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宣布散会,人们就呼呼啦啦地往外涌,一群一伙,一路走,还在争吵不休。
马之悦见萧长春也急急忙忙地要往外走,就把他叫住了,说是再交换交换意见。
萧长春只觉得口干舌燥,嗓子眼好像在冒烟儿。他呆呆地站在窗前,伸着舌头,舔着干裂的嘴唇,想让自己冷静下来,考虑考虑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马之悦依旧坐在那张白花的板凳上,不住地长吁短叹,显得愤愤不平,又无可奈何。他朝萧长春的后背瞥一眼,说:“萧支书,你看,咱们的计划全让连福这家伙一脚给踢了,怎么办呀?还继续开个干部会呢,还是照原来的安排,开社员会呢?不管怎么样,得把咱们的打算实现了哇!要不然,让他这么一闹咱们就松了劲儿,往后的工作更不好搞了!”
萧长春没吭声。这会儿,他心里明镜一般,已经把跟前这个马之悦看透了。马之悦在会上装聋作哑,暗地里两边拱火,暴露了他的真实的态度,证明他会前说的那些好听的话全是假的,全是出于一种坏心,他跟闹事的落后分子分明是一个鼻子眼儿出气。很可能在事前他们就串通好了,想让萧长春在会场上摔个跟头。马之悦这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他安的是什么心呢?
马之悦又在萧长春的背后说:“马连福这个家伙,跟弯弯绕这群人扯成一伙了,全是让他们调唆坏的。要我看哪,今晚上群众会照旧开,来个民主式的,让大伙摆摆心思,看看拥护土地分红的人到底有多少,顺便把马连福、弯弯绕这些人当着大伙整整……”
萧长春转过身来,态度十分坚定地说:“不行!事前一点准备没有,干部还没统一步子,这样拿到群众会上讨论,不是要乱套哇?你怎么会想出这样的主意呢?”说罢,他就朝外走。
马之悦压住羞怒,说:“哎,哎,你别走哇,咱们得商量一下呀!”
萧长春一边走,一边冷冷地说:“算啦!等着跟乡里领导请示请示再商量吧。”
马之悦还想说什么,被街上一阵笑声打断了。
街上,一群一伙的人,朝着沟南沟北不同的方向走着。
朝沟南走的是韩百仲这一伙子人。
韩百仲见焦淑红还是怒气不消的样子,怕她跟支书因为这场争执闹得不和气,误了大事,就一边走一边劝她。这个本来性子很直的人,经过刚才的一场斗争,变得稳重了,也会动心思了。他说:“淑红,不管怎么着,长春这样做是对的。”
焦淑红气扑扑地跺着脚说:“对什么,他太软弱了,简直是丢人!”
韩百仲说:“我不赞成你这个看法。噢,打起来才叫不丢人?开场的时候,我比你的火性大,我都要动手了。我一看长春那股子稳劲儿,就没敢动;又看他用稳劲把邪气压住了,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做得对。我觉着,他这样做不光是个忍让的事儿,他想的一定比这个远。没错!”
焦克礼在一旁余气未消地插言说:“我看哪,全是安排好的,安心要打萧支书的闷棍,想打倒了他,好按着他们的心思分咱们社的麦子。让他白骂了,这一开台,往后萧支书还怎么在群众里边说话呀!”
韩百仲说:“一开始我也是担这份心,这一闹腾,要我看哪,倒显了显威风。他们往后再跟长春动心劲,得好好想想,小心一点了!”
焦二菊扇着两只大脚片子赶上来说:“我一听马连福那伙子人骂长春,还要动手,心里的火苗子冒多高。我赶紧打发翠清去叫人。我说:把沟南边的人叫上几个,别人丢了,也别丢了哑巴;打,打,打,看谁人多,看谁有劲儿!”
韩百仲笑着说:“淑红,你听见了吧,照你婶子说的,打、打、打,多危险呀!”
焦淑红赌着气,光想一条道:“有什么危险?他们还敢动刀子呀!”
韩百仲说:“农业社里打群架总不是好事呀!”
焦二菊说:“打坏人不犯法。”
老实的志泉媳妇说:“还是动嘴好。动嘴,咱们这边有萧支书,他们那边八个九个也不是对手。打起架来,你知道打坏了哪个,出了人命可糟啦!”
