心。母女俩也从惊愕中醒悟过来,顺手摸过了柴刀和铁锹,准备投入拼杀。

两个匪兵惶恐地踌躇着,不知是留还是走好。

这时外面响起了集合军号,不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匪兵们奔跑的脚步声,并有人喊着:

“快集合!谷团长命令停止搜山!”

“快,我们要回谷家寨去了!”

两个匪兵听到集合号声,便互相丢了个眼色跑出去了!

母女俩望着素不相识的史少平,又惊诧又奇怪。母亲终于定了定神,深深感激地说:“老总,你可是我们的救命恩人啊,想不到国民党兵里还有你这样的好人!”

史少平认为已经脱出险境,便不再隐瞒自己身份了。他说:“我不是白匪,我是红军啊!”

“红军?”母女俩疑惑地重又打量着史少平,“你怎么和他们一起搜山呢?还穿着……”当然,她们一下是很难弄清楚史少平的来历的。

当史少平简单地告诉她们自己战斗、脱险的经过后,老妈妈眼里充满泪水,把史少平拉到面前,亲切地说:“孩子啊,你真的是红军吗?”

“是的!我是红军。老妈妈,你听说过红军吗?”

“咳呀,那可真是一家人啦!”老妈妈深情地说,“我娘家的弟弟就是红军啊!听你的口音,好像是九里十八坪人,对吗?”母女俩全都笑吟吟的,好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老妈妈又说,“我娘家就是九里十八坪的黄家湾啊,我弟弟叫赵铁牛,听说他跟着郝大成……”

“哎呀!”史少平忍不住打断老妈妈的话,激动地说,“真是越说越近啦,我叫史少平啊,我年纪小你也许不认识,你认识史太昌吧?”

“认识,认识。”

“我就是他的儿子啊!”

“你可认识我兄弟?”

“怎么不认识?铁牛同志昨天晚上和大部队一齐冲出去啦!”

“谢天谢地,只要红军灭不了,咱穷人就有救啊!”

景妮听他们说着,心被幸福的暖流灌满了,可是她终于想起来了,以责备的口吻对她妈妈说:“妈,看你一高兴就说起来没个完。史同志一准还没有吃饭呢,还不快烧火!”

“对,你快把床底下的鸡蛋拿出来。史同志,你快洗洗脸,先坐下歇一歇。”

母女两个手忙脚乱地做起饭来。

史少平洗了洗脸,为今天的奇遇激动着。他看见墙上挂着一件蓝色的对襟上衣,不由得问道:“大妈,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景妮抢在她妈妈前面回答说:“我还有个哥哥,叫林景元,他上山挖药材去啦。妈还说呢,若是红军到这边来,也要叫他当红军去!”

景妮母女俩,把仅有的一斤半面全都烙成了饼,把仅有的八个鸡蛋全都煮上,让史少平吃完后,把剩下的全都让他带着好在路上吃。不管史少平费多少唇舌推托,还是未能拗过满腔真情的母女俩。史少平最后还是带上了吃剩下的面饼、鸡蛋,脱掉了匪兵军装,换上了林景元的衣服,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景妮母女,沿着流沙河,向着北方去寻找自己的部队。

史少平的精力还没有恢复,被枪托子捣伤的腰部还在疼痛。他走得很慢,第二天拂晓,来到了一个荒山脚下,流沙河在这里绕过山角向南奔流。这座山形状十分奇特,像一个尖尖的馒头。山上古木参天,山下低矮的树丛茂密异常。山路虽然相当陡峭,因为杂树丛生,却很容易攀登。正是满山春浓的时节,青松、绿竹、嫩草、红花散发着扑鼻的清香。

史少平因为带着一支步枪,白天不敢走大路,昨夜走了半宿,有些累了,想找个树丛,钻进去瞌睡一会儿再走。刚刚躺下就听见一个小伙子唱着山歌向山上走来。

……

牛角山哟藏珍宝,

五倍子哟龙胆草,

土茯苓哟金鸡爪,

还有那,起死回生的灵芝草嗳。

……

史少平坐起来,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向他躺着的地方走过来,手里提着一把残缺而又明亮的铁镐,腰里还别着一把柴刀,背着一个竹篓子,东瞧瞧西看看地走上山来。他没有看见史少平,仍然欢乐自得地唱着自己编的山歌:

高山大岭我敢爬哟,

密林深谷我到处找哟。

药材店老板真蹊跷哟,

说我的药材是杂草哟。

我骂他眼瞎,

他气得胡子翘嗳。

……

史少平听了他的山歌,觉得这个小伙子很有趣,便站起来向他招招手说:“来,过来,我们谈谈!”

