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萧家为做一顿好饭为难的时候,马之悦家里也在造厨。肉割好了,面和好了,连锅都刷干净了,单等乡里人一到就点火,随后请到炕上来,吃吃喝喝。
马之悦盼着乡长李世丹跟萧长春来。乡里干部分工包村,常常派他到东山坞来,他自己也愿意来。因为东山坞干部强,跟马之悦又对劲儿,搞什么工作总是比旁的村容易开展。只要他到村里来了,马之悦很愿意出面接待,总是在两方面满足他:一个是汇报材料,要数字,有马立本的算盘,一看房顶,什么数全有;要典型例子,有马之悦的嘴,两片嘴唇一碰,好、坏、中间样样来。再一个是满足肚子。不管谁来,马之悦都热情招待,哪个人吃好东西到嗓子眼下去不顺当?俗话说,吃了人家的嘴短,先塞他一嘴肉,就是出怒气,也得带着点香味儿。马之悦对上边来的人一向慷慨热情,从不吝啬花钱;吃了他的,喝了他的,替他办事说话更好,就是把嘴一抹走了,他也不觉得吃了亏。
这会儿,马之悦作出一副非常心平气和的样子,不管谁来,他都要用这副样子。一夜之间,他把什么问题都想好了。他觉着自己完全可以一点不必担心地、从从容容地照计而行。昨天闹事儿,他两只手干干净净,运粮食的事儿,平平安安地完成了任务,等到乡里的李乡长或者武装部长来了,让弯弯绕这伙子人闹得再厉害点儿,让马连福再挺着点儿,马之悦自己在中间给他们加油加火,他们能怎么办呢?不翻也得翻,不斗也得斗,要不然,往后什么工作也推动不了啦。等那会儿,马之悦要起个头,先从弯弯绕家翻起,让他们看看,马之悦到了事情的节骨眼上,还是一个战士呀!
马之悦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之后,就到马连福家来了。他要抽空子在马连福身上作作工夫,给马连福打打气儿。如果马连福再能硬上半天,他的“整”就算挨上了,粮食也就算翻上了,东山坞就热闹起来了。
马连福已经下地干活儿。今天他起的特别早,工作劲头也特别足。男女社员,能动转的差不多全让他给喊到地里去了。两年来,这个队的出工人数从来没像今天这么齐全过。马连福为什么这样积极呀?就是怕挨整!
孙桂英正坐在堂屋奶孩子。
马之悦走进来,冲着她不怀好意地笑笑。从打孙桂英嫁过来,他就打上了主意。一来考虑到马连福的醋劲最强,为顾全大局,没有动手;二来,这女人对萧长春这个二茬子光棍总是眉来眼去的,有点瞧着马之悦老了,能够说能够笑,惟独在这件事情上,不跟马之悦搭茬。马之悦怕惹出事来,也就没有惊动她。
孙桂英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扯出来,一面扣着衣服纽扣,一面问:“表姨夫,昨天晌午开的什么会呀?连福喝得醉醺醺的,回家倒头就睡,像条死狗。半夜醒过来,一个劲儿翻身,嘴里还叨叨咕咕的。”
马之悦挤挤眼睛:“他都说什么了?”
孙桂英说:“我听不懂他的话。问东院的韩德大,我才知道,这个该死的货在会上跟萧支书吵架了。萧支书那个人多和气,怎么他了?让我把他数叨一顿。”
马之悦嘿嘿一笑,一面往家里走,一面想:怪不得马凤兰说这个娘们心里还惦着萧长春,真是不假。瞧,马连福骂了萧长春几句,她就心疼了。好嘛,得工夫我让你疼疼他!
