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譬如,当然,这个比方不一定恰当。”苏易又从容地接上说,“譬如,过去你在部队上带兵打仗,每到一个新的环境里,总是要首先了解一下当地情况。最少,你得看看天候,看看地势。是啊!你连处在怎么样的一块天空下面、怎么样的一块土地上边都不知道,还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需要知道呢?”
陈子璜一言不发,像一个站在讲台前受教训的小学生。
“也许,你觉得这是无足轻重的。可我倒认为,后天党委扩大会上应当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讨论一下。我希望你做一个思想准备,如果会上有人根据这一点批评你——无论怎么样严厉的批评,我都不反对。”工委书记继续说,口气缓和了一些,“当然,我也不能推卸自己的责任,我对你几乎没有什么帮助。不过,坦率地说,这主要还在于你自己。刚才我长篇大论讲了足足两个钟点,这一些,只要你多少留意一下有关文件,哪怕是留意一下报纸,也就不至于让自己的脑子那么空白,空白得可怜……”
这时,公务员走进来,说有客人要见书记。于是,苏易用估量的目光最后望望陈子璜,便出去了。
陈子璜依在窗台上,始终没有动。他茫然地凝望着窗外,凝望着风云莫测的天空。
工委书记再进来的时候,脸上带着显然的兴奋神情。不过,陈子璜并未察觉到这一点。苏易一进来,他便从窗口转过身来低声地、没头没绪地说道:
“我打算到更达土司……”
“错了!”
“唔,我打算到更达宗本那里去拜访一下。明天就去!”
“立刻!不是明天!立刻就去!”书记满意而严肃地说,“去的时候不要忘了拿哈达,另外还要带些礼物。第一次嘛!既做客总不应当空着手去呀!还有,你是站长,是一个‘有身份’的人。一定要带一个人跟随你。他负责拿礼品,你自己只是当面的时候敬过去。人家要还敬你什么的话,收过来当下就交给你的随员。听清没有!况且。你回来的时候恐怕天已经黑了,还要路过林子呢!带一个人也好,有备无患。不要像上次——唔!我倒忘了!他怎么样?就是要抢你‘福’的那个年轻人,还是那么凶吗?”
“呵!他呀!跑了,早跑了!你把他领去的时候他不就声明过吗!他说过要跑的。”
“嗯!还是怕。他总认为你迟早要报复、要杀死他。”苏易无奈地摇着头。
工委书记把一口袋银元交给陈子璜。这是格桑拉姆宗本本月份的薪金,托他顺便带去。
“如果她不收的话,”书记叮咛道,“她很可能还是不收。那你就把款数报一下。告她说,我们暂且代她保管着。呶!你看!”
苏易拉开抽斗。里边并排放了同样的五口袋银元。这就是说,格桑拉姆宗本已经到任五个月了。
陈子璜戴好帽子,意欲起身。苏易一边收理几个文件一边说:
“稍等等,子璜同志!三个人一起走吧!我们有一段同路呢!你知道刚才的客人是谁呀!经理!新派来的贸易公司经理。嘘!总算来了!我这就跟他一起去看地址。”
“怎么?就盖房子吗?”
“那还用说,当然要盖!而且要盖一座满像样的大楼。不过地址可得慎重选择。这和整个市容有很大关系……”
工委书记很有兴致而认真地谈论着。仿佛正在绘制区划图的那座新的小而精干的城市已经在这荒漠的更达坝上出现了。
在门口,苏易介绍农业站站长和新到的贸易公司柴经理相互认识了一下。不过,握手的时候陈子璜感到对方绝不像一个经理。他观念中的经理是年高脱顶的、身矮肥胖的——因为他常常在舞台上看见这一型的已经公式化了的经理。而这一位呢,是个细高挑,而且年轻得过分。
路上,柴经理很希望工委书记能够针对他方才在会客室所提到的几个问题作出肯定答复。希望从公司的业务方面得到工委书记具体的指教——既然做书记,他一定是精通各种行道的——老实说,由于忽然间的身居要职,使他感到十分沉重、恐慌。他恨不得有谁能把做经理的秘诀一下子“倒”给自己。本来,他是作为会计被派到这里来的,但苏易告诉他:“你是经理。”这里最迫切需要的是经理,即使差池一些也好。不然怎么办呢?公函上写道,目前再不可能派来什么人了。
然而,工委书记一点也没有满足这位年轻经理的渴求,似乎他竟然把贸易公司这么重大的事情忘掉了。一路上,他尽在文不对题地——经理觉得是这样——讲着更达土司。而且从古至今,一世一代地讲。不仅对于柴经理,凡是新来人,苏易总要像一个爱好说故事的老者那样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讲起这些的。也许这是历史教师的习惯吧!