焦二菊说:“怕死你躲到炕头上去。忠心保国,社员不能怕死!”
他们正说着,只见五婶怒冲冲地走来了。她老远就朝这边喊:“嗨,打起来没有哇?”
韩百仲笑着说:“瞧,怎么都想打架呀!”
五婶一脸的惊慌。她颤着两条腿,摇晃着脑袋,走到人们跟前,挤着眼看看大伙的神态,说:“闹了半天,没有打起来呀!翠清这个猴丫头,风风火火,硬说马连福骂了咱支书,还要打架。当时菜园子没有干活的人,我怕谁再钻进去摘咱们的蚕豆角子。还有那一群该死的鸡,一个劲儿在菜园子边上溜,总想钻个空子进去吃几口。那菜长的多水灵,全是萧老大一个叶儿一个叶儿摆弄的;咱队一个子儿不用花,全够吃了。鸡的嘴臭,吃一口就不长了。弯弯绕家的鸡,跟弯弯绕一样,专跟我转圈子,总想找点便宜;我砸那几只鸡一石头,弯弯绕还找我骂丧。你骂你的,反正我为社,又不是为我自己。人家焦振丛家就好说话,我告诉他看着鸡点,人家就看住了……”
这个五保户老太太,唠叨起来,就像个扯不断的线穗子,转半天也没个完。
焦二菊说:“唉,你到底说的什么,从北京扯到上海去了!”
五婶抱歉地笑笑,接着说:“听说打架了,要打咱们支书,瞧把我急的,又脱不开身。好不容易盼来了韩百旺的小闺女,我让她替我看看。她问我干什么去,我说打架去,打人没劲儿,我咬他个狗日的们!”
大伙轰的一下全笑了。连噘着嘴的焦淑红,也忍不住破怒为笑。
焦二菊说:“快去你的吧,就你这个瘪嘴,连个整齐牙都没有,还不如给人家啃痒痒哪!”
五婶挤着眼睛,很神气地说:“嗬,你可不知道我的厉害!早年间,马小辫欺负我少女少妇,把我堵在磨道里,想使坏,怎么着,我没咬了他呀!你不信,我咬你一口试试疼不疼。”她说着,就要抓焦二菊的胳膊。
焦二菊一边躲闪,龇牙瞪眼地说:“老白毛,我一脚把你踢到沟里去!”
大伙儿又是一阵嬉笑。
韩百仲说:“快回去吧,我们有理讲倒人,为什么要打架呢?经一事长一智,往后,你们看着,我再不发脾气了。”
五婶说:“队长说的是,终归是你们想得开。不打架还不好嘛。反正不能让别人欺负咱们支书!”
韩百仲说:“咱们大伙就是要好好爱社,好好干活,把脚步迈得结实点儿,这就是给咱们支书撑腰了。”
大家连声说对。
只有焦淑红听不进去。她的心里堵着的那口气出不了。她紧走几步,离开了这群人。
另外一路人是朝沟北边走的。
马连福离开会场,让外边的凉风一吹,压在心里的酒劲又冒上来了。恶心,头晕,喉头像噎着一块姜,咬着一块蜡,又苦又干。他发了火,骂了人,出了一肚子怨气,不知怎么,反而觉得很空虚,很烦躁,好像自己挨了别人一顿骂似的。
马大炮和弯弯绕跟他一同走出来,又都住在沟北,自然同路。他们尽管挨了萧长春一顿奚落,闹了半天,没有得到什么好处,却又压不住一种开心的喜悦。特别是马大炮,他不如弯弯绕心事重,他最痛快。
马大炮像吧嗒着滋味似的回想着会场上的情形,他说:“别说,萧长春这家伙是有点肚量。要搁在我身上,今天一定得打个鼻青脸肿。”
弯弯绕说:“屁,那人心里有刀子,不容易看透。这一回,总算是对着脸干一场,油水没得到,也算出了口气。你见没,萧长春这家伙气堵在心里,没敢闹出来,为什么呢?应你那句话了,怕咱们。只要是马主任跟连福顶住,抓空子干下去,咱们内外夹攻,好事还能成。”
马大炮又说:“马主任怎么连个大气都不出呢?”