一夜失眠的马立本,今天早晨强打精神,把他应当做的事情全做完了,在办公室里静候贵客。他的脑袋里呼隆呼隆地像是转着一盘石磨。一把希望的火,一把仇恨的火,加在一块儿烧燎着他的心。他想立刻找到焦淑红,追根问底,把问题弄明白,把话说清楚;又怕到焦淑红那儿捅了娄子,也不敢违背马主任的命令,擅离职守。左等客人不来,右等客人不见,就到门口张望。街上空荡荡的。他忽然想到,焦淑红这个时候准在西边苗圃里,不如到那儿去一趟;一面跟焦淑红说话,一面瞧着路上,见客人来了再回办公室一点也不晚。
他把办公室的门带上,急忙顺着沟往西走,刚走到金泉河边,忽见地下有两道子自行车印子,地球牌的带子清清楚楚地留在湿土上。正是乡里的车子。不用说,乡里的人已经来到,没去办公室,直接奔马之悦家了。他再不敢去办别的事儿,赶急往沟北坎跑。
大黄狗被主人拴上了,乖乖地蹲在后院。里里外外都打扫得干干净净,没个草节儿。马凤兰也打扮得花枝招展。为什么准备好吃的同时,还要打扮一番,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现在正手忙脚乱地擦碗洗碟子。
马立本迈进门槛子,就热乎乎地喊了一声:“乡里的同志来了,真早哇!”
刚回到家的马之悦,屁股没着炕,一听乡里的同志来到,满面春风地迎了出来,一直跑到大门口外边;见没人,又转回身问马立本:“在办公室吗?快请到家里来吧。”
马立本奇怪地“咦”了一声:“不是到家里来了吗?”
马之悦不高兴地说:“活见鬼。看慌得你那个样子,快把心收收办正事好不好?”
马立本挺纳闷儿:“我明明见到车轱辘印了,怎么会没有来呢?”他低着头往回走,仔细一看,这一节路上根本没有什么车轱辘印儿。他这才想起,刚才只看到一点点,光顾跑,并没有看清车子朝什么方向去了。
他又跑到金泉河边,顺着车印往前走。不偏不倚,这车子正好进了萧长春的家。他朝院子里边瞄一眼,一辆自行车停在香椿树下边。屋子里传出王国忠爽朗的笑声。这个门口,马立本绝不能去了,这会儿,他甚至于怕见到萧长春的面。
他转回来,又没命地往沟北跑。
马之悦正在门口等着,老远就问:“来了吗?”
马立本喘息着说:“这回可真来了,是王书记。”
马之悦吃了一惊:“王书记,他不是上县里学习去啦?老天,他来了可是个不好对付的主啊!”回身招呼马凤兰:“快先把酒啦肉的都收起来吧。”
马立本丧气地说:“别忙,别忙,王书记到萧支书家里去了。”
马之悦说:“准是跟老萧一块来的,在那儿落落脚。他们还管得起饭!我去请,你们还是准备你们的。等说入门了,瞧我的眼神你们再动手烫酒炒肉。”
马之悦一边朝沟南边走,一边打算盘。他跟王国忠一块共事的日子不太长,对王国忠的脾气没有完全摸透。只知道王国忠在当乡党委书记以前在县委组织部呆过,还在通县地委党校学习过,有一套理论,能说能讲,心眼也不少,跟别人谈话,专好挖别人的心思,更爱钻个小空子,兜着底儿批评。去年他在东山坞呆过几天,马之悦就知道他难对付。这会儿对付他,就得多花点力气了,也得随机应变,不能冒失。马之悦又一想,王国忠很偏爱萧长春,把萧长春当做支柱;这个人火力冲、尖刻、好大喜功等等,都有点像萧长春,说不定,他这回亲自出马,是想给萧长春出出气,想压一压闹事的群众,好推动麦收工作。要是能够这样,马之悦的计划还是落空不了……
他心里嘀嘀咕咕地走进萧家小院里。
萧家炕上坐着五口人,喝的是豆面汤,咬的是玉米饼子,就着老腌芥菜疙瘩,吃得又香又甜,一边吃一边说笑。等到马之悦走进来的时候,除了小石头,全都吃饱放下了筷子。
马之悦一撩门帘子,心就凉啦。见他们坐在一起那股亲热劲儿,更是酸溜溜的。这是对他的下马威,是一种不祥之兆。他稳了稳心,仍然装出一副热情诚恳的样子说:“王书记,您来得太好了,要不然,我也要找您去哪!老萧不在家,里里外外都要我一个人,实在顾了头,丢了尾;一处不到一处迷,一处迷了一处乱。幸亏还没有闹出大的乱子。”
王国忠说:“我在县里学习一些日子,回来又到南边几个村转了几天,紧接着又到县里开会,要不然也早来了。”
马之悦说:“您的工作就是忙嘛。”又试探地问:“这回来了,总得住下吧?”
