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庄稼人经过一天紧张的劳动,差不多都打着饱嗝,或者叼着烟袋到街上坐一坐,聊聊天,散散疲劳。除了多数男人,也有少数妇女。男人把饭碗一搁,抬屁股就走,妇女的牵挂总是比男人多一点儿。她们把孩子奶睡着了,在炕沿上挡着一个大枕头,才能一边系着纽扣一边走出来。男人们愿意找自己对劲的人群去凑伙,妇女们没有这个选择的自由,差不多都站在自己家的门口,顶多到左右邻家或对门,因为一边闲谈,耳朵还得听着屋里,免得孩子醒了,爬到炕下摔着。
晚上的街头是最自由的地方。关于村里、村外、县里、县外,国家或是世界上的新鲜事儿,都是在这种场合传播和收听的。庄稼人对许多事物独到的见解,不管是明确还是糊涂,也都要在这个地方彼此交换意见,补充看法。有时候谈得十分和谐,很像小两口躺在一条枕头上说贴己话那样亲密;有时候又争论得相当激动,如同仇敌见了面,什么脏话都能骂出来。和谐也罢,争论也罢,说过、笑过算完,谁都不记在心上。谈到深夜,他们便带着各种各样的满足,回家躺在热炕上睡了。这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享受。
今晚天阴,有点风凉,加上有些人家被村里事态牵扯,老早就上了门做自己的事儿,到街上来的人比较少,散得也比较早些。这会儿,在街上闲聊的人,差不多都在议论着村里边正在闹腾的那件事儿。
在烟袋锅里一闪一闪的火珠里,一个人笑着说:“我不提名,刚才有个人倒挺好心眼的,跑到家里告诉我,说是要翻粮食,翻出来归公……”
没等他把新闻报告完,笑声就在他的身边和不远的几个门口响起来了。
“哈哈,这些人真会说梦话。你应当告诉他:我们不用翻,全在囤里摆着哪,多得很,谁看,请他参观参观。”
“就是嘛!粮食多,证明咱们劳动好,还兴闹朵光荣花戴上哪!”
另一个角落里,也响起同样的嘲笑声和议论声。他们又议论着,卖了新麦子,添置什么样的花被面,或者买一辆什么牌子的自行车……
沟北边最后剩下两个人了,他们是迟到的。
一个是车把式、机灵人焦振丛,一个是豆片坊的、老好人韩百旺。焦振丛是常在大庭广众里出现的,韩百旺却很少抛头露面。他们的年纪差不多,全是五十左右,焦振丛是焦振茂的堂兄弟,也有焦振茂那副高壮的骨架,虽说他也是属于那种老实巴交的人,因为平时多是跟牲口打交道,说话嗓门很高,又因为他跑的地方多,见的广,性子也比较豁朗。韩百旺跟队长韩百仲是一爷之孙,个子小,手脚倒很麻利。他从小就跟父母磨豆腐,大了自己磨豆腐,入了社,又给农业社守磨看锅。他吃豆腐渣长大,默声不语地跟着石磨转大,挑着担子到处吆喝,到处算账,为人老实,好打小算盘。
这两个人来到街上晚,也是偶然碰到一块儿的。焦振丛从大湾联系出车的事情回来,又打点了起早要拉运的货物,喂上了牲口,才到街上。韩百旺套上磨,给养猪场过了渣子,有人来接班,又回家吃了一点儿剩菜剩饭,回来的时候,也正好走到这里。平时,一个赶着大车到处跑,一个从早到晚在热腾腾的屋子里忙;一个消息灵通,一个耳目闭塞,这会儿遇到一起,焦振丛一定得讲点新闻了。
他们坐在沟北边韩百安家门口,焦振丛刚把一件有趣的事情说个头儿,韩百旺也刚刚听得入了神,被一个突然走过的人打断了。
走过来的是焦振茂,他从金泉河岸走来,带着非常非常复杂的心情;那高大的身体,像是背着重载,走得虽然很慌忙,却又显得很吃力。
韩百旺先瞧见他了:“振茂大哥,没睡呀?”