……传说,第七,也许是第八世藏王时,有一位骁勇而年轻的三品武官率兵和吐谷浑[1]征战,屡屡获胜。但他倨傲于自己是开疆拓土的功臣,言语之间对藏王颇有得罪。因而被贬为庶民,并且不准返回逻娑[2]。于是,他只好到当地的一个大土司家去做娃子。不久,他和土司的女儿私通了。土司见到事已至此,况且,他原也是贵人,就索性把女儿许给他,并赏给他“跑马一日”之田,让他自立。他本来是十分善骑的,翻山涉水并不择路,一日之内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个大圈子。于是这片天地当下就归他据有了。这便是第一代更达土司。
这样,前代后世传袭下来。有时兴盛,有时衰微……
据老年人讲,很早很早以前,更达土司就和权势均衡的左邻隆热土司交往甚厚。不是相娶,便是互嫁,重亲垒戚,层层牵扯,都有些难以理清头绪了。到了五十代更达土司降泽工布,当然也没有例外。他的妻子格桑拉姆便是隆热土司堂叔的大女儿。但,也正是在降泽工布这一代,两家土司突然间断绝了历代深厚的情分,一变而为冤家死敌了!
事情是先由隆热土司自家引起的:
隆热土司最爱打猎。一次,为了追赶一只皮毛贵重的麂子,没留神被头上的树枝把他撞下马来,而他的脚却还套在镫圈里。这样便惨不忍睹地被来不及收步的快马拖死了。事情就出在这里,谁来继位呢?他既无子又无女。依照涅巴们和长辈们的公议,应当由土司的弟弟上来继位。他们认为,除了他,再没有任何一个合法合理的继承者了。但是,土司的堂叔——格桑拉姆的父亲——却站了出来,他坚持说土司并不是没有自己的亲生儿子。有的!不过是私生子。可是,这又有什么呢?这一点也不应当妨碍这个私生子占据自己该占据的地位呀!涅巴们对这位主持公道的老者反感透了。因为,那个私生子的母亲正是他第二个妻子。以往,他从未打算承认这件事实。而现在,他却不容置疑地要别人承认这件事实。
就在这种不可开交之际,接二连三地发生了奇怪的可怕的事:最先,那个孩子在玩耍的时候从屋顶上掉下去摔死了。跟着,土司的弟弟喝了一碗奶子之后忽然浑身青肿当晚咽气了。又接着,人们发现土司堂叔的全家都躺在自己院子里,而大门却从外边上了铁锁。并且,用石灰围着院墙撒了一道界线,表示不准任何鬼魂从里边出来。
格桑拉姆得知了这事,只是哭,毫无主意地痛哭。而她的丈夫降泽工布却不然,他一得知,立刻采取了行动。连夜征集三百多名差巴,横枪纵马,直奔隆热庄院而去。隆热家正在动乱不宁,突然大敌临头,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寨墙很快便被攻破。经过一阵枪鸣人吼、刀击马嘶,战事迅速地结束了。除掉土司弟弟的小女儿契梅姬娜之外(早几天她到外祖母家去没回来),所有隆热土司的家人,不是挺枪挥刀就义,便是赤手空拳倒下。当降泽工布带领他的勇士们离去时,这座偌大的繁盛的庄院已经没有了任何一点声息和动静,只听到埋头于尸体间的老鹰和乌鸦时而发出一两声干叫。
这样,降泽工布不仅替妻子尽了应尽的复仇的天职。而且,从那时候起,他再走入隆热土司的领地时,就自然而然产生了一种新的感觉,觉得和走在自己的领地上没有什么两样。不过,当然的,在某些地方他还要百倍警惕和严加防范。
注释:
[1]吐谷浑——所据之地为今之青海一带。与吐蕃(西藏古称)相交界。
[2]逻娑——藏之都城,即今拉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