王国忠说:“打算多住几天。”
马之悦的心里又一冷,这几天的日子是不好过的。他立刻又作出高兴的样子:“那太好了。多给我们讲讲国内国际的事情。我们这些人的脑袋瓜子都不清醒,一定得要上边领导多指拨。老萧这边狭窄一些,就住到我那儿去吧。那儿宽绰些,吃饭也方便。”
焦淑红本来就对马之悦有意见,从昨天干部会起,她更觉得这个人不像个老同志的样子。经过昨天晚上跟王国忠谈话之后,她虽然还弄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可是肯定马之悦不地道。她惟恐王国忠住到马家去,就接茬说:“哪儿搁不下一个人,又不是开台唱戏;这边吃饭也没什么不便当的地方,好的不敢说,糙粮粗米总不能让他饿着。”
马之悦心里暗骂:好你个骚丫头,你也敢顶撞马之悦了,你也给萧长春拉起帮套来了,你是他的野老婆呀,不用你美,将来我让你哭都哭不上韵调来。他嘴上却说:“吃住自然是小事,住在我那儿开个会,商量个事情也方便些。”
焦淑红又要顶他。王国忠接过来说:“你就不用操心这些了,咱们先随便谈谈吧。”
马之悦实在不愿意在这个小屋子里久坐,这个地方的本身对他就有一种压迫的感觉,趁机说:“好好,咱们到办公室去谈吧。”
王国忠说:“在这儿挺安静,你也上炕。”
马之悦不好勉强,对焦淑红说:“你叫会计把茶水端到这里来。”
焦淑红把茶壶往桌子上一放,说:“这儿有水。”
马之悦又说:“不端水把烟拿来。”
焦淑红把盛旱烟的小笸箩往炕上一蹾:“随便抽。”
马之悦又碰个钉子,心中很不高兴,脸一绷,不说什么了。
窗外的香椿树上,落下几只小鸟儿,啾啾地叫唤。
小石头听到叫声,一乐,放下碗筷,爬到窗台跟前,脸儿贴着窗镜朝外看看,欢蹦乱跳地跑回萧长春跟前,扳着胳膊说:“爸爸,你不是说给我买个鸟笼子,再给我捉个小鸟吗?你怎么不买呀?”
萧长春摸着孩子的脑袋哄他说:“好好,过两天就买,乖乖听话,下炕到外边玩去吧,我们要说事了。”
小石头晃着小脑袋说:“不不,今天就买。”
焦淑红拉过小石头说:“今天不是集。等集上,我让你爸爸给你买,好不好?”
小石头这才点点头。
马之悦气得心里边哼哼,暗暗地骂道,没拜天地,她先当上妈了,浪的!