焦振茂回答着:“瞧这天头要下点雨吧。”
焦振丛也应酬了一句:“麦子又要上成色了。”
焦振茂说:“这雨说来就来,大庙院子里还堆着一堆木头,我去收拾一下。”
他的这个行动,完全因为刚才受了两个姑娘的启发和感召。他这样说着,朝前走着,心里也盼着。他盼着一进庙门,也能碰见他的老朋友韩百安,他们也能说几句知心话,像两个姑娘那样。“我早知道你一定来了。”“人家都歇着了,咱们自己搞吧。”……随后,他也能趁此机会借题发挥地劝劝老朋友……
韩百旺说:“对啦,木板子淋了雨就要翘了……”他巴不得焦振茂快快走,因为他们谈的这件有趣的事儿跟焦振茂有关系,他在这儿碍口。
焦振茂走了,走到大庙前,推开山门,他就泄气了。唉,他的老朋友的影子都没有哇!
这边,焦振丛和韩百旺继续谈着他们有趣的事儿。
韩百旺听着听着,忍不住哈哈大笑,又低声说:“往下说,往下说!真有意思。”
焦振丛说:“想不到吧?我看倒是挺好的一对儿。”
韩百旺问:“你是不是听准了?”
焦振丛说:“没错儿!我……”
韩百旺往焦振丛跟前凑了凑,正要往下听,又被身后的关门声打断了。
韩百安从屋里走出来关大门。从下午到这会儿,他就像一只热锅里的蚂蚁,火烧火燎,坐卧不安。从屋里到院子里,又从院子里到屋里,没了魂似的里外走。他盼着儿子快回来,回来就睡;他等着街上的人全走净,走净了就别再来人。他希望在儿子睡着、街上人走光了的时候,弯弯绕来找他。他等来等去不见儿子回;盼来盼去,不见人净。他忽然想到,这个大门四敞大开的不保险,就出来上栓。他探头朝外看,也没看清是哪个,自然也没打招呼,就赶紧缩回脑袋,上了门栓,迈着突突的沉重脚步走回去了。
门口的两个人,凑在一块儿了,脑袋挨着脑袋,声音低得只有他们自己才能听见。
焦振丛天黑从大湾回来,顺着金泉河边抄近路走,一下子碰见了两件新鲜事儿。一件是萧长春跟焦淑红……
听着院子里韩百安的脚步声走远了,焦振丛接着说:“这事儿你可别对韩百安说。他跟振茂对劲儿,传到淑红耳朵里去,我这当叔的太不够味儿了。”
韩百旺还是有点不太相信。他往焦振丛跟前凑凑,夹评论夹分析地说:“我整天跟在他们身边转,两个人都是正正经经,君是君,臣是臣的,不像有这个事的样子。”
焦振丛说:“有这种事,人家还当着你的面来呀?”
韩百旺说:“萧支书也不是那种人!”
焦振丛用肩头撞了韩百旺一下,说:“哎呀,说你保守你还不服气,什么人?搞对象又不是胡乱来,就像明媒正娶,两个人商量妥了算。正大光明啊!”
韩百旺眨了眨眼,点点头:“这倒是真的。这两把手拧成一股劲儿,搞工作可棒啦!淑红热心肠,对小石头保管错不了。你不是还碰见一个新鲜事吗,到底是什么,你今天怎么没个痛快劲呀?”
焦振丛左右瞧瞧没人,就扒在韩百旺的耳朵跟前说:“这个可是你知我知,千万别说出去,关系重大,还没有证据确凿,传扬出去,出了乱子,咱俩兜不了。”
焦振丛是个精明人。土改前是个贫农,土改以后,趁水和泥,拴上胶皮车。韩百仲办社要他入,他不干。工作组的同志对他说:“焦振丛,你走到资本主义路上去了,将来要当地主,再来剥削穷哥们!”几句话,就把他提醒了,说转了,赶着大车入了社。在新下中农里边,他是最听话的一个。对社里的事,不闻不问,吃亏占便宜不计较,让干什么干什么。他说:“谁要光给自己打小算盘,到头一定要走绝路上去。往后,我就是看着党员办事,他们怎么走,咱们也怎么走。”因为他曾一度过到个人上升的日子,也因为他赶大车到处走,见的世面多;多是多,见的都是眼面前的,深一层的道理不是很懂,办起事来,顾虑总是多一些,特别讲究情面。下边要讲的新闻,关系着马之悦,马之悦是头头,平时对他又不错,说到的事儿沾着马之悦,说起来胆子就不那么大了。
韩百旺说:“你说吧,我这个人嘴严实着哪!”
焦振丛小声说:“说起来又是一件怪事儿,马主任领着人往外捣动粮食啦!”
韩百旺吓了一跳:“不会吧?”