弯弯绕说:“唉,他在那一节上啊!要是由着他,这个农业社早喊一二三解散了!”
他们说着,同时靠近了马连福。
马大炮说:“队长,我扶扶你吧。”
马连福说:“滚你妈的蛋吧,该扶我一把的时候,你大撒巴掌,这会儿又给我溜须舔眼子来啦!他妈的,我算认识你们了!你们都是一群嘀咕虫,背后嘀嘀咕咕,到节骨眼上装傻充愣!”
弯弯绕说:“哎呀呀,我的好队长,你这话是从哪一头说起呀?人凭良心,我们没给你助威风呀?我们不是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了?要不是我们后边挤进去,萧长春能这样轻易地饶了你呀!”
马连福说:“助什么威风!你们扶我上墙,半截上抽梯子。别在这儿跟我绕了。”
马大炮说:“得了,队长。你这回替我们说了话,我们都佩服你呀!”
弯弯绕也说:“这倒是真的。不是你老革命,别人借个胆子来也不敢说这些话。你可不要见硬就回呀!”
恭维的话,马连福今天听来却不入耳。他确实有些害怕,也有些后悔。会上胡乱说了那些话,萧长春要是真动了手,那些娘们、年轻人,还有那几个干部,都得向着他,马连福保证干挨打;弯弯绕这些家伙,准是跑得远远地看热闹。萧长春没有动手,料定不会就这样轻易地饶了我马连福。萧长春这会儿正是打天下的时候,不可能白白让别人骂一顿。他不是说以后再算账吗,怎么个算法呢?他会不会说马连福是破坏分子?如今萧长春可是个红人,上边全听他的呀!马连福本来是个解放战士,再这么一连贯,不得了;扣上这顶帽子,实在吃不消了,不坐牢才怪呐!唉,放着消停日子不过,干吗管这道子事呀!老婆、孩子、大瓦房,全都有了,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多好,爱公平不公平,爱合理不合理,你管它呢!鬼使神差,捅了这个马蜂窝,你真是个大傻瓜呀!说一归遭,马之悦这一回太对不住马连福啦!你觉着萧长春那个支书的位子是从你手里夺去的,你有本事跟他再夺回来嘛,为什么让马连福给你垫背呀!你说土地分红这件事儿对群众有好处,是萧长春挡着不让你干,你有本事直接跟萧长春斗哇,为什么让马连福给你当顶门炮呀!得了,只要这场祸能躲过去,马连福要重打锣鼓另开张,往后老老实实地干活、过日子,再不瞎胡闹了。唉,怕只怕这一关不好过呀,萧长春正打什么主意呢,这个家伙心眼可多啦。
弯弯绕也在想心事。他惟恐经过这场较试,马连福松了劲儿,赶紧加把火:“队长,麦子怎么分法,那是你们干部的事儿;要是实在惹不起萧长春,就算了。可是我没吃食这事儿,你总得想想办法扶我一把。”
马连福对他立睖着眼说:“我没吃找谁想办法?”
马大炮接过来说:“找支书呀!”
弯弯绕说:“找支书,会上你没见呀?队长根本没提他自己,光是说几句公道话,瞧支书那架势!我说队长,你可不能投降呀,你要是一服软,等着支书跟你算总账吧!”
两个人一人一句,浇了一阵油,扇了一阵风,就撇下了马连福,嘻嘻哈哈地走了。
马连福冲着他们啐了口唾沫:“呸,都是小人,都是小人!”他又想,得马上回家,跟孙桂英调停一下,两口子打架是假的,和解了算啦!要不然,这回真要出点什么事儿,这个花哨的女人守不住,嫁了人,闹个人财两空,那还怎么活呀!他想到这儿,只觉得从背后冒起一股子凉气。
这时,后边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正是萧长春。
萧长春大步流星地赶上来了,大声喊道:“马连福,你等一等再走!”
