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比世界上任何地方都要残忍和真实。得势者高高在上,默默无闻者下贱如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断地有新人爬上去,又不断有旧人从高处跌下来。
大明宫内久未进新人,现下正有不少人磨拳擦掌,准备着一场豪赌,赌一场坦荡的前程和平顺余生。
南悦抿了一口其他宫女端上的雨前龙井,神色浅淡地对采薇道:“我听你的意思,倒是意有所指?”
采薇行礼道:“奴婢不敢。”
她咬了咬嘴唇,直起身来,使了个眼色让其他宫女们都退了下去,然后压低声音才缓缓道:“悦夫人新近入宫,确实很多事情都不太懂。夫人个性天真又宅心仁厚,难免会造人算计,吃了暗亏。奴婢照着之前吃过的教训在提点您,也是怕您走了弯路……”
南悦在泛黄的灯火下,静静地玩弄着手里的白瓷茶杯。
她的手还很小,手指也很细,在塔袒时,阿娘曾经笑话她长了个小鸡爪子:“你这个手,是干不了活的哟。拧不干衣服,端不起碗筷的。以后在塔袒,谁敢娶了你回去?”
可是阿娘也没有想到,她此生也不需要干任何活了。
十四岁刚过的年纪,已经有了半个屋子的侍女。每日起来,她的小鸡爪子就被一层层的玫瑰露、珍珠粉包的紧紧实实,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起来,像是什么珍宝似的。
南悦深深呼了一口气:“你说的在理,宫里什么明暗规矩我确实不懂。你继续说……”
“是,”采薇看着她的脸色,谨慎地揣摩开口道,“夫人住的是昭阳宫的主殿,是一宫之主。虽是一样的位分,可是论起出身和权利却是比东偏殿那位……要高一些的。”
“娘娘在大殿之上精彩非凡的表现,奴婢们也多有听说。按道理,东偏殿那位能入皇宫,也当感激您才是。”
“非得是奴婢挑唆,只是夫人现在是一宫之主……日后责任担子少不了的。若是此时能在昭阳宫内将威严竖起来,以后诸事也好开口管教不是?”
南悦放下杯子,凝视她问道:“若按你的意思,我现在当如何做?”
“偏殿的光是不该亮过主殿的……”采薇欲言又止了许久,才狠心开口道:“若是夫人愿意,我便说亮子太大,扰了娘娘睡眠。叫若葭过去落了几盏,如何?”
南悦扶着脑袋似是考虑了许久,半晌轻轻地一抬手,意思,便是同意了。
采薇顿时是又惊又喜,她原以为这位主子年纪小、心肠软,怕是初始看不得这些勾心斗角的小伎俩,自己也是做好了准备会被训斥两顿。
谁知她倒好说话,自己说什么,也就径直听了进去,也算是孺子可教。
采薇唤来若葭,如此这般地吩咐了一通,若葭便领命匆匆退了出去。
不过片刻的功夫,若葭又匆匆赶了回来。她将宫灯塞到守门的宫女手中,进来行礼道:“东偏殿那边,已经落了灯了。”
采薇追问:“那边可说了什么话不曾?”
“没有,”若葭摇了摇脑袋,“我叫落就落了,什么也没说、也没问。”
采薇颇为意外道:“倒是识趣。”
“行了,叫落灯也落了。我休息一会儿,有人来再报吧。”
南悦心下对这些无聊的对话、无聊的事情厌恶极了,她不再看她们的脸色,神色怏怏地将人打发了出去。
若葭从殿内出来,想到刚刚悦夫人突变的脸色,又有些惴惴不安起来。
夜晚的凉风吹得手里的宫灯摇摆不停,几缕发丝在脸上飞舞。
她有些急迫地问道:“采薇姑姑,刚刚说得还好好的,怎么办完了事情,夫人临了又不高兴?”
采薇神色淡定道:“你慌什么?是她下的命令,还害怕她罚你不成?”
“不是。”若葭嗫嚅道:“夫人年纪虽小,却很有些阴晴难测。我有些怕她……”
“什么都不用怕,”烛火照出采薇颇为自信的神色,“你觉得她难测?我却觉得她很好懂,不过还是个孩子而已。她第一次觉得做了亏心事,对自己有羞恼、对碧娘子有愧意,才如此反复。”
“宫里的事情她不是不明白,不然也不会逼着自己迈出这一步。”采薇嘴角勾起微笑的弧度,“皇宫就是这样的,她以后习惯了就好了……”
夜色已深,殿内的人声渐渐消寂下去。
昭阳殿内灯火长明,如同它的主人们,一直在乖巧等待天子的垂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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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事情却并不如人想象的顺利。
南悦及阿碧入宫的当夜,钦天监监正入宫来报:“天象有异,太白星昼现而帝星晦暗不明。似有妖邪在宫,恐伤圣体!”
承天节第一天刚完,景元帝忙碌一天将将准备歇下,便被“有急事”的监正叫了起来。
他闻言怒不可遏,拿起桌上的杯子就冲监正砸了过去:“别拿妖风邪雨来胡说,滚!”
监正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谁知这事没完,第二天一早,寝殿外便整整齐齐地跪了一排大臣,他们齐声道:“妖邪入宫,祸及国本,恳请陛下下旨处死妖女!”
景元帝的五十大寿过得实在十分糟心,一大清早便被吵醒,他撑着脑袋起身,叫来宫人翟恩问到:“外面在喊什么?什么妖女?”
翟恩替他穿靴的手指一抖,仰起头来,谄媚笑道:“陛下昨日不是收了个会通兽语塔袒的女子?这帮老顽固怕是被吓着了吧……”
景元帝闻言,脸色立马黑了一半:“这可不是胡闹!我昨日刚刚下旨入宫,今儿就让我杀了她,朕脸面何在?对塔袒又如何交代?!”
“谁说不是呢?”翟恩看着皇帝的脸色试探地说道,“可是悦夫人毕竟番邦出身,又身怀异能,受人忌惮,倒也是正常不过。”
景元帝沉默半晌问道:“这件事情,你如何看?”
“皇上既然问起,那老奴便也斗胆说一句。”翟恩缓缓起身行礼,然后谨慎地开口道,“悦夫人固然是天资异禀,可是很多时候却也并不是好事情。”
“皇宫里的很多事情,是不值当被说出来的。悦夫人年纪尚小,缺了分寸,若是靠了自己的本事知道了一些事情,不小心走了嘴……怕是要叫不少人难堪。”
景元帝沉默下来,他显然也是想到了这些事情。
许久他才缓缓道:“朕心里有数。你把外面那些跪着的,赶紧打发了去,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