萧老大见干部要研究事情,就拿过烟袋,拉着小石头到外边去了。
焦淑红也要走。
萧长春说:“你别走哇,王书记要跟我们说工作。”
王国忠说:“正好,党支书、团支书,还有一个副主任,都在这儿,咱们先就便研究研究,一会儿百仲从地里回来再正式商量。”
马之悦听了这句话,就像咬了一口生猪油似的不舒服。党、团支书,最后提到他马之悦,把马之悦放在最后边了,连个黄毛丫头都不如了。看样子他们是三位一体,把马之悦当成外秧了。他感到一种说不出来的孤独之苦,就说:“我去找马连福和会计来参加吧。”
王国忠说:“咱们先随便谈谈,等正式开会的时候再找他们。”
马之悦反过来想,马连福不在跟前也好,有不方便的事儿,还可以往他身上推推,就顺水推舟地说声“好”,没脱鞋就上了炕,正好坐在王国忠的对面。他用眼角朝这位领导瞟一眼。王国忠态度平和,但平和之中有一种深而难测的神气,这神气反而比横眉立眼更难对付。焦淑红跨在炕沿上,眼睛里带着一种不满的、嘲笑的样子望着马之悦。地下凳子上蹲着的萧长春,两个手指捏着一支自卷的纸烟,慢慢地抽着;他显得格外沉静,沉静中,流露着一种胸有成竹的神情。
“完了,灾难临头了。”马之悦打个寒战,心里想,“一个是主宰一切的阎王,一个是拿着勾魂牌的小鬼,一个是掌着生死簿的判官,我是一个就要挑进油锅里的冤魂。”这一霎间,悲观、愤懑,夹杂着多种多样的可怕的情绪统治了他。他第一次感觉到,虽然自己在共产党的花名册上挂了这些年的名字,虽然也掌握过东山坞的印把子,真正给共产党效过力,也自认为是一个有资格、有历史的老干部,但是,这全是假的,全是自作多情,人家谁也没有把马之悦当成他们的人,马之悦也没有把自己放在他们中间;这个天下,自然不是马之悦的,自己是寄人篱下,是俘虏,是囚徒……。天昏地暗,他好像发觉自己的身体在萎缩,变小,从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汉,变成一个渺小的小人物了。
王国忠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子,摊在炕桌上,又抽下钢笔,拧开笔帽,从容地说道:“咱们几个先把社里的工作情况摆一摆,凑一凑解决问题的办法,好不好?”
听了这句话,马之悦立刻又从茫然中醒悟过来了。不论怎样,他觉得自己是个身负重责的人,绝不可退缩,绝不可把东山坞轻易推出去,让这班人随心所欲。反正,你们没抓住马之悦什么有把的烧饼,随便啃还不行!他想起昨天晌午的会,猜想萧长春这会儿表面上虽然很平静,那是因为来了靠山,有了底;心里压着的那口气还没有出,绝对不是马连福那种外强里弱的人,也绝不会白白咽了这口气。王国忠,你快帮着萧长春出这口气吧!
马之悦惟恐萧长春抢先发言,就连忙说:“我先谈谈,谈不周到的地方,老萧再补充。”他故意不提焦淑红,暗示她:你别神气了,把你摆到桌子面上还得个时辰哪!接着说:“有一个问题,在东山坞当前工作中是个重要事,不解决这个问题,其余的工作就没办法干了。就是群众闹粮食,他们说农业社不好,要饿死人;为闹粮食,他们提出土地也分红,还有人出面骂支书!气得我昨天一夜都没有睡好觉……”
焦淑红越听越生气,忍了半天没忍住,插言说:“马主任,您这一说,我就糊涂了,马连福骂支书,把您气成那个样子,在会上您为什么一言不发呢?”
马之悦脸一红,想发火,又压住了:“淑红呵,我说你是个孩子,你不爱听,当时的情况多复杂,萧支书自己不是也主张听听吗……”
焦淑红就讨厌别人说她是孩子,特别是当着领导,尤其是今天在萧长春的面前,就怒气冲冲地打断他的话说:“谁是孩子!您是大人,您在东山坞沟北边威信高,骂人的闹粮的人全信服您,全听您的话,可是您就是不吭气,我看……”
马之悦急躁地一拍大腿:“这是谈正事,你怎么乱讲?”
焦淑红也照样拍大腿,说:“谁乱讲了?马连福不听您的?弯弯绕不听您的?您说说,您在家搞工作,萧支书刚从工地回来,他们为什么不骂您,骂萧支书?”
这些话全是兜着马之悦的老根子来的,唇剑舌枪的马之悦一时竟无言答对,就无理找理,故意镇唬:“焦淑红,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国忠摆着手,制止他们争论:“什么意思过后我给你解答,现在先谈谈生产安排吧。麦收到了,社里还有什么活路,都做得怎么样了,有什么计划?”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马之悦这一段一直忙着准备那个“土地分红”,有关生产上的事儿,全是韩百仲管起来了,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再说,他平时除了在村里转转,很少下地干点活,生产队的活路、问题,本来就不大知道。留在家里的两个副主任有明确的分工,韩百仲抓政治思想,马之悦抓生产,抓生产的不了解生产情况,怎么说得过去呢!他只好硬着头皮,干咳一声说:“生产情况嘛,麦子要熟了,要动镰了,正作准备。两个生产队正在修场……”
焦淑红插言纠正:“就是二队动手修场,马连福那队还没有。”
马之悦白瞪她一眼,说:“对了,他们准备就动手,因为锄高粱,推迟了两天。”
焦淑红说:“不对,他们的高粱根本还没有动手,正锄早谷子嘛!”
