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峰高逾两千米，奇峰陡峭挺拔，山端云霄坏绕，碧绿青翠，犹如仙境。
靠近清凉峰顶端的一块隐蔽的空地上，有一座道观，权且这么称呼。
这道观十分破旧，墙皮大多已经脱落，只能依稀分辨出曾经是朱红色的。屋顶的瓦片已经有些碎裂，道观主人并没有用心去修缮，大概是因为并不渗漏，又或许因为这半空之中并没有雨。
超凡胜景，这破落的道观坐落在其中显得十分突兀。
不过值得提及的是，这道观的名字倒是和这景色十分搭配，叫做“云霄观”。道观里十分安静，没有传出一丝声音。
宇文震驻足在云霄观前，仔细地端详着这里。简陋的道观门上悬挂着一块匾额，院落虽破，牌匾却是十分洁净，其上那“云霄观”三字更是清晰可辨。这三字字形本好，书写更是精妙，乍一看工整美观，仔细看来却是笔锋不羁，行云流水飘逸至极，正符合道家真悟。
这正是数日前那个神秘的茶摊主人李元宝告诉他的地方。
如今站在这云霄观前，宇文震心中忍不住一阵激动。他看了看怀中正在沉睡的婴孩，不再迟疑，走上前去轻轻叩响了道观的大门。
少顷，道观的大门“吱”地一声向内缓缓打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道士。那道士见到宇文震摸样，显得略微吃惊，他向宇文震微施一礼，开口道：“善福寿请回吧，蔽观今日不受香火。”言毕，他左手单掌竖于胸前，又道了句“无量寿佛”。
宇文震还了个礼，道：“在下自沧州而来，只为求见云霄真人。”
那青年道士微微一愣，随即面带歉意地说道：“家师正在接待远客，并不便相见。”
宇文震又施一礼，道：“请道长务必代为通禀，在下确有要事。”
青年道士闻言，眉头微皱，认真打量了他看了一眼，但见他眼神坚定，只得答应：“好吧。你跟我来吧。”
宇文震面上一喜，道了声谢，迈步进入观内。
云霄观外观虽陋，庭院之中却是青翠碧绿，除去简单的房舍和古朴的石板路外再无其他人造之物。院中灵气飘荡，连宇文震这等非是修道之人也觉得身心为之一振。
青年道士在前脚步极快，宇文震一路劳顿，强提精神才勉强能跟上。
道观并不大，结构更是简单，两人只走了百余步，便已绕过正殿来到后院。
后院居中的房间隐有人语之声传来，青年道士脚步不停，径直向那房间走去。看来宇文震所寻之人正在其中。
青年道士一直走到房前台阶之下才驻足，向内朗声道：“师尊，有位北方沧州来的施主求见。”
房中攀谈之声戛然而止。四周一时间极为安静。
片刻之后，房门缓缓打开，走出两个人来。
前面一个是位老者，身着白色道袍，手中持着拂尘，须发眉毛尽皆雪白，仙风鹤骨，神仙般的摸样。
另一个是个年轻人，面如冠玉，眼神清朗，装束普通，背上背一把长剑，腰中挎着一柄暗红单刀。
那青年道士见二人走出来，躬身行礼，退到一边不再言语。
宇文震认得这白袍老者正是云霄真人，当下丝毫不敢怠慢，深鞠一躬道：“多年不见，仙师身体康健如昔。学生不便，无法跪拜，多有失礼，望仙师包涵。”他言语中的恭敬丝毫不是伪装，看样子若不是怀中抱着孩子，他便真要跪下叩首了。至于旁边那个年轻人他并不认识，但也对之抱了抱拳，算是打过招呼。
那引宇文震进来的青年道士见他居然和师父认识，显得有些吃惊。而站立阶上的云霄真人此时心里也是颇觉意外，却是由于宇文震的摸样。
只见宇文震头发有丝丝散乱，面上也略有脏污，衣服竟是有几处破洞。
云霄真人何等眼力，一眼便注意到宇文震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以云霄真人道行之深，早已喜怒不形于色。他面色有如沉水，看不出丝毫波澜。他打量了宇文震片刻，缓缓开口道：“许多年不见，你已成熟多了。进来说话吧。”
他的声音带着老人特有的沧桑，十分浑重，直入人心。
宇文震闻言，不由得笑了一下，只是这笑中却满是苦涩。
云霄真人又转头对那青年道士道：“守心，你去吧。”说罢，便转身进了屋内。
那青年道士闻言微施一礼，大步向其它房舍走开了。
一旁那个背着长剑的年轻人并没有跟着云霄真人进去，而是向宇文震施了个礼，做了个请他先行的手势。
宇文震点头致谢，三人相继进屋。此刻那年轻人也看到了宇文震怀中的婴孩，他不似云霄真人般沉稳、不动声色，当即脸上满是惊讶之色。
三人刚一坐定，云霄真人便开口，对那背负长剑的年轻人道：“紫房，这是我的俗家弟子，复姓宇文，单名一个‘震’字。”
又向宇文震道：“这位是昆仑山玉京城玉珠一脉首徒姜紫房，你想必也听说过。”
