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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会计马立本爬墙头跳进院子里。一条大黄狗正在墙角里蹲着,听到响动,噌下子蹿了过来,伸出尖牙利齿,刚要撕扯,一见是熟人,叫了两声就不叫了,摇头摆尾地围着马立本转圈子。

马立本没有心思理睬它,一面用脚踢它,一面朝北房走,到了窗前,伸着手指头在窗棂子上轻轻地敲了几下,低声叫道:“马主任,醒醒。”

屋子里虽然灭了灯,被窝里的两口子都还没有睡着。听见有人敲窗户,马凤兰拉着长声音问:“谁呀?”

马立本嘴贴着窗户纸说:“三姑,是我。”

马之悦这才搭腔:“立本,什么事呀?”

马立本说:“您起来一下吧。”

马之悦想起来,马凤兰压着他的胳膊不让动,只好欠着头问:“有急事儿吗?”

马立本见马之悦没有起来的意思,也不再勉强,就隔着窗户低声说:“老萧回来了。”

马之悦问:“相亲来啦?”

马立本说:“不大像。”

马之悦问:“他啥时到的呀?”

马立本说:“刚回来。”

“他都说什么啦?”

“进门就问预分的事儿。”

“你怎么回他的?”

“我跟他一问三不知……”

屋子里的马之悦拍炕席了:“胡闹,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能三不知呢?”

马立本挨了迎头一棒,很不高兴,就说:“您也没有交代我怎么回答他呀!”

“你应当灵活点儿嘛!”

“灵活出娄子来,您又该说我了!”

“你没说这是群众的意见吗?”

“说啦!我说,咱们听听群众的反映再定……”

“这又是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应当干脆点儿,不让他钻空子。”

马立本站在黑影里,手指头剜着窗台的砖缝儿,呆了好半晌,又嘟嘟哝哝地说:“我哪会想到他冷不防地蹦出来呀,事前要想到这一步就好了。”

马之悦听出会计的语气里有埋怨自己的意思,就缓了缓口气问:“他提我没有哇?”

“提了,要找您,让我给拦住了。”

“他那样子急不急呀?”

“倒看不出太急来。”

屋子里,马之悦不吭声了。他嘬着牙花子,闷了好大工夫才说:“不用慌。他没有马上找我来,大概还没听到什么。你回去睡吧,明天早上在他没跟我见面以前,你设法躲着他,要问什么,由我回答。”

马立本说:“他回来的太不是时候了,咱们还没有把人发动起来,事情还没搞出个眉目,他不用兴师动众,就是往村里一呆,也会镇住不少的人。您可得赶紧想想办法呀!”

马之悦在屋里又说:“不要紧的,回去睡觉吧。”

马立本又扫兴,又伤感地在窗外边站了一会儿,心里嘀嘀咕咕地退出去了。

马之悦像得了个报丧的帖子,翻过来,调过去,在炕上轧开了苇子。

马凤兰有一套本领,男人高兴的时候,她就变成一块冰;男人发愁或生气的时候,她又变成了一块热火炭。现在她又烧起来了,朝男人跟前凑了凑说:“老马,发哪家子愁呀!就凭你浑身的本事,凭你在东山坞的威信,还斗不过小小的萧长春呀!我看你稍微使点心眼就行了。”

马之悦又翻个身,轻轻地叹口气。

马凤兰说:“唉,不是我给你后悔药吃,也怪你一步棋走错了。去年你要听我大伯的话,蹲在家里顶顶,能有今天吗?不让你走,你偏走,躲了和尚还躲了寺呀,你不是厚着脸子回东山坞来了?你分明是给人家挪窝哪!你要不离东山坞,也咬着牙跟大伙闹腾一阵儿,不就是打打柴火、磨磨豆腐,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比姓萧的干的强;要那样,顶多批评你几句,也不至于把支书给你撸到底呀!……”她这些话出口,不知道是给男人的火气上泼水,还是故意拱火浇油。

任凭女人数叨,马之悦不声不响,他的心里乱得厉害。照他原来的估计,麦收动镰之前萧长春一定要回来一趟,就先下手,写了那封稳兵之计的信。没想到那封信没把萧长春给稳在工地上,反而回来得这么快,把他马之悦搞了个措手不及。看样子原来想好的步调不能不变换一下了,怎么个变法,他得仔细地想想。

马凤兰生气地一翻身,给男人一个后脊梁,想赌气睡自己的觉,又像有满肚子的话说不完,不说出来心里憋得慌。她说:“你不用这么算计啦,我看哪,不管怎么算计,早晚你得让人家踩在脚底下。人家早把道儿给你划好了,你怎么绕也得走。哼,那时候呀,你小子连个狗屁都不如啦!”