马连福不由得打个寒战,两条腿也在发抖。他瞧见了一副怒气冲冲、比红布还要红的面孔,那两只眼睛里像是要冒出火苗子。他又用胆怯求助的目光左右瞧瞧,正在歇晌,一个行人也没有。跑吧,未免有些丢人;等着吧,不论是动手比力气,还是动嘴讲道理,马连福都不是面前这个人的对手。在他犹豫不定的慌乱中,萧长春已经来到跟前了。他只好硬着头皮顶着,用一双充满敌意、戒备的眼睛盯着萧长春。
萧长春逼近了马连福,他的心里燃烧着怒火。这是一种正直的年轻人应有的正义的怒火。他的眼睛瞪得多圆,牙齿咬得吱吱响!他的两只大拳头像铁锤一般地攥着,这一回不是装在裤兜里,而是搭在胯上了。看样子,他要在这个道沟里揍马连福一顿,只有把这个家伙揍一顿,这个倔强的年轻人才能把怒气平复,要不然,他的肚皮快要胀破了!
晌午,宁静得像死了一样,树木、屋檐,还有在那儿停下来的小鸟,都在一动不动地观阵,都在紧张地等待着一场斗争吧?
四只眼睛对视着,彼此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
就在这几秒钟里边,萧长春忽然从那张可憎的麻子脸上,看到一个穿着破袄,光着屁股,拄着棍子,提着饭桶,在狂风暴雪中哭号的小叫花子。忽地一闪,他又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端着步枪,瞪着复仇的、威武的目光,在枪林弹雨中冲锋的战士。顷刻之间,萧长春那两只怒火燃烧的眼睛里,渐渐地变得柔和了,两只大拳头又一次松开了。他的胸膛里,泛起一种惋惜、失望的苦恼,揪心的疼痛,嘴唇干动,一时竟然说不出话来。
马连福也敏感地觉察到萧长春的骤然变化,把悬起来的心放下了。他放开胆子,声音发颤地问:“老萧,你,你叫我干什么呀?”
萧长春朝着土坎子下边指了指,带着命令的口气:“到那边去!”
那边有一棵半搂粗的老槐树,树下边有一盘石碾子。
萧长春见马连福疑疑惑惑地不动弹,就先走过去。
马连福茫然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机械地跟过来。
大槐树长着圆形的枝盖,挂满了黑绿色的叶子,开着一串串白中透黄的花朵,散着幽香。它像是一个天然的大帐篷,遮住偏西的阳光。从树叶间筛下来的花花达达的光点,跳跳跃跃地撒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这个地方本来十分风凉,这会儿风凉也有一种撩拨人心火的力量。
萧长春一只脚蹬在碾盘子上,从衣袋里掏出烟荷包,又从笔记本上撕下一张小纸条,卷了一支烟点着。白色的烟雾,弯弯曲曲地在他头顶上飘起。
马连福笔管条直地站在那儿,心里忐忑不安,连眼皮都不敢抬,简直像一个等候判罪发落的犯人。
勤快的人开始动身下地了,偶尔可以见到从排子门和门楼里走出扛锄、背筐子的人。韩德大赶着牛群,奔向金泉河边。河边有一群妇女正洗衣服。焦振丛套上了大车,顺着南坎子上的大道走过。北坎子上,有几个小孩子在玩耍……
大槐树下,石碾子旁边的这两个人仍然沉默着。
萧长春的纸烟抽了半截就熄灭了,顺手扔掉,又卷了一支。
马连福怯生生地朝萧长春看了一眼,伸过手来,低声说:“给我一点烟抽。”
萧长春没有看他,一抬手把烟荷包朝他扔了过去。
马连福接过烟荷包。他的手笨拙起来了,那烟末、纸条故意地在手里捣蛋,无论如何也卷不到一起。
萧长春朝四周扫视一下,终于开口了:“连福,你知道我要跟你谈什么问题吗?”
马连福冲着烟纸皱皱眉毛,摇了摇头,烟末从他手里抖掉到地上。
萧长春一把扯过烟荷包,几下子就把一支烟卷好了,递给他:“给你!”
马连福接过烟,点燃,使劲儿吸着,一点烟都没出来,全吸到肚子里去了。
萧长春说:“在会上我没有把话讲完,这笔账咱们得个别算!”