小伙子猛然看见一个拿枪的人喊他,吃惊地站住了。他一下子拿不定主意是走过去还是拔腿逃跑。

“不要怕,我不是坏人!”

“你问路吗?”小伙子怯生生地问,仍然站得远远的,并仔细地打量着史少平身上穿的衣服,虽说同样颜色的衣服是有的,但袖子上那块补丁却使他断定这个人穿的衣服确实是他的。这就更增加了他的疑虑,心想:“我的衣服怎么穿在他的身上?哼,还不是抢的!准不是个好人。”

“来,坐下谈谈!”史少平拍拍身旁的一块石头,亲切地邀请着对方。

“不,我还要挖药材呢!”小伙子找了个借口想溜走。

“你不要怕嘛,坐下好说话!”

史少平的和蔼友好的态度使小伙子减少了疑惧,同时他也感觉到硬走也是走不掉的,便怀着好奇和戒备的心情,坐到史少平指给他的石头上,手里紧握着铁镐,随时防备着对方。心里一直在嘀咕着:“他为什么穿着我的衣服?该不是抢的吧?”

史少平见到小伙子的表情,心想:“这是个挺机灵的青年人。”待小伙子坐定之后,他问小伙子说:“你家住在哪里?”

“不很远,就在白马山的峡谷里!”

好像什么东西把史少平触动了一下,他想起了茅屋里的景妮母女。仔细看看小伙子,脸相也和景妮很像,便贸然问道:“你叫林景元吧?”

小伙子全身震动了一下,诧异地问:“你怎么知道的?”由于好奇,他又向少平身边凑了凑。

“我还知道你的外公叫赵星海,你的舅舅叫赵铁牛呢!”

林景元更加惊愕地看着史少平说:“我不认识你啊?”

“我们这不就认识了吗!”

当史少平把峡谷中发生的一切,简单而明了地告诉他以后,林景元紧紧地拉住史少平的手说:“你就是我日里想夜里盼的红军啊!开头,我还把你当成坏人了,你不这样说明白,我还以为你抢了我的衣服呢。”

史少平这才想起身上穿的是小伙子的衣服,抱歉地笑笑说:“这真不知道以后怎么还给你。”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还说什么还不还呢。”

史少平也不再和他说客气话了,问道:“你可听说红军部队到哪里去了?”

林景元摇摇头说:“不知道。”然后他又问道,“你不想回九里十八坪吗?听说那里也有红军呢!”

“你知道九里十八坪的情况吗?快和我说一说。”史少平这时重又燃起了对于家乡的思念。

“这里传言可多呢。”林景元说,“谷敬文这个大坏蛋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活阎王啊。他说,‘九里十八坪人要换人种,谷要换谷种,茅屋架火烧,石头也要砍三刀!’杀的人数也数不清啊。……”

“老百姓不会伸着脖子净等谷敬文杀的!”史少平恨恨地说,“总有一天,我们会报仇的!”

“对!谷敬文杀的人越多,老百姓的心里就越恨,好多匪保长和保安团的匪兵也都叫老百姓偷偷杀死了。到处都有红军的传单,上面写着:‘乡亲们!我们绝不能让敌人的疯狂屠杀吓倒!要坚持斗争!红军就要回来啦!革命的红旗是砍不倒的!对敌人要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听说这都是史太昌领导的游击队干的!”

史少平听到爸爸的名字,心头强烈地震动了一下。他多么想见到他的爸爸、妈妈和九里十八坪的乡亲们啊!

突然山下传来了几声枪响。

史少平习惯地摸起身边的步枪,林景元却吃惊地跳起来,不知出了什么事情,更不知如何办好。

“快伏下,不要暴露目标。”

史少平把林景元拉到自己身边,从树丛中向山下观察。开头他们看见有几个人头从山边上露出来,越来越多,接着就像山洞里爬出来的一条灰黄色的大蟒蛇,越拖越长。

“白匪!”林景元以药农特有的尖锐的眼睛首先认了出来,并脱口叫了一声。但他看见史少平十分镇静地观察着,心里也沉静些了,觉得打仗并不是十分可怕的事情。

“景元,你快去找个山洞躲一躲!”史少平关照林景元说。

“你呢?”

“我?说不定要和他们干一下!”史少平把枪紧握在手里,考虑着应该怎么行动。

“你一个人和他们干?”林景元疑惑地问。

“你知道吗?这些白匪也许是去追踪我们的大部队呢!我要拖住他们的腿!”

史少平向林景元解释着,像对自己的战友解释一样。

“能拖得住?”林景元十分敬佩地看着这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红军,虽然嘴里这样问,可是心里却想:“他说能拖住,准能拖得住!”