他是个厚道人,自己守本分,也不相信别人办坏事。
焦振丛说:“瞧你这人,要不你打听,说了你又不相信。真真切切,我亲眼看到的。六七个人,有马主任、马大炮、弯弯绕,还有两个女的;另外,有几个像是外村的人。月亮刚上来,我正顺着河边走,走着走着,脚底下踢到一团绳子。你瞧——”一团猪毛绳,坠在后腰上,他抽下来,在韩百旺眼前晃了晃,“我给弯弯绕做过短工,除了他家,谁也没有猪毛绳。你看,这样系着,准是用它抬粮食口袋了。”
韩百旺追问:“你怎么断定人家捣动粮食呢?”
焦振丛按按他的肩头:“你听我说呀!我拣起绳子,四外瞧瞧,看到河边上堆着好几条粮食口袋。我刚想上去摸摸,里边到底是什么粮食,河那边哗啦哗啦地蹚过人来了。我赶紧趴在麦垄沟。他们一个人扛起一口袋,又蹚河过去了。一个生人问:‘老马,下趟什么时候来?’马主任说:‘最好一天黑就到,这工夫人乱,不显眼;要是夜深了,有点动声就听老远,走动不方便。’接着,弯弯绕就小声跟马大炮要猪毛绳。我趴着不动,我想他们还会回来,再听听说什么。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我想没事了,正要站起往回走,那边又来人了,一对儿!”
韩百旺问:“又是捣动粮食的?”
焦振丛说:“这个买卖是预订的。”
韩百旺明白了,哈哈大笑。
两个人的笑声,传到韩百安的屋子里。他对着昏暗的小浊灯自言自语:“美死你们了。你们俩大概都没有粮食,你们不怕,像是吃了凉冰棍儿,唉,这年头还是没有东西好哇!”
他痛苦地摇摇头,叼着烟袋,摸到西屋,打开门上的锁,揭开炕席摸了摸,一口袋小米子还在那里躺着。他又摸到后院的小棚子里,在草池子里摸了摸,那口袋小米子也躺在那儿。他的心,平平安安地落下来了。
这时候还没有动静,今夜大概不开会,干部也不会来翻粮食了,跑不了在明天一早动手;想什么办法把这小米子消化掉。粮食安排妥当了,他的心病也就去了。
他想起在弯弯绕家看见的那两个粮食贩子,心想,要是卖给他们,总比让人家翻去上算;一斤卖二斤多的钱,到哪儿找这种便宜的事儿去!再又说,卖一口袋,留下一口袋存着也够了,反正盖房子也得卖粮食折钱用,早出手,还省得虫咬风吹伤分量。
韩百安这会儿总算下决心啦,决心立刻就把粮食卖掉,换成人民币手里攥着。这一决定,使他心里轻松了好多。他一面磕打烟袋灰,一面朝外走;一只脚刚迈出门槛子,又缩回来了。心想,还是不慌,反正半夜早着哩。多想想,就能少出差错,小心不为多余。这回卖粮食要是没便宜,不是好事情,弯弯绕自己准不下水,准得来找韩百安这个老实脑瓜当替身鬼;要是有便宜占,是好事情,弯弯绕就不会前追后拿地找他了,等一会儿再行动也不迟。
他坐在前门槛上,又装上一袋烟抽起来。发着苦味的烟雾,在他那愁苦、焦灼的脸上混乱地散漫着。
天上的云彩,从薄变厚,从淡变浓,天阴了。
他一袋烟接着一袋烟,嘴抽得又苦又麻木。他伸着耳朵,听着外边的一切动声,被虫子咬坏的杏子从树上落下来,把他吓一跳,一只小猫从他脚边蹿过去,把他吓得一机灵;风吹菜叶响,他当行人的脚步;猪拱圈墙,他当有人来叩门。可怜哪,韩百安白白在这儿害相思了,弯弯绕、马大炮他们这伙子人,这会儿早把好事儿办完,已经松松快快,躺在炕上搂着老婆睡了,早就把这个韩百安忘在脖子后边了。韩百安心里又着急,又懊丧,暗骂:“一群是非小人哪!没便宜的事情,你们骂人吵架的事情,硬拉上我,害得我们父子不和,全家不宁;遇到有便宜的事儿,你们就溜边,躲到旮旯里自己独吞去了!”
