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巴们,不!——因为需要,他们已经是名副其实的造纸工人了——工人们成群成伙在林场撑起了牛毛帐篷,支起了烧茶的洋铁锅。而且,他们差不多把家中仅有的糌粑面都带来了;在服役期间如果不把自己的肚子填饱是不行的。总之,他们都定居下来了。从开始剥树皮到制成粗糙发灰的印经纸,需要相当艰难和漫长的过程,他们不能不作长久打算。
但,第三天“哼查”来了。在一阵号角之后,他宣布:所有的人都可以立刻各自回家。究竟为什么停止造纸而放人们回去呢?他没有说,工人们当然也没有问。一方面不能问,一方面也不需要问。横竖“哼查”没有发疯,他不会私自发布这样的号令。就像一群被判处了重罪的犯人突然又受到了赦免似的,每个人都怀着新的忧虑,慌忙打点什物,准备尽快地离开林场。
快回到家的时候,老斯朗翁堆的心情才真正平复下来。山谷里迎面刮来一股凉飕飕的风,一天比一天冷了!这使他意识到,应当想法弥补白白失去的三整天的时间,赶快把几块坡地翻过一遍,之后,又得趁没落大雪之前赶忙去割满一屋子草,为牦牛预备冬天的口粮。可是,那头母牛的肚子已经很大了,自然不能再用它去拉犁,而单靠那头犏牛就是打死它也拖不动木犁的呀!怎么办呢?还让自己的女人挎上绳套和牦牛一起去拉犁吗?她已经不年轻了啊!让秋枝去拉吗?她还没长成人呢,不能把她弄成一个弯腰曲背的难看的姑娘!自己去拉吗?倒是可以实实在在顶上一头牛,可是又有谁能扶得了犁呢?斯朗翁堆盘算着。他决定先去割草,等母牛生了以后再说。现时,谁都在忙着耕地,去借人家的牲口怕是不好张口呢。
斯朗翁堆刚回家,便参与了妻子和女儿的热烈争论。
因为太缺人手,大家都忙着地里的工作,农业站准备请一个放牧员。秋枝一听说这事,立刻跑去找畜牧技师倪慧聪,虽然她是新来的人,但已经应承做秋枝的姐姐了——西藏姑娘最喜欢和要好的人结为“拈香”姊妹。
“倪慧聪姐姐!听说,农业站要找一个人去放马?”
“是啊!要请一个放牧员。”
“要男人还是要女人?”
“都行!会放马就可以!”
“你看我行不?要我吗?”
“你?怎么不要呢!”倪慧聪亲热地拉住她的双手,“听人说,你很会骑马,还能认识好几样毒草呢?”
“那!你替我说给站长,可不要再应许别人了啊!”
“好吧!可是,你家里愿意吗?”
“愿意!”
正相反,不仅母亲坚持不准许,父亲也站在反对的一面说话:
“庄子上青年人多得很,你不去也会有人去的!”父亲证明道。
“可是,我想去呀!”
“你想!谁来贴粪饼呢?谁来挤奶子呢?谁来……”
“粪饼我夜里贴,奶子我夜里挤!”
“夜里,夜里!”母亲一边撕羊毛一边唠叨,“天一黑,谁还能找到你呀!半夜还不回家,在坝子上嚎啊!跳啊!死叫都不应声!”
“我已经跟人家说定了啊!”
“你说了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反正我要去!”
“那你就试试吧!看我不打断你的腿!”父亲威吓着;虽然,他不仅从未打骂过女儿,就连一个真正厉害的脸色也没有给她看过。
争论正相持不下,忽然有人在拍门——山民们无论白天黑夜总是关门的。
“斯朗翁堆!斯朗翁堆!”门外的人喊道。
秋枝正在打酥油,一听这声音,立刻把长竹筒靠在墙角,顺手提起裙边,敏捷地下了独木梯。她抽开门栓,轻轻拉开一扇门,两个不常来的客人——朱汉才、叶海——出现在跟前。显然,他们早已在等候着开门的人了。在这当儿,秋枝只顾用意外惊喜的代替语言的目光直望着客人,却忘记自己的身子正堵在门口使客人不得进来。
“你阿爸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在上边!”