马连福在萧长春的脸上瞥了一眼,赶快又避开了。
萧长春继续说:“先告诉你,我这会儿跟你算的不是个人的账。要论个人的脾气,我活了三十岁,从来没有允许别人侮辱过我!我的根底你清楚。我在马小辫家地边走一趟,他那个管家说我偷了他家的庄稼,骂我一句,让我臭揍一顿,又把他推到河里灌了一肚子水,这件事是你亲眼见到的。现在我是个共产党员,我每天每时干的都是最正当的事情,都是最体面的事情,更不能允许任何人平白无故来骂我!在会上,我没有跟你算个人的账,这会儿也不想跟你纠缠这个!你以为我是个软脑袋瓜子,可以随便欺负的吗?你以为我光是为了让着你吗?告诉你吧,我是不能跟你一样上别人的当!我要问问你,你攻击农业社那些话,是什么用意?是谁指使你说的?你说呀!”
马连福耷拉着脑袋瓜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那是,我一时的火气;我是个有嘴没心的人。你……”
萧长春愤怒地打个手势:“不要讲啦!不要讲啦!你呀,你呀!”
他心里那种难言的痛苦又猛烈地绞了起来。眼前这个人,如果表现出一点男子汉气派,给自己辩护一下,或者还像会上一样,照样吵嚷;那么,萧长春的痛苦会减轻,他会敞开心跟他讲道理,最后把对方说服;他的愤恨也就可以一笔勾销。可是,眼前这个人,偏偏是这样的软弱无能,没有一点主见!你是穷人吗?你是个青年吗?你这几年兵怎么当的?你这几年干部怎么当的?你……
马连福还想洗刷,来减轻自己的过错:“真是,我对你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哥们……”
萧长春又一次止住他的话:“你呀,你没骨头。我真嫌你丢人!”他从碾盘上放下腿,交换一个立着的姿势,无可奈何地苦笑一下,“你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呢?你想混过去?不行!”
马连福也叹了一口气:“唉,我呀……”
萧长春叮问:“你怎么?”
马连福说:“我是软弱。”
“你为什么软弱?”
“我,我……”
“你软弱,是因为你糊涂!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这样糊涂。让地主剥削得讨饭、挨饿的不是你吗?扛了好几年人民的枪杆子的不是你吗?当了好几年生产队长的不是你吗?都是你马连福。这么多年,党对你的教育都跑到哪儿去啦?你厚着个脸皮说你自己是老革命,是功臣,你知道不知道,你革谁的命,你是谁家的功臣?一个老革命,一个功臣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应当说什么样的话,应当办什么样的事?连福啊连福,你想过这些没有?啊!”
马连福被这一连串硬邦邦的问题塞满了脑袋。他倚在碾盘子上,无力地坐了下来。
萧长春说:“一句话说穿,你已经成了别人的枪,你这些话是替别人说的。看你这副包相,我不想跟你多讲了,回去好好想想,什么时候想通了,咱们再敞开谈。”
马连福叹口气说:“我的确是糊涂。”
萧长春说:“因为你糊涂,你才有怨气,你才对党的政策不满,你才会离开咱们穷人的立场,去给人家当枪使。谁是你的恩人,谁是你的仇人,谁是你的同志,谁是你的对头,你都认不清了。你的房子,你的老婆孩子哪儿来的?你说有人帮你的忙。是有人帮你的忙,共产党没掌天下的时候,也是你马连福,怎么没有人帮帮你的忙?如今你说一句话,几十个人听你的,马小辫见了你,不光不敢龇牙瞪眼,还跟你点头哈腰,这都是为什么,你马连福的威风从哪儿来的?你想过这些没有哇?照你这样糊涂下去,注定要吃大亏呀!”
马连福使劲儿吸了口烟:“真的,我真糊涂。”
萧长春说:“你在什么问题上糊涂了,你为什么糊涂,这两笔账,还有我上边说的那些,你要好好算算。不算清楚了,咱们永远不能完!”
马连福抬起头来说:“从今以后,我听你的还不行吗?”
萧长春说:“你应当听我的,我也应当听你的,咱们都应当听党的,因为咱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你要知道,我刚才想追上你,揍你一顿!唉,我下不了手。头一条,因为咱们是哥们,咱们姓在一个‘穷’字儿上,屁股臭了扔不下啊!第二条,这是别人做的圈套,让咱们起内讧;下圈套的是谁,你清楚。我要是打了你,正中他们的诡计!——完了,这是我今天要跟你说的,全部都说了。往后,我还要找你!回家吃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