他又一次使劲儿磕打掉烟袋灰,走到门楼跟前,耳朵贴在门板上听了听。
街上很宁静,没有聊天的人了。焦振丛和韩百旺带着相同的满足,一个去套车,一个去套磨。
韩百安觉着,再这么蹲在家里死等着不行了,得凑上去看看了。他轻轻地打开门,回手又虚掩上,朝弯弯绕家走去。
弯弯绕的大门关上了,他走上前去,轻轻地推了几下,刚要喊,又吞住,暗想:“这个人专会对别人使心眼儿,靠不住,还不如马大炮对人直心肠说实话哪。”
韩百安转回来奔马大炮家。
马大炮的大门也关上了,他老远就停住脚步,心想:“马大炮这家伙心直嘴不严,别沾他;谁也不如马主任牢靠,还是找马主任给自己拿拿主意吧。”
韩百安又来到马之悦家,门没关,他正要进去,大黄狗扑了过来。
马之悦一面吆喝着黄狗,一面迎出屋。他朝外看一眼,手扶着门框问:“大哥,这么晚了还没有歇着?”
韩百安一步迈到门口里边,嘴巴靠近马之悦的耳边,小声问:“马主任,明天是要翻粮食吗?”
马之悦说:“听说老萧上乡里告状去了,明早乡里一来人,翻粮食的事哪还有准儿呀。”
韩百安可怜地说:“大兄弟,我求求你。”
马之悦往里让他:“屋说,屋说。”
韩百安左右瞧瞧没有人:“就在这儿说吧。”
马之悦瞧他那副怪样子,听他那种口气,已经把他的来意猜到了,就说:“大哥,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对我讲,为乡亲我两肋插刀,能帮忙一定帮忙。”
韩百安说:“马主任,我想过了麦秋,把房子修一修,就把道满的媳妇娶过来。”
马之悦顺着他说:“当办了,当办了。”
韩百安咽了口唾沫:“马主任,我不瞒你说,从去年秋后日子过得就紧巴,吃这顿,愁那顿,一口一口省着吃,省点是点,麦秋怕是没有太大的指望了。”
马之悦本来猜测韩百安是投他的门路卖粮食,听这口气又像是来闹没吃的,心里很不高兴,叹口气:“唉,大哥,庙是那个庙,神不是那个神了,我看着大伙的日子一天不如一天,朝着浅滩上奔,也是难受的。有什么办法呢,我马之悦这会儿是心有余力不足啊!”
韩百安愁苦地摇摇头:“你看,明天真的还要翻,要是翻出去……”
马之悦立刻又打起精神:“是呀,翻出去,就得归公,这个错处可不小哇!大哥,赶快拿拿主意吧。你打算怎么办?”
韩百安咬了咬牙:“刚才马同利找我,说城里那两位掌柜来了,不知道靠得住不?”
马之悦说:“咱们没外人的话,这两个人跟我都是老交情,这倒可以保险。”
韩百安说:“要是那样,我想抖搂出去算了,把着票子更牢靠点儿。”
马之悦摸着后脖梗子说:“来晚了一步,人家走了。”
这真是太意外了。韩百安诸事倒霉,一步赶不上,步步都赶不上。他嘴里啧啧地惋惜,转身要走。
马之悦打个沉,又叫住他:“大哥,等一下。过两天他们还要来一趟。要是放在家里不可靠,就暂时存在我这儿,他们来了,运走就是了。”
韩百安一听,满心欢喜。马之悦是个有头有脸的干部,就是谁来翻,也不会翻到他的身上。韩百安感激不尽地说:“马主任,你可真是好人哪!我,我念你一辈子恩……”
马之悦说:“说这个就见外了。兄弟这二十来年,还不是靠着大伙儿帮扶着蹚过来的。只要老哥你信得住兄弟,你就存在我这儿好了。”
韩百安说:“信得住,信得住。我去扛来吧。”
马之悦说:“你再好好想想,想着上算,就扛来;可别反反复复的,我在当中不好办。”
韩百安走后,马之悦虚掩上大门,回到北屋里。
马凤兰已经躺下了,围着被单子爬起来问:“老萧回来了?”
马之悦说:“没有。我放下立本在办公室守着哪,反正阵势摆好了,等着就是了。”
马凤兰又问:“谁跟你在外边嘀咕啦?”
马之悦说:“是韩百安。老家伙到底没憋住,还是送上门来了。”
马凤兰说:“爷爷,你不要再管这些事情了好不好?这是啥时候,你在什么地方站着,还揽这种危险事儿!”
马之悦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声,说:“我愿意干这种事儿吗?有啥法子,就是再危险,也得挺着干哪!”
马凤兰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何必图分几个红利钱,砸了饭碗!我看你赶快先把这事儿退掉,别让他们来了,等过过再说。”
马之悦坐在炕沿上说:“不跟你说吧,怕你瞎着急,跟你说吧,也怕你瞎着急。你知道那两个人是替谁来的?”