二人闻言互相见礼，礼罢，云霄真人抬手指了指茶几上的茶水，示意两人自己取用。
宇文震象征性地倒了杯茶，只抿了一口，便不再喝。
他眼神涣散，神色黯然，似乎有什么事困扰心中，让他犹豫不决。姜紫房见状忍不住道：“方才听闻师兄来自沧州，想必是宇文山庄中人了。”
宇文震抬眼看了看姜紫房，缓缓点了点头，却并未开口。
云霄真人在一旁见状，知宇文震心中定是有些顾虑，缓声道：“紫房并不是外人，震儿，你有话就说吧。”
宇文震闻言微微一怔，又思忖了片刻，苦笑道：“徒弟也并非信不过姜师兄，只是我心中颇乱，一时不知从何开口。仙师，我…”
他话才出口，只觉胸中一番苦水翻涌，这一阵子紧绷的神经似乎到此刻才突然得以舒展，一瞬间万千心情难以梳理，竟是哽咽难言，让这八尺男儿几乎落下泪来。
姜紫房见状，连忙为他斟满茶水，递过去示意他平复情绪，稍缓再说。
宇文震伸手接过，一饮而尽。一杯茶入肚，他低头看向怀中正在沉睡的娇嫩面庞，婴儿小小的嘴角还带着笑意，似乎在做着什么甜美的梦。
宇文震生怕吵醒这孩子的美梦，说话的声音尽可能的压低，尽管如此，他话语中的情绪仍然十分激动：“仙师，您、您一定要帮帮这孩子啊！”
云霄真人并没有立刻回答他。这位得道老者慈祥地望着襁褓中熟睡的婴儿，问道：“这可是你的孩子？”
宇文震闻言微怔，轻轻摇了摇头，道：“并非是我的孩子。这孩子…姓牟，叫牟沄。”
云霄真人待了片刻，缓缓问道：“这孩子的姓氏，是那一个字？”
姜紫房道：“可是‘岳武穆’之‘穆’？”
宇文震又摇了摇头，面色有些痛苦，道：“不是。乃是撇折点下牛之‘牟’。”
“牟？据愚弟所知，这姓氏发源于齐鲁一带，现世可并不多见，最盛名便是那燕京牟…”开口的是姜紫阳，他话说了一半，便被宇文震仓促地打断了。
“正是。”似乎姜紫阳接下来话中的内容，宇文震连听都不想听到。
云霄真人脸色依然很平静，他似是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紧接着，他问道：“震儿，你带这孩子来我这里，却是为何？”
宇文震眼神疼爱地看着怀中的婴孩，低声道：“这孩子的父亲，并非……唉……他惟愿此子能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仙师，你也知道我……我连个信得过的普通人也不认识，又如何能让这孩子普通成长了……若要让我把他放在别人家门前……我是无论如何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此番前来，只盼能把他托付给您，请您找个近里相熟的人家，将这孩子抚养长大！若能有您和各位师兄平日里稍加照看，便是这孩子前世里攒下的福气。”
听闻此言，云霄真人深深地看了宇文震一眼，只见他眼神坚决，情态切迫已极。眼看着面前这可称得上是一方人杰的昔日爱徒，如今如此模样，云霄真人心中万般不忍，只得缓缓点了点头。
他思忖片刻，道：“我常年在此清修，久已不问世俗之事。平日里都是守心下山购置家常，可待我唤他来，问问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只是此事乃是命缘，不可急图，更难以强求，如若没有，你作何打算，可愿让他留在这深山清观之中？”
宇文震长叹一声，无以作答。
一旁姜紫房见此情形，开口道：“真人且慢叫守心师兄。如若宇文兄不嫌弃，小弟在离此不远的扬州城内倒有相熟之人。”
听闻此言，宇文震眼睛一亮。见师尊云霄真人点了点头，他忙道：“姜师兄不妨说说看！”。
姜紫房道：“在下有一姨家表兄世居扬州，我平日下山时常去其处走动。我这表兄早已成亲。他夫妻两个都是善良本分的生意人。二人感情甚笃，生活也算安定。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我那表兄年过而立，膝下却也没有一男半女。其中情由，我不好随便猜想，只是想必如若二人肯领养了这孩子，定会百般疼爱，用心抚养其长大成人。师兄以为如何？”
“仙师以为如何？”宇文震闻言心动，却仍向云霄真人询问道。
云霄真人轻抚银须，微笑道：“紫房所荐，其为人定然可靠。扬州繁华，却少纷争，这孩子若能在那里成长，也是福气。”
听云霄真人这么说，宇文震思忖片刻，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久违的笑意。他向姜紫房抱拳道：“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姜师弟了！”