马之悦憋着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他呀,那是做梦!”

马凤兰又翻过身来:“怎么是做梦,你还是不认这个输呀?你想的天高地厚,人家把你掀下来了,人家当了支书还兼社主任,这是真打实砸吧?你哩,主任,主任还是副的,屁味儿,挂牌子的,跑龙套的,驴皮影人,由着人家耍。共产党是领导,人家姓萧的领导你。你也吧嗒吧嗒嘴,品品滋味儿,从打姓萧的上了台,人家拿眼你没有?信不信由你,反正你这个空名目也顶不长了。你在人家手心攥着,想圆就圆,想扁就扁,人家不是傻子,容你这个眼中钉,肉中刺啊?迟早得把你压到五行山下,让你彻底完蛋!”

一句话,像尖针似的刺在马之悦的心上。他觉着胸口窝堵住了一口气,憋得难受。紧接着,又是一股子压不住的怒火冲了上来,一拱一拱地顶脑门子。

残月把院子里的柿影印在窗子上,支离破碎,乱乱糟糟;柜上的老式马蹄表,不高兴地嘀哒着;墙壁因为返潮,发散着一股霉气味。

马之悦落生在这间青砖到顶的瓦房里,可惜他没有赶上好时候。好日子是在怀里抱着过的,等他刚一懂事,他爸爸早用大烟枪[1]把几十亩好土地一斗一斗地量出去了;连东西两层厢房也溜了瓦片,换了大烟土,这个富农户变成了穷人。他妈倒挺能把家,苦着难着,好不容易给他成了家,他爸爸就一伸腿死了。十七岁刚出头的马之悦,不得不把这个穷家破业挑起来。

马之悦是个有“志气”的人,决心要恢复家业,要在东山坞创个首户。他能吃苦,肯出力气,只要是生财的事儿,不分大小,他全干。他赶过大车,在酒烧锅当过学徒,上京下卫,跑遍京东十二县。十几年的奔波,家业虽说没有创出来,他可享了福,开了眼界;吃过,嫖过,见过大世面,也练出一身本事。他脑瓜灵活,能说善讲,心多手辣。东山坞的庄稼人,十个八个捆在一块儿,也玩不过他的心眼儿。

日本鬼子侵略中国,小炮楼安在三里远的大湾;烧杀抢掠,穷人富人都不得安生。那时候,在这靠山坡子小村跑公事非常危险,不要说胆小的人干不了,就是那些专吃这行的、最爱揽事的一听都怕。一个村子,没个头行人又不行。马小辫和几个财主一商量,觉着马之悦有胆气,食亲财黑,善于应酬,就保举他当了村长。这种村长要包揽各方面,什么事都得做,哪头的事都得管,白天应付敌人,晚上要接待“八路”;一面是假的,一面是真的,真真假假,这个差事可很不容易干。马之悦上任以后,干得相当出色。不论“北山”的,炮楼的,村里的,村外的,他联络得都很好,四面玲珑,八面叫响。他不光会使手腕,又有一副贼大胆。手腕加胆子,使不少人服了他。