马凤兰眨眨眼:“替谁?”
马之悦说:“范占山!”
马凤兰吃一惊。她忽然想起马之悦跟她说过的那件事情,当年马之悦指使“伙会”要捉八路军的伤员,范占山全知道呀!她声音发颤地问:“他还没有死呀?”
马之悦说:“他要死了我还干净了!我那件事儿的底码全在他手里把着。我这会儿是已经把个老虎当马骑上了,跳下来也许让它吃的更快点。宁可冒这个险,也不冒那个险。”
马凤兰低头不语。这个地主家的闺女,过去跟马之悦通奸,也有马之悦打这比方的这个意思。可是后来,他们共同的命运,才使她甘心成了马之悦的妻子。她时时刻刻都为男人操心费力。
过一会儿,她又出谋献策了:“想办法把那个姓范的小子收拾了不行吗?”
“这个人可滑了。鬼子没投降他就跑了。不知道在哪儿蹲了好几年,镇反那年听说在城里把他抓起来了,我才知道他还活着,我才又想起那件事儿。听说我当了支书,他就狗皮膏药贴上来了,揭也揭不掉啦。这会儿还怎么收拾?晚了。把他抓起来那年,我稍微胆子大一点儿,一句话,就干净了。可惜呀……”
夫妻俩叹息一会儿,马之悦又走到院子里,等候韩百安。
韩百安高高兴兴地回到家,当他从炕洞里把粮食口袋拉出来的时候,那股子高兴劲儿一下子跑光,全身都软了。
他有气无力地靠在炕沿上,一只粗糙的大手,在滑润的粮食上抓着,米粒从他的手指缝流下去;又抓一把,又流下去。这是他的汗水,他的心血,他的命根子呀!就这样两手捧着交给人家去吗?不能干这种傻事儿!
他把口袋嘴又系上,轻轻地拍拍身上的土走出屋子。黑暗里,掏灰筢绊了他一下,弯腰扶起来,放在锅台旁边;站在门口,抬头看看满天上滚滚的乌云,叹了口气,又想:还是卖出去干净,怎么也比翻出去好,那样子,鸡也飞了,蛋也打了。
他又转回屋里。一狠心,抓着口袋嘴儿背起来。
他是个有力气的人,这会儿却一点劲儿都没有了。口袋那么沉重,两只脚像生了根,一点也挪不动,就又放下口袋,两只手紧紧地抓着。他愣了片刻,咬咬牙,又背了起来,刚迈门槛儿,门拉吊挂住他的衣襟,像是要拉住他,不让他去办傻事。他又把口袋放下了。他扶着口袋,愣愣地站着,心想:万一要是翻不出去呢?等一等,面对面交给买主,那该多妥当。
韩百安为难了。他恨自己太胆小。谁像你这么胆小呢?看人家胆子大的人,痛痛快快地把粮卖了,这会儿早就枕头底下压着人民币睡了!唉,啥年月也是胆小的人倒霉,胆小的人没有路子走!
他又打开口袋嘴,摸着小米子,热泪扑簌簌地流下来,挂在胡子上,掉到小米里。
今夜特别黑,像扣过来的锅底。也特别静,像一切都死去了……
韩百安终于下定了决心,跺了跺脚,抓起口袋嘴要背,又急忙把口袋嘴打开,哆哆嗦嗦地伸进手,抓了一小把米,小心地掖到他那破褂子的兜里。
尽管天黑街上没有人,路也不远,他却觉得有好多眼睛都在看他,这段路比上一趟森林镇还要长。他心惊胆战,汗水顺着脑瓜门子往下流。到了马之悦的门口,他那颗心都提到嗓子眼了,这会儿要是有什么东西稍微惊动他一下,这颗心就能掉出来,韩百安就地挺腿,世界上再不会有他了。
马之悦在门口里边等着,听到放口袋的声音,连忙打开了大门。
韩百安像是受了一场天大的委屈,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人要诉诉似的,颤着声:“马,马主任,我……”
马之悦一把将口袋拉到门槛子里边,探出身子问:“还有几口袋?”
韩百安嘴里呵呵着,使劲儿摇摇头。
马之悦说:“快走!”“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
韩百安扑到门上,嘴贴着门缝:“马主任,马主任,我找个秤当面称称,足足一百二,一百二……”
里边没有一点声音。
他两腿一软,扑通一声,瘫在石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