王国忠笑笑,又问:“哪边的麦子熟的早,你们准备先从哪儿动手?”
马之悦回答:“河边上的麦子好……”
萧长春听着他吭吭哧哧的汇报,心里有些不高兴,就说:“河边上土皮湿,麦子好是好,成熟的较晚;山坡子上地皮干,熟的早,应当先从山坡上动手。”
马之悦连声附和:“对了,对了。”
焦淑红差点儿笑出声来。
汇报工作就像拉钝锯,吱吜吱吜地锯了一个小时。马之悦的衣服背后,都给汗水打湿了。
谈完生产安排,就谈闹粮问题。王国忠是这样提出问题的:“搞好夏收夏锄,首先得安排好社员的生活。你们摸了底没有?都有什么问题呢?”
马之悦这下可来了本事,抢着说:“我先谈谈。这一段我光抓粮食问题了。”
王国忠立刻纠正他:“不能单纯抓粮食,要跟抓生产结合一块儿;不搞好生产,粮食从哪儿抓出来呢?”他说这话的时候,面对着萧长春,意思是一方面批评马之悦,另方面是提醒萧长春注意。
萧长春立刻领悟到了。他自己从工地回来,一进村就抓分配,抓粮食,对生产却没有抓。这样一来,不光加重了大家的紧张心情,也使自己的工作很被动。他觉得,王国忠的工作方法,处处都需要自己去学习。
王国忠又问马之悦:“老马,你摸了缺粮情况啦,究竟缺到什么地步呢?”
马之悦立刻回答:“我看没有一户是真缺的。”
这句话实在出人意料,焦淑红一惊,看看萧长春和王国忠,两个人根本没动声色。
焦淑红说:“对啦,马主任这句话才是公道的,我完全赞成。别看嚷嚷,谁家揭不开锅了?哪家的孩子不是吃的肥肥胖胖的!”
马之悦郑重地说:“东山坞的底子我最清楚,家有黄金,外有戥秤;谁家过日子,家里一本账,左邻右舍也有一本账,光闹哄就行吗?我不信这一套。”
焦淑红说:“可是他们硬说没吃的,打孩子骂老婆,闹得满城风雨!”
马之悦趁着这个机会撩火了:“昨天为这个事情,有的落后中农带头闹事,跑到干部会上吵,真不像话!第一队的队长马连福当富裕中农的尾巴,在会上骂支书!随便骂来骂去,往后这个干部还怎么当?”
王国忠问:“你们说这件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呢?”
马之悦故意不吭气,看看焦淑红,又看看萧长春。
焦淑红想到昨天晌午的会议,压在心头的火又升起来了。她红着脸说:“当时忍让一下对,过后不处理不行!”
马之悦附和一句:“这话有理。所以我当时没有说话。”
王国忠从马之悦的话语、表情一下子就看出他的这一番话不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就仍然不动声色地问马之悦:“对缺粮问题,你真摸得很透吗?”
马之悦说:“我敢具结!”
马之悦这些话换到昨天说,萧长春要比焦淑红高兴,可是今天的萧长春已经不是昨天的那个了。他也揣度出马之悦的心思和用意。他想当场揭穿马之悦,又想起昨天晚上王国忠跟自己谈的那些话,就忍下没动。
王国忠又问马之悦:“既然这样,你说对闹事的人应当怎么办呢?”
马之悦有攻有守,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这得靠领导给我们做主了,领导怎么指示,我们就怎么办。反正,闹得最凶的主,家里边存的粮食越多,对不对,老萧?”