有一次,炮楼里的一个鬼子岗哨失踪了。鬼子的小队长很恼火,要到附近的村子里寻找“凶手”,进行报复。这一天,小队长带领一小队鬼子兵开到东山坞,当场宣布,先要烧掉所有的房屋,然后挨个打,挨个杀,非把害鬼子哨兵的人找出来不可。东山坞大难临头,娘儿们和孩子,哭的哭,嚎的嚎。好多人都给赶到韩百安家的院子里,铡刀也打开了,汽油桶也开盖儿了,火把也点着了。当时,马之悦的朋友范占山在炮楼里当伙夫,他从翻译那里知道一点底细,瞅空子告诉马之悦了。他说:鬼子并不知道“凶手”是哪个村的,这回出来完全属于“诈唬”,到哪个村都是这一手;要是一服软,鬼子就当“诈”出来了,就得真烧真杀;要是硬顶,鬼子就不会真干。马之悦本想找个人“硬顶”,可惜,鬼子一出发,男人们和动作灵活的人都跑到山里去了,只剩下一些妇女、小孩和老年人。他想,自己该怎么办呢?不顶顶吧,房子烧了得杀人,先杀谁呢?准得先杀村长啊!与其伸着脖子让人家杀了,不如豁出去闯闯,也许能闯出点希望来;这当儿,他又瞅见那个勤务兵样子的鬼子抓来两只鸡,在堂屋里跟范占山比比划划,好像要在这里做着吃,这更不像真烧真杀的样子了。于是他主意拿定,往日本小队长跟前一站,说:“太君,杀人要赃,捉奸要双,没赃没双,怎见得那个太君是东山坞的人害的呢?”日本小队长瞪着眼说:“一定是!”马之悦说:“一定不是!”日本小队长逼近马之悦:“你的敢保?”马之悦拿出一副不害怕的样子,干脆地回答:“你的调查,真是东山坞人杀了太君,我的脑袋不要了!”小队长抽出雪亮的洋刀,瞪起眼睛嗷嗷叫:“是东山坞人杀的!”马之悦看着明晃晃的刺刀,他心里嘀咕,反正到了这节上,我服了输,害了怕,你们也不会饶了我这条命,干脆硬到底。他把脖子一挺,高声说:“不是,杀了我的头也不是!”当时被圈在一块儿的老小群众全都吓变了脸色,全都替马之悦的性命捏着一把汗。只见那个日本小队长两只眼睛在马之悦的脸上盯了好几秒钟,忽然放下刀,拉住马之悦,哈哈大笑,连说:“你的大大的好人,大大的好人!”结果,小队长还请马之悦吃了一顿酒。

从此,这个浪荡公子成了东山坞的要人。财主们给他庆功,穷人给他送礼,连最吝啬的庄稼人韩百安都抱着自己的老母鸡,送到马之悦的家里。马之悦不肯收,韩百安起誓发愿地说:“你用脑袋保了东山坞,保住了我的家,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辈子也忘不了;这点小意思,就是表表我的心。”马之悦在村里受到信任,老百姓全拿尊敬的眼光看他。管他有千层房子万顷地也比不上这种突然得势的人神气呀!他心里边确实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高兴。他把“创业”、当财主的心思先搁在一边了,一心一意要往“官势”上靠。他认定这是一个金江山,只要靠上,省心省力,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马之悦跟抗日政府靠在一起,后来还混进了共产党,一步一步地走到今天,完全是因为一件偶然的事情造成的。

