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泰一，新元15年，我从阿瓦隆大学获得了战场心理学博士学位之后，又到北平去进修前线指挥的必修课程。我在那里还没有泡上那个喜欢喝酸奶的女生，就被派往人类联合政府与独立联盟的联合军前线第六百六十六团担任战术助理。这个团驻扎在敦刻尔克。在伪装成民用破车的装甲车把我们这群毫无经验的菜鸟送到海峡大陆岸时，我的长官刘易斯已经决定发起进攻，并已经派出一批亡命徒开船冲向大不列颠岛。我随后赶上了他的“莉莉丝”号巨舰，并与我的同僚们压榨自己的脑袋以挤出几滴功劳。
这场战役给我的同袍们带来了苦难和伤痛，但带给我的是荣誉和一大笔钱财。在那场空袭中，联盟军的“托纳提乌”炸弹落在我们巨舰指挥室，刘易斯长官当场毙命，还有我隔壁宿舍的屈湘——这家伙是个渣男，被强光破片又烧又刮，成了几块焦炭，我呢，因为离得比较远，只有右臂被烧穿了，眼睛也只需要一两个月的休养就能重见光明。多亏云屏翳看在我们聊的不错的份上把我扯出来，不然我的全身上下都要和我的右臂一样被义肢替代了。
他们都认为我在这场大难之后会一蹶不振，而我也确实在他们的感染下越来越沮丧。终于，在我朋友们的帮助下，我拿到了一个光荣的铁牌和一笔钱财，并得以返回故乡。
然而我在华夏行省已然除了钱财就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甚至连个童年的朋友都没有——就算有怕也记忆模糊了。我在故乡——这个三线城市的中城区租下一栋别墅，把自己泡在酒吧和自家客厅的派对之中，过着逍遥快活的日子，并丝毫不在意我账户里越来越少的抚恤金。因此当我发现我的酒瘾只能靠小区角落的智能贩卖机里的劣质啤酒来满足时，只能从这豪宅搬去市中心最差的巢区，依靠联合政府给的微薄补贴过日。
我在Z巢区的日租房住了几天。巢区，本世纪最“伟大”的发明之一。高耸入云的脏乱建筑，每隔十层才有一个酒吧，每层一个处理排泄物的口子。它完美处理了像我这样的家伙（当然不仅仅是我这样的家伙），为勤奋努力的公民们腾出一片地方更好地奋斗。
就在我拿地上捡到的联合币去四十五楼的酒吧打算一解自己多日的酒瘾时，我看到了老比利，稀疏的头发，后颈有个弹痕，错不了。我从后面拍了他的肩膀，当他转头时，证明了我的记忆还没有出问题。对于一个穷得拿合成面条果腹的人来说，即使面前的人曾经在一次集训中把他的脸打肿了，只要他手里还有一杯不便宜的啤酒，那就是个很要好的旧交。
“是你啊，小李。”比利一饮而尽，“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你。”
“嗯哼。你在这儿干啥？难道这个酒吧的机器出了故障，兑的酒更好？”
“我住四十三楼。”
“哦。”我故作惊讶。
“那，为什么你会在这？”他问出了我想他问的问题。
“啊——你懂的，跟你一样。”我把裤兜外翻又马上塞回去。
“哈，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你中文学的不错。”
“我也这么觉得。”
“你有寻得什么好工作吗？”我故意把视线移到他手里的酒杯。
他看出了我想说的，大笑，放下酒杯，“看样子你比我更惨呢，小李。”此时我当然想打爆他的头，可是我得看看有没有下文。
在一通对自己替人跑腿送货工作（当然是一些不能用上无人机物流的东西）的吹嘘之后，比利总算看出了我的想法，他露出大黄牙笑了笑，说道：“想找个人合租，省点钱，哈？我正好认识个客人——昨天还给他运一批货呢，他跟我说他赚的钱已经不够租一间上城公寓了，正在找一个人一起在巢区租个好一点的地方，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我尽量把我的笑意给压下去，“两个人合租一个巢间吗？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如果他不嫌挤的话。”