“就是拖他们一分钟也是好的!绝不能叫这些白狗子顺顺当当地去追踪咱们的部队!”

史少平决心已下,沉静地打开枪机,数着枪膛里的子弹,一共三颗,“三颗,可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着,咔啦一声顶上了子弹。把枪架在一块石头上,直瞪着山下蠕动着的漫长的灰黄色的白匪队伍。

一匹青色的花马,在山口里出现了,马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颠踬着向前跑。骑马的人挥动着马鞭子,向匪兵们威吓着,大概嫌他们走得太慢。

史少平的枪口,随着青马移动着。

“叭!”一声枪响,在山野里扩散开来。

骑马人摇晃了一下,马吃惊地蹦跳起来。骑马的白匪军官先是把手中的马鞭摔了出去,而后又四脚朝天地从马上倒撞下来。

行进的队形立刻纷乱了,就像被捣了一竿子的马蜂窝,闹哄哄地乱撞乱飞一阵。接着步枪响了,子弹呼啸着向山上飞来。先头部队也都停了下来,卧到路边上胡乱地射击着,他们以为遇到了埋伏。乱了一会儿,白匪们慢慢镇静下来,经过一番整顿,就像一条灰黄色的带子向牛角山缠绕起来,一阵阵弹雨洒落在树林里,敌人开始搜山了。

山下的匪军是三十二旅刘玉龙团的一个先头营——第一营。一营营长见团参谋长被打下马来,吓得冷汗直冒。如果团参谋长不是在他营里被打死的,就是死上十个八个他也不会动心。可是现在,团长怪罪下来,那真是嗓子眼里塞把胡椒面——够呛的。他在心里暗暗骂道:“他娘的,你在哪里不好死啊,单单死在我营里,给我找麻烦!”

一营长在一阵混乱之后,慢慢冷静下来,恐慌变成了疯狂,命令三个连停止前进,立即搜山。他指着三个连长说:“今天抓不住红军游击队,你们三个人都给参谋长抵命!”

一连连长宋三,撇了撇嘴,冷笑道:“我们死了谁给抵命?”

一营长向他的部下瞪了瞪眼,却没敢发作,他不敢触怒这个别有来历的连长。

一营长压住满腔怒火,对宋三赔笑脸道:“宋连长,话不能这么说,参谋长的死,我们大家都有责任。……为了抓住游击队,我们应当协力搜山。”

三个连队,对不太大的牛角山张开了罗网。虽然他们没有听到任何还击的枪声,但是仍然是心惊胆战,甚至觉得这种奇怪的沉寂比密集的枪声更可怕,他们的教训是太多了。几乎所有军官和匪兵都怀有这种看法:“红军是早不打,晚不打,等你靠近了,迎头给你一顿手榴弹。……”

刘玉龙给一营长下了死命令:“如果抓不到打死参谋长的红军游击队,提头来见。”一营长为了保住自己的脑袋,他爬上一块高大的岩石,挥动着手枪督战,怒骂着像蜗牛在爬一样的部队:“一连,二连!给我快冲!”

这位营长挺着胸膛,俨然是一个无畏的勇士,他仿佛要让全营都能看到他们的营长,好以他作为勇敢的榜样。但是他的部队并没有因为他的行动而受到什么鼓舞。这使他更加恼怒:“抓到红军游击队有赏,抓不到,我要杀你们的……”他还没有把第二句话骂完,就随着一声枪响,翻滚下岩石,比他的参谋长翻身落马,表演得更为出色。

刘玉龙又增加了兵力,亲自指挥搜山。……

史少平打掉了匪营长,又把最后一颗子弹推上枪膛,对准了挥舞着短枪的宋三。一扣扳机,是一粒瞎火。

“没有子弹了?”林景元在他的身后问。

史少平好像才发现林景元还在他身边,有些着急地说:“你怎么还在这里?快找个地方躲一躲。”

“你呢?”

“我?”史少平并没有想到自己,林景元的提醒才使他考虑一下自己的处境,“我和他们拼了!”但他立即又改变了主意,便问林景元道,“近处有山洞吗?”

“有,就是太浅了。”

“先藏进去再说,快!”