有一天下午,在西边十里远的森林镇附近发生一次小小的伏击战。傍晚的时候,两个受了轻伤的游击队员倒换背着一个重伤员摸进东山坞,从后门进了马之悦的家里。两个轻伤员对村长马之悦说:“我们把这个同志留在你这儿,你们要设法给他治伤,半个月以后我们派人来接。记着,这个同志在,你在;这个同志有个闪失,我们不会放过你!”马之悦忍着惊慌,满脸赔笑,嘴上说好话,心里打主意。他说:“要说这件事是我们应当做的,同志是为抗日受的伤嘛!只是这边离炮楼太近,出来进去都是鬼子,太危险了,就怕同志不安全。我找几个可靠的人,护送你们到远一点村子住不好吗?”两个轻伤员说:“你是想把我们支走是不是?”马之悦连忙说:“同志们这是哪的话,太见外了。咱们初次见面,彼此不熟,您可以打听一下,东山坞是不是真正的抗日爱国村;公粮、军鞋,东山坞哪会儿落后过?我马之悦当着村长,是老百姓推保的,不是申政委[2]在瓢儿峪开会,给我撑腰,兄弟就是有五个脑袋,也不敢干这个差事呀。你们三位就都安心住在这里好了,保证不会出闪失。我马之悦用脑袋作保,行吧?”几句话,把两个伤员说乐了。他们解释说:“近来因为情况复杂,有的村长叛变了,不能不加些小心。你要是真心实意,就看实际了。”两个说完,就要走。马之悦嘴上还是一个劲儿强留硬留,其实他恨不能立刻把他们支走。送走了两个伤员,马之悦简直像坐在炸药包上了。他想,村长家里边藏个八路,这儿离炮楼又这么近,墙有耳朵门有眼睛,万一让日本人知道了,准没有自己的活命;出了危险,伤员有个三长两短,八路那边交不了账。这块病要当机立断,赶快想办法去掉。怎么办呢?把伤员转到别人家去吧,照样是自己的责任;送走吧,谁敢保险不走漏风声?要躲开危险,就得下个狠心,现在天要黑了,三个八路进村,谁也不知道,要是给炮楼上透个信,让他们派几个人,先顺着路到山根下边把那两个轻伤员截住,鬼子给他俩上点刑法,大概就会咬出藏在东山坞那个,马之悦自己不出面,一块病去掉了,对自己和村里都没风险,八路也不会知道。他打定了主意,就飞快地跑出村,正巧碰见在炮楼做饭的范占山,领着两个“伙会”[3]来东山坞要猪肉。马之悦就简单地把村里来了伤员的事情一说,三个人都觉得这是个立功得赏的机会,也不顾回炮楼调人马,就急忙奔山根追赶。不料,那两个伤员很机警,出的村北口,却绕到村东进的山,范占山和两个“伙会”连他们的影子都没捞着。回来,“伙会”硬要把马之悦家里那个伤员捉走。马之悦听了这句话,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里想,放走了两个活口,把这个捉走了,回头山上边的人摸下来跟马之悦要人,那可怎么办?不让“伙会”把这个带走吧,事情暴露了,鬼子那头也对付不了哇!马之悦毕竟是马之悦,他的主意,一转眼珠就来了。他咬着“伙会”的耳朵说:“兄弟,捉走一个八路是挺容易的事情,咱们得给自己想想啊!把话说在头里,我马之悦倒不怕,你们都知道我,山里山外我都有人;我要是怕,还主动告诉你们呀!我是给兄弟你们打算。我觉着,这样做对你们太不便了。怎么说呢,明明是三个八路,日本小队长一听让你们放走了两个,还能不追究吗?要我看呐,不如把这个事咽下去算了。”范占山是县城里的人,跟马之悦是老交情,两人一向不错,也帮着说好话。两个“伙会”对捉人不捉人并不计较,目的不过是得点儿“外快”。况且,真的把人捉走,有朝一日八路下来拿下了炮楼,也就没好路了;说几句人情话,办件人情事,两头全方便。马之悦少不得在村公所办了一桌酒菜,最后又打点了三包储备票[4],事情就算压下去了。马之悦回到家,赶忙把伤员藏在自己的地井里,又请医,又买药;他原来那个媳妇,也是个好心肠的人,对伤员殷勤服侍,不消一个星期,那个伤员就好了。马之悦谢天谢地,挑了个妥当日子,又悄悄地找来口角严实的焦振茂,让他牵上自己家的小毛驴,驮着伤员头里走,自己在后边跟着,就连夜进山了。他到了山里一打听才知道,这位伤员原来是本区的区长。这下子马之悦可神气了。他在山里住了五天,俨然像个立了大功的英雄,受到了各方面的接待,参观了根据地很多新事物;政委、区长跟他谈了许多革命道理,鼓励他继续为抗日事业贡献力量。马之悦看着,听着,琢磨着,心里边又打起了小算盘。从根据地各方面热火朝天的情形看,力量不弱,说不定将来真能成大气候;政委和区长的话,句句在理,为外国人卖命,屠杀中国人,的确是可耻的事情;满天的云彩,你知道哪一块有雨呢,不给自己留个退脚的地方,将来不是自找苦吃吗?马之悦不是傻子!他从山里回到东山坞之后,正赶上这边搞开辟地区工作,各种基层组织跟着建立起来了。他来了个顺水推舟,对抗日工作表现得很热心,送公粮,送军鞋,常常是积极操持的;他利用自己的方便条件,帮着区小队到炮楼里探听情报,也有一股子不怕风险的劲儿;加上村里的财主都拥护他,也开始怕他;穷人呢,都拥护抗日政府,恨透了日本鬼子,对马之悦的爱国行为就特别支持。因此,马之悦做这一切都很顺利,所有的消息,对炮楼那边封锁得很严密。马之悦脚踩两只船,在洪波激流里安安稳稳地走下来了。随着抗日战争的节节胜利,心明眼亮脑瓜子灵活的马之悦跟共产党越靠越紧了。那时候,冀东这一带的战争环境非常残酷,特别是靠北平边上这块地方更厉害;党组织不断被破坏,县、区干部不断地牺牲、调动,新来的工作人员,对马之悦只知道虚名,不知根底儿,村里人也觉着他是个热心抗日的村长,谁都没有把他当外人看。抗战胜利的那年,东山坞的党小组长、工会主任韩百倬牺牲了,在扩充党支部的时候,马之悦就混了进来,成了党员。