比利看了我一眼，抛出了他的警告：“如果你还没有被联盟军的傻子给吓疯，我劝你还是自己找份像我这样的工作挣点小钱自己租吧。我的这位客户……不像是个会好好和人相处的货色，至少，他每次跟我做生意都是冷冰冰的。”
“——没事，我……能省就省。”我说，“对了，他是干什么的？”
“他？啊……不好说，不，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活儿，他……”比利看了看他的空酒杯，“开了家店，提供各种饮料，和一些空座位。”
“哦。”倒还不错。
“不过，嗯，不过，你得知道，他这个人，嗯，有点邪气……这么说吧，他喜欢躲在柜台后面观察他的客人。”
我摆了摆手，“无所谓了……我们什么时候去见见他？”
比利眉头一抬，“现在就可以去见他，我正好有些东西要送到他那里——别急，让我再喝一杯……”
于是，在比利完成了他的饮酒大业之后，我们乘上他的旧纪元破车前往B巢区，那里就是比利的这位奇怪客户所在之处，据比利说，其店铺与相中的房间都在这里。我们两个爬上十三楼——因为此时的这位客户就在他开的茶座之中——我们也确实在这处名为“闲斋”的地方看到了它的店主。
这家茶座以木板铺地，陈设偏向新元纪元之前的所谓“华夏文明”风格，但在柜台后面的柜子上却摆着各式各样的玩意，比如上一个纪元十分出名的（时至今日也是一个很大的流行文化）侦探漫画的反派模型——那张笑脸总让人觉得惊悚，又比如一张被装在相框之中的信，一瞥之后我记得上面标着“From Hell”。
店主就坐在这柜子前，两眼望着我和比利，虽然看起来他是在发呆。
“嘿……”比利走上前，“还记得我有一批货吗……”
店主收起神思，看向了我，“——你叫什么名字？”
“李泰一……”
没等我话音尽落，店主就开口道：“别误会，我怎么可能叫比利贩卖人口呢？又不值钱——是来看看这位可能的舍友够不够格吧？毕竟，比利不可能带着他的朋友到我这里喝酒。你……和比利一样？从前线回来的？别惊讶，毕竟他的朋友也就在这个范围内了。”
我看向比利，眼神之中只有一个问题——你管这叫待人冷冰冰？
比利的视线却飘到了柜子上的一瓶酒。
店主轻咳一声，伸出右手。
“胡江。古月胡，江湖的江。”
“幸会。”
然而，我的手还没有伸出去，胡江就忽然急急忙忙地跑开了，他从柜台后面转了出来，冲向店门口，和一个衣着整齐的男人吩咐着什么——他的面容这时仿佛一位行省总督在挥斥方遒。当他没多久返回我们这边时，又是一副双目无神略有颓废的样子。
“幸会。”他说着，像他的客人们一样倚靠在柜台上，“比利，把货搬过来吧。”
待比利点头哈腰前去拿货，胡江从背后拿了两罐可乐，分了一罐给我，我没有拒绝。
“李……泰一，是吗？”
“嗯哼。”
“我看中的是楼下——也就是第十二层的二号房，采光不错，之前那个孤独死的住户挺爱干净的，走得安详，被发现得也挺早，空气清新，整洁，装修一下应该也不错。你怎么看？”
“我……待会儿去看看。嗯——你抽烟吗？”
他扯了个不怎么像样的笑脸：“我不喜欢烟味。”
“那就好。”我表明态度。
“那么，我有的时候可能夜不归宿，你介意半夜时候房门响起来吗？”
“无所谓。我可以在炮弹把房顶掀了的时候照样在梦里和美女一起吃炸鸡——不然我也不至于被人从队伍踢出来。”我讲了个我自以为很幽默的笑话。
“哈——那就好。”
我和胡江最终也没有聊太多，不过还是确定了合租的主意，在比利把胡江要的那些“货”（其实是一些茶叶——据比利事后所说）运到店里后，我和他们二人作别，先一个人前往12层2号房，看看情况怎么样，之后再自己搭光能巴士回我的Z巢区收拾本来也不多的东西。
在我走出这家茶座的大门时，忽然听到胡江的声音。
“——李泰一，先生。”
我转过头，向他投以疑问的目光。
此时的胡江微笑着，他的眼中仿佛有一种光芒。一种我似曾相识的光芒。
然后他问了我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不符合规格的齿轮叫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