姜紫房笑着还礼：“宇文兄不必客气。小弟此次下山，时限将至，兄长稍歇几日，我们就起程去往扬州吧。”
※※※
几日后，在扬州城外，离城门不远的地方，一个男子跳下马车，轻盈地落在地上，站在络绎不绝的往来人群中，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座城。
这男子身材挺拔，一袭长衫，背着一把长剑，仪表堂堂。
唯一古怪的是，他怀中抱着一个婴儿。
这男子正是姜紫房，而这孩子，正是牟沄。
几天前，宇文震在天目山清凉峰上将牟沄托付给姜紫房和云霄真人后，只歇了一晚，便匆匆下山去了。他似乎还有些着急要紧的事情，而将小牟沄送来扬州的任务，自然而然地就落在了姜紫房的肩上。
姜紫房对此倒是欣然接受，他对这孩子颇为喜欢，只是这几天下来，他一个昆仑山玉京城的高徒，却被这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婴儿折腾地死去活来。虽然宇文震临别前一再叮嘱如何喂他吃饭，如何哄他睡觉，吃喝拉撒事无巨细反复交代，可无奈姜紫房平生第一次照顾孩子，免不了手忙脚乱、大战一番。
如今刚下马车，看着扬州城的城门近在眼前，姜紫房的心情不由得激动起来。看了看怀中瞪着小眼睛四处乱瞄的小机灵鬼，姜紫房微微一笑，不再滞留，迈开脚步向城内大步走去。
姜紫房的表亲兄弟住在扬州城内一处安静的角落，姜紫房多次拜访，轻车驾熟，加之习武之人腿脚轻便，普通人大半时辰的脚程，他只花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已能看到房屋所在。
此时距正午尚有时辰，姜紫房远远便看到表嫂在门前晾晒衣物。他表嫂是个三十余岁的普通妇人，衣着相貌看上去都极为普通。
姜紫房边走边高声道：“嫂子，兄弟又远道来叨扰你们了。”
那妇人听到声音，才转身注意到姜紫房的到来。她满脸笑容地答道：“兄弟前几月才来，这路途遥远，怎么又来看望。兄弟先进屋稍歇吧，你哥哥上街买卖去了，不到中午便会回来。”她边说着边放下手中的活，招呼姜紫房到屋里歇息饮水。
姜紫房一进屋，顾不及坐下，便将手中婴儿递与妇人：“嫂子，先帮我接着这孩子。”
他表嫂哪能想到他竟抱着一个婴儿，大吃一惊之余，赶忙伸手小心地接到怀里，仔细端详了几番，才道：“好俊俏的孩子！紫房，这，这难道是你的孩子？孩子他娘呢？”
姜紫房将婴儿交到表嫂手中，大松了口气，听到问话，摆了摆手道：“大嫂你想哪儿去了。先莫要着急，待一会儿哥哥回来我细说与你们，先让我喝口水。”
两人闲聊了一会儿，表嫂便去厨房筹备酒食。姜紫房复又抱着婴儿，看到这小鬼大睁着两只明珠一样的眼睛在屋里瞟来瞟去，心中突然想到：这孩子当真神奇，居然不爱哭闹。
很快便到正午，待表兄回来，三人落座，姜紫房才将这孩子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略去了牟家背景一段。
原来这夫妻二人一直便盼着能有个孩子，但无奈一直无法生育。随着年事渐高，二人心中渐已经放弃了得子的希望，如今突然这襁褓中的婴儿出现在面前，听说从今往后便能当自己骨血一般抚养，心中当真是激动万分，只恨不得掏心掏肺，比对待亲生孩子还要好。
看着表兄表嫂两人对小牟沄万分疼爱、小心呵护的样子，姜紫房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动。
他这两日一直与孩子在一起，已然颇有些感情，他突然想道：在这尘世之中，若真能平平凡凡、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倒也是一种莫大的福分。只是不知这孩子日后能否如宇文兄所愿一般平凡成长？
他心中突发一想，说道：“哥哥，嫂子，这孩子原姓牟、单名一个沄字。但依我看，如今这孩子既然由您二位抚养，倒不如就改随您姓，便当亲生孩儿一般。叫做苏沄如何，倒也秀气。”
“苏”乃是应天府这一带大姓，姜紫房表兄名叫苏善，。夫妻二人听了姜紫房的提议，对望了一眼。原本以为表兄会一口答应，不想苏善却摇了摇头：“这倒是不必。我夫妻二人这般年纪尚无一儿半女，如今得一养子，便十分知足。苏家向来宗谱明细，这孩子若改姓苏，平白生出许多麻烦。”
他说罢，他妻子又道：“这孩子姓牟也好姓苏也罢，我