一九四八年冬天,第一批工作人员到东山坞搞土改。那会儿,村里有两家小地主跟马之悦父祖辈就有点勾心斗角的小冤仇,他很想利用这个机会斗斗他们;而马之悦自己,土地没多少,才划成下中农,土改对他没有什么坏处。他自然而然地成了积极分子和骨干。他能够撕破情面,又敢说话,封门、挖财宝,他都跟着干。开斗争会的头天晚上,他还跟地主马小辫一个桌上喝酒,喝完了,又跟马小辫的侄女马凤兰睡了一觉。清早开会,第一个上台提出清算马小辫的,也是马之悦。尽管工作人员一再宣传政策,不准打人,他下台就给马小辫两个大耳光,接着又是一个窝心脚,把马小辫踢的昏倒在地,顺着鼻子耳朵流血,倒下半个月没起炕。工作组刚离村,他又偷偷地往马凤兰的屋里钻。马凤兰关上门不让他进去,骂他是喂不熟的白眼狼。马之悦说:“你把我怪错了。我这一脚,保住了你大伯的一条命,不然,大伙跟他一算账,不杀了他才怪哩!”

土地改革之后,马之悦前前后后想过几天,他认为共产党把天下打出来了,这回是太平无事了,他们该稳稳地享受胜利果实了;马之悦自己既然混上了个“党员干部”,又没有过去那种危险了,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跟着分享荣华富贵。他还认为,既然不打仗了,也土改了,共产党往后就该让老百姓往发家致富上奔了,这会儿占上一个高位子,倒也不错。于是马之悦一心往上爬,有空子就钻,有机会要露一手。村公所是他张罗修的,小学校是他从政府要钱盖的;开会啦,出差啦,跑腿误工、劳累一点儿,从不叫苦喊屈。那一年,他那个临时互助组里的老实庄稼把式韩百安种了二亩棉花,因为管理得法,秋天真是长“恒”了。有一次,区长李世丹下乡检查工作,发现了这块棉花地,立刻写了一份材料,反映到县里,很受领导赞赏。秋后县上召开劳模会,一张请帖来到东山坞,要韩百安去参加会议。韩百安一向是不问国事,新名词知道的有限,他以为当劳模就是请他当干部,他哪里舍得整天跑公事,瞎误工!吓得他跟马之悦求饶,马之悦硬要他去,他就跑到山里打柴火,三天没敢回家。到了开会的头天,马之悦一边骂韩百安,一边惋惜东山坞刚要到手又要飞了的荣誉。接着,他灵机一动,立刻剃头、刮脸,打扮得一身新,代替韩百安去了。他在会上来个典型发言,说那块棉花地是他们互助组种的,除了棉花丰收,又把如何办互助组,搞牲口繁殖,有枣一竿子,没枣一棍子,稀里哗啦,说个流油光。他的精彩发言,博得了全场人的赞佩。推选出席专区劳模代表的时候,马之悦闹了个全票。马之悦光人一个去开会,回来拉了一车奖品,带来一身荣誉。从那以后,他的工作劲头更足了。他把临时互助组改成常年的,第二年又照着韩百安的管理方法种了一大片棉花,又丰收了,他又一次理直气壮地参加劳模会去了。他成了风传一时的模范人物。