史少平和林景元在树丛的掩护下,向山洞跑去。史少平把枪插进一条石缝里,便和景元钻进了山洞。这山洞果然很浅,勉强能挤进两个人,林景元的竹篓子都挤瘪了。他们顺手把洞口外的几棵蓬蒿棵子拉过来,勉强遮住洞口,等待着严重时刻的到来。

对于史少平来说,这一切并没有什么可怕,甚至他是用一种激动和兴奋的心情,来迎接即将发生的一切。他十分清楚,只要把敌人拖住,这就是他的最大胜利,就可以给突围的部队争取更长的时间。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去牺牲。死,并不可怕。在峡谷中的阻击,他已经经受过死的考验,但是,他不愿意作无谓的牺牲。对于战斗的渴望,对于敌人的刻骨仇恨,对于革命必然胜利的坚强信念,对于未来的美好的憧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强烈地激动着他的心。但是,他觉得林景元有些紧张。

“景元,你害怕吗?”

“有点害怕。”没有经过战斗锻炼的林景元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着。

“不要紧,多打两次仗就好了!”

“你开头也怕过?”

“开头总是有些紧张。”

林景元稍微有些安心了,又担心地问:“若是叫他们搜着怎么办?”

“我们就和他们拼!不能让他们抓活的!”仿佛表示自己的决心,史少平低声说,“你用铁镐,把柴刀给我!”

密集的枪声,使牛角山变得草木皆兵了。四面搜山的敌人,零乱地射击着,他们甚至把自己人的枪声也当成了“抵抗者”的枪声了。

史少平和林景元很快就听到了狂乱的喊叫声,这千篇一律的喊叫,史少平已经听过很多次了:

“我看见你啦!”

“再不出来我就开枪啦!”……

这时,一个提着短枪的白匪军官走近了洞口,他站得离洞口是那样的近,在洞里的史少平只要一探身子,就可以用柴刀劈到他。他们两个人的心就像拉紧了的弓弦,再有几秒钟就要绷断了。史少平用一只手捺着林景元,示意他:沉着。

但是这位白匪军官好似没有看见这个山洞,其实只要一扭头,他就会发现掩盖得不很严密的洞口,但他又好像故意同他们为难似的,老站在洞口不走。

“王排长!这里没有!”

“马贵!向山上搜!快,这里也没有!”站在洞口的排长向他的士兵们喊着,但他仍站在洞口不动。

“王排长,你的后边好像有个洞。”叫马贵的提醒说。

但是这位王排长好像没有听见,只是向士兵们喊着:“快,磨蹭什么?向山上搜!”

这可把洞里的林景元急坏了,心里恨恨地骂道:“这个该死的白匪,为什么看中了这块地方?”

“王排长!你站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赶快搜?”远处一个白匪军官粗暴地喊着。

“宋连长,我排的弟兄们掉了队,我在督促他们向山上冲呢!”王排长回答着,但他仍然不动。这时,从他身边走过了别排的一些士兵。

当搜山的匪兵从洞口走过之后,喧嚷声也慢慢沉寂下来,这时王排长才离开洞口,并意味深长地喊了一声:“不管你们躲得多么严密,我王求正早晚总会找到你们的!”说完便飞也似的向前边搜山的部队追去。

史少平和林景元都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缩的心立刻松弛下来。

“好险啊!”林景元舒了一口气说。

“我倒觉得有点奇怪。”史少平思考着自言自语地说。

“奇怪?”林景元不懂他的意思。

“这个军官好像有意站在这里,挡住我们的洞口。”

“有意?”林景元更觉奇怪了。

“是的,我觉得他是发现我们了,可是他有意地把搜山的匪兵们都支走了。你还记得他临走时说的什么话吗?”

“记得。”林景元说,“他说,‘不管你们躲得多么严密,我王求正早晚总会找到你们的!’……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么说这个军官是个好人?”

“对!即使不是我们的人,他也是同情红军的。”史少平思忖着说,“在国共合作北伐的时候,北伐军里就有很多共产党员。国民党一叛变,抓的抓,杀的杀,死了多少革命者啊!”史少平慨叹着,“可是,革命者是杀不完的!”

“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林景元问。

“我要找部队去!见到你舅舅的时候,我对他说什么呢?”

“我早就想找舅舅去了,就怕家里没人照顾。你见到我舅舅的时候,就说我一定会当红军的。”

“那你现在怎么办呢?”

“我先到药材店老板那里,把他欠我的钱要出来,回家跟妈妈妹妹商量商量,安排安排。可是,我以后向哪里去找你们呢?”

“我现在到哪里还不一定。”史少平还不清楚部队的去向,只是说,“将来我们大干起来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那时你就来找我们吧。那支藏在石缝里的枪我不带了,没有子弹,还不如根木棒好使,你把它藏好,将来会有用处的。”

他们像亲密的战友一样,依依难舍地分别了。这时搜山的匪兵正在山下集合。他们抓了五个樵夫,三个采药的老头子,算作搜山的战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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