山民的土房分为上下两层:上层居住,并有可供打晒青稞的平顶;下层,除了两三步宽的小方院以外,就只是排列着支撑整个房屋的无数根柱子,用来做畜栏。
秋枝领着客人穿过必经的、草粪气味十足的牛圈。然后指指独木梯请他们上去:这是一根并不粗大的树干,只用斧头在正面砍了一些等距离的、窄窄的斜角形缺口,几乎无法插脚,看来,势必要像爬电线杆一样才能上去。秋枝见客人对这木梯有些踌躇,于是她抢前一步,提起裙子,赤裸的双脚踩住木梯的缺口,迅速灵敏地登上了平顶。随后又回转身来,伸手向下去拉朱汉才和叶海。
斯朗翁堆全家团团打转地忙碌起来——山民们对于待客向来是异常热情和殷勤的,何况是这样不平常的客人呢!老头子用抹布使劲揩拭着油腻腻的矮桌,而他的妻子还把地扫了一遍,以致刚刚抹过的桌面上又落了薄薄一层灰尘。秋枝为客人铺好了垫子,就从橱子里抱出几个木碗,一连换过几道水,洗了又洗,擦了又擦,不一会,那张小矮桌上便摆满了酥油茶、糌粑面、酸奶子、黑糖块……总之,凡是一个山民家里可能有的待客食品,他们都端来了。而所有这些吃食全都散发着一种强烈的膻腥气。没有吃惯的人,不要说沾口,老远嗅到便有些扑鼻难忍了。但,朱汉才和叶海却好像满合口味地吃喝起来。他们懂得,对于西藏人热情的款待是万万不可推却的!否则,他们不仅认为你见外,而且会认为你瞧不起主人。果然是,当他们俩用手在木碗里揉好糌粑的时候,秋枝和她的父母显然都表示十分愉快和满意。
本来,在擦洗木碗时,秋枝给客人预备了一连串难以解答的问题,全是关于“狮子”的,比如说:它那震破耳朵的吼声是从哪儿出来的?是不是从冒烟的筒子里?它为什么又能往前走,又能往后倒?要是你想叫它拐弯,它还照直往前走怎么办?叫做汽油的那种臭水哪里去了,为什么光见倒进“狮子”肚里去,没见流出来?可是,当她正想寻找机会插口发问时,却被客人的话阻隔了。叶海早就急于要表明来意,他在吃了一碗糌粑,认为已经完全对得住主人之后,便抹抹嘴角对斯朗翁堆说:
“有点事,得跟你商量呢!我们问过别人,都说这得问你……”
“跟我商量吗?”斯朗翁堆纳闷地说。
“是这样,”朱汉才接上说,“我们实验地正当中,你知道,不是有一个很大的玛尼堆[1]吗?我们想问问你,是不是能把它移动一下?”
“你看,这好比玛尼堆!”叶海把盛酸奶子的小瓷盆摆在桌子正中,随便用自己的拳头围盆子绕了几圈,“拖拉机——我是说‘狮子’,过来过去都得绕着它转大圈,又费油,又费工夫,实在别扭得厉害。要是能够……”
移!自然,这是简单不过的事,只消把它搬到别处去就是了。可是,玛尼堆是可以随便移动的什么东西吗?
从斯朗翁堆记事起,这个玛尼堆就像一座隐秘莫测的石山一样矗立在坝子上。在他看来,他的一家人和牲畜、房屋、庄稼,以至于树木,一切一切,所以能受到看不见的神力保护,和这个玛尼堆是有着直接关系的。所以,他每年都要把卖羔皮或是挖药材所赚的钱全部留出来,请人雕刻大块的经石,在跳神节[2]那天连同哈达一齐送到这里来。因为喇嘛庙对刻经的取价高得可怕,有人说,玛尼堆是用银元垒起来的,那么,其中绝大部分的银元,就是斯朗翁堆年复一年的纳献。
正冲着自家门口的这个玛尼堆无形中给斯朗翁堆带来了重大而神圣的责任。他觉得自己必须时刻照料,如果玛尼堆受到任何一点亵渎,都会招致对他的相当的罪罚。记得秋枝八岁的那年,因为不懂事,曾经在上边坐了一小会儿,结果,这年冬天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马驹被狼拖走了。又一次,他的妻子在说到玛尼堆的时候,伸出一个指头远远地向那里指了一下——这是最普通,也是最严重的犯忌——结果,第三天她就病倒了,烧得翻来滚去,满口胡说,几乎出什么好歹。现在,农业站这两个青年人竟然提到要把玛尼堆全盘地移到别处去。想都不敢想!
“不行!不能移!”
答复是那样简短、直率、坚定。朱汉才和叶海都看出,根本没有一点商洽余地了。为了不致使双方都过于难堪,他们继续在僵冷不安的气氛中坐了一小阵,而后便起身告辞。
朱汉才和他的助手扫兴回来,走过田间大道时,看见农业技术员正坐在土丘上画什么,膝盖上垫了一块大木板。他们走近去一看,原来这是一张“作物区划图”。
“技术员,你这图上画没画那个玛尼堆?”叶海冲口问。
雷文竹没应声,只用铅笔在图纸正中指点了一下。
“唉!要是能把它移个地方就好了!”朱汉才叹息道。
“是啊!如果能移一移就好了!”叶海重复说。
朱汉才和叶海的口气,显然是带有鼓动性的。他们希望农业技术员能对这事做点努力,但雷文竹却并不表示多大的热心。他知道这种努力是无望的,也是不得当的,所以他宁肯不声不响,怀着遗憾的心情在图中最显要的位置画上一个卵形的大圈。
注释:
[1]玛尼堆——刻了经文的青石堆。人们为什么事对神许愿,便跪在这里磕头,一连磕几天,甚至几十天。
[2]跳神节——藏历八月二十九日。相传为谢神逐鬼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