那时候,区长李世丹负责领导这一片村子的工作。这位区长特别赏识马之悦的才干。一九五三年夏天,东山坞的党支部书记焦田调去支援工业建设,临走的时候,他建议由韩百仲接替他的职务。李世丹没听他的,亲自来村掌握着开了个支部会,跟党员们说马之悦如何的有领导办法,往后搞建设,主要得靠才干,等等。结果马之悦当了党支部书记。从此,马之悦才真正成了东山坞的权威。他爱惜自己那个“老干部”的光荣招牌,他爱惜李区长和大伙给他的荣誉、地位,爱惜自己的东山坞;他也觉着共产党不错,对得起他,他想要永远稳坐东山坞这个小天下。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冬天大张旗鼓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的时候,区长李世丹犯了错误,被撤了职,马之悦就好像站在退潮的河滩上,他越想站稳一点儿,腿脚露出来的越快。他哪里会想到,共产党打走了鬼子、打走了国民党,还要搞社会主义呀!昨天互助组,今天农业社,明天还会出什么新花样呢?这样搞下去,这个命革来革去,要革到自己头上了!马之悦凭他的“敏感”和经验,已经料到往后会节节紧,他的日子不会好过,尽管他硬着头皮办了个中农社,尽管他设法往开处想,仍然压不住内心的惶恐。上边开始有人对他怀疑了,有人批评他这样那样是错误的了;在东山坞也开始有人对他不满了,有人找到他炕头上哭天抹泪地诉苦了。马之悦同情这些人,挨他们的埋怨也觉着是合情合理的。马之悦自己的土地不多,也没有囤积多少粮食,倒是很自然地跟地多、粮多的人一个心思,跟这些人一样,看着眼下的一切事情都不顺眼。他觉着老百姓越来越不自由,一步一步往大堆归,这样下去,天下要变成个什么样子呢?他看透这个靠山不是那么靠得住了,像有个套子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自己越使劲儿干,那个套子就勒得越紧。在这种情况下,只有傻子才跟着瞎干哪!

这么说,马之悦可以像那些“革命到头”的人一样“退坡”了?没那种事儿!马之悦根本没抱过什么革命理想,也就不存在到头不到头的问题了。他不能把自己的命运和东山坞的命运一块儿交出去,由着人家随意摆布。他对眼前的事再不满、再生气、再恐惧,也不能不硬着头皮干。他要顶着、等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这是马之悦的定心丸。不料想,去年平地钻出个萧长春,把他彻底震动了。过去,马之悦跟沟北的那些人一样,并没有把这个小小的复员军人放在眼里,根本不相信他能成气候。即使在马之悦挨了处分,萧长春当了支部书记,他也没有动心。按着他的估计,过不上几个月,萧长春不是被大家挤掉,就得自动下台,这个支部书记还得请马之悦当,东山坞的印把子还会在马之悦的手里攥着。形势发展,跟他想的完全两样,不知萧长春都使用了什么办法,既没见他整天价在街上走来走去指手画脚,也没见他在群众大会上夸夸其谈,还是像先头那样,像一头牛似的跟着人们干活计,开个什么会,也不过是三言两语,参加会的人比他这个主持会的人说的话还要多,他的江山却越坐越牢。在马之悦看来,过去,好多人都是用观望的、不放心的,甚至是藐视的眼光看着这个新支书;麦子种上了,冬荒渡过了,春荒又要渡过,丰收的光景就要来到的时刻,这些眼光看不到了,围着萧长春转转的人多了,萧长春把这台戏唱起来了。就好像在马之悦的身上压石头,一块一块往上加,一会比一会的重,压得他都快喘不上气来了,说不定哪一天,马之悦有一点儿不对他萧长春的眼,就可以把马之悦一脚踢开,东山坞就成了萧、韩两家的天下。把马之悦踩在脚底下,那口气可真难出啊!萧长春是危险人物,这种危险性,只有马之悦看得最清楚。他知道,现在萧长春刚刚站稳脚,还没有迈步,等这场丰收的果实到了老百姓手里,说不定他会怎么折腾,说不定他要一个晚上就把人们赶到共产主义去,马之悦能受这个吗?能让别人这样糟蹋东山坞吗?最要命的是,马之悦还有个大脓包。这个脓包在马之悦得势的时候,在上级、群众都信服的时候,就没人留神,就能自消自化;要不然哪,那可就要命啦!