萧长春依旧没吭声。
焦淑红说:“要我看,开个群众会,看他们还闹不闹,再闹,咱们就找个典型,到他家去翻。翻出来,把他的阴谋揭穿了,也就把跟着闹哄的人教育了。”
马之悦立刻响应:“妙,妙,我双手赞成。对这种安心破坏合作化、破坏干部威信的人,太软弱了,他们要骑着我们的脖子拉屎了!”
王国忠问:“翻谁家呢?”
马之悦装着考虑一下,然后说:“沟北,沟北社员最难斗。要我看,咱们下午就动手,一家不行翻两家!”
萧长春再也忍不住了,就站起来说:“你们的意见我全反对!头一条,马连福骂的不是我,是农业社,是社会主义。他是贫农,他不应当跟社会主义有仇;他骂农业社,准有后台,我们得把这个后台揭出来,搞臭他,才能教育马连福和大伙。马主任,你过去总是夸马连福不错,这一回为什么又总是怂恿我整他呢?”
马之悦心里一阵冰凉,一迭连声地说:“老萧,你不要多心呀,我是看着事不公,替你生气……”
萧长春说:“我生气的不光是马连福替别人骂农业社,还气有的人阴阳不明的态度!”
马之悦脸如烧纸一样黄:“老萧,我不明白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国忠说:“这些一会儿再解释。老萧你接着说你的意见吧。”
萧长春说:“第二条,你不能说所有反映没吃的户都是假的。我昨天也是这样的看法,这是错误的。合作化才几年,去年我们又是大灾年,几乎没有收成,有的人家肯定真缺少粮食吃,他们应当跟干部提出来,我们干部应当帮人家解决困难。当然,有的人是故意捣乱;我们不怕他们捣乱,他们闹不翻天;不管马主任你怎么想,对这件事我心里坦然,决不能用翻的办法对付他们。马主任,你是农业社的领导,你想没想,这是违犯政策的事情,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更应当懂得这样做会脱离群众的呀!”
马之悦咧着嘴说:“我是觉着这口气不好忍,提个办法,你说不妥,咱们就另找门路还不行么!”
王国忠说:“老萧说得对,只要不投机倒把,存些余粮并不犯法,我们绝不能到任何社员家里翻粮食。我们应当把工作做到家,只要不是对农业社死对头的人,总可以觉悟。”
焦淑红想起昨晚王书记说的话,也发觉自己又有些暴躁了,就不好意思地笑笑说:“我把我那个意见收回来。”
下边讨论对麦子分配和对缺粮的原则性的安排。从头到尾,王国忠和萧长春一句都没有提过马连福骂人的事情。马之悦一提,反而挨了碰。马之悦心慌意乱,他的那套打算几乎一点都没实现,还在王国忠这几个人面前丢了丑。特别是萧长春那几句话,实在够硬的,好像把底子看穿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现在他感到自己有点智短计穷,也进一步认识到可怕的人物不仅仅是上级领导,也是对面这个萧长春。
最后研究的结果是:晌午开个党、团支委会。在这个会上对东山坞当前的问题可以广泛地议论,统一思想,回头去串连积极分子,到群众里边摸底和宣传。晚上召开贫农、下中农社员代表和积极分子的联席会,围绕着当前的生产安排,解决缺粮和分配问题。干部会推到第二天中午再开。至于马之悦十分热衷的群众大会,开与不开,看形势发展再定。同时,乡政府要拨一批救济粮照顾真正缺粮的社员。在马之悦看来,这种安排是违反常规,也是很毒辣的。因为马之悦不是支委,马连福连个党员都不是,中午这个重要的会,很理所当然地把他们撇开了。
王国忠说:“老萧,你先跟百仲商量一下,淑红协助你们在家准备开会,开个什么样子,全由你们负责了。我和老马到地里转转。”
萧长春和焦淑红都赞成。
萧长春问马之悦:“老马,你看这样安排可以吗?”
马之悦的思想“开小差”了,后来又谈了些什么,东一句,西一句,都没听到耳朵里去。
焦淑红大声问:“马主任,行不行啊?”
马之悦吓了一跳:“啊,啊,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