月光被西墙遮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

马之悦翻腾着自己那一套历史,胸口堵得难受。躺在一旁的女人,身上散发着热气,响着不均匀的鼾声。

他想:坏事就坏在这个娘们身上了!他跟马凤兰明铺暗盖,气疯原配的女人,一次一次往区上告状,正巧赶上李世丹被调到县里去检查错误,没人护着他了。领导上开始对马之悦印象不好了;特别是女人气死之后,领导上一再警告,他还是执意娶过这个成分不好的马凤兰。为这事,区里来人教育他,韩百仲、马同峰这几个人整整说他一夜,从此开了个“挨批评”的头。其实,一步错,步步错,去年那场雹灾过后,不跟范占山搭手跑买卖,咬着牙在村里干几天,也不会造成那么大的灾情;灾情造成了,要是不躲开,硬着头皮顶几天,萧长春也就没空子钻出来了……一句话,马之悦的大势已去,不能再有名、有利、有权,更不能稳坐江山了……

萧长春顶了他的位子以后,在他面前摆下了两条道路:一条是忍,保持个站脚的地盘就行了;一条是再往前猛冲。忍耐,这份气不好受,谁敢保险萧长春能容下他?谁知道萧长春会把东山坞搞成什么样子?往前冲,实在难,这半年多,事情越变越复杂了。不过,要是两个办法一齐用,明忍暗冲,把群众拉过来,笼络住,把萧长春挤垮,一定还可以等待机会,重整基业!这段日子,马之悦就是照着这个计划做的。

今年麦子丰收了,沟北的几个中农户都红了眼,都打起各种各样的算盘,想多分一点麦子到手,怀念起过去那种单干单收的日子。马之悦摸准了这些人的脾气,庄稼人只看眼前利,不算拐弯的账,这个时候,谁要主张多分给他们麦子,谁就是天大的好人,就会朝这个好人身边靠拢;这个事情一办成,跟农业社散心的人多了,打击了农业社,也是打击了萧长春。马之悦想抓住这个好机会,收拢人心。偏巧,修河要开工,马之悦极力主张挑优秀分子去,把一些党员、不听马之悦话的人,差不多全挑上了,接着又怂恿萧长春去带工。道路扫清,一切都可以随心如愿。麦子一黄梢,事到临头了,他并没有一直筒子地干起来,他带着点盘缠钱,出去采买生产用具,顺便探听点情况。他在北京遇见马小辫的儿子马志新。从马志新那里他听到一个很意外的消息。马志新说,建国几年来,许多党派对共产党都不满,知识分子、农民、工人也都有意见,过去悄悄替农民叫苦的人都趁机会喊出来了,还直接提出农业社办糟了,粮食统购统销搞坏了;共产党害怕发生匈牙利那样的乱子,就开展整风,要彻底改正错误;据马志新估计,不管怎么整风,类似匈牙利那种事情,早晚得在中国发生,改朝换代的日子就要来到了。马之悦不大相信时势会发展到这么严重的地步,不过,他觉着,要是不多给群众一点自由,也难说不出事。特别是农村,紧了这么好几年,不自由自由也不行了;东山坞地多的户都要土地分红,人多势众,照着众人的要求办了也没有什么错处,民主嘛!马之悦反复掂量之后,终于下了决心,要抓住这个大好时机,决不能错过去。他从北京回到东山坞之后,就动手策划,顺着中农的心思,先制造一种空气,给他们引引头,等全动起来了,再开个群众大会,一吹风,通过决议;萧长春回来的时候,群众已经发动起来了,大鸣大放也开始了,木已成舟,想改他也改不了啦。去年闹灾,萧长春在沟南买了个好,今年丰收,马之悦要在沟北买个好,鸣放不到自己头上,还会有更多的人保举他。沟南沟北,两个天下,有人再搬搬马之悦试试!没想到,事情刚插手,八字还没一撇,鸣放来的这么迟,萧长春又回来的这么早。事情办不成,少不得要挨萧长春一顿整,沟北的人又得笑话马之悦无能,怨言一堆,成了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了……

马之悦想呵,想呵,最后,他终于想出一条绝好的妙计,心里一阵高兴。好像满天的黑暗被一阵风吹散了,眼前大放光明。他一挺身坐了起来,蹬上裤子,下地摸鞋。

马凤兰被惊动了,拉住他问:“干什么去呀?”

马之悦笑嘻嘻地说:“宝贝,我去找马会计呀!”

马凤兰睡了一觉,见男人高兴了,就说:“啥事情明天办不了,人家马会计早睡六国去了!”

注释:

[1]吸鸦片烟的用具。

[2]抗战时,通称中共书记为政委,现指姓申的区委书记。

[3]为日本鬼子服务的汉奸士兵。

[4]日本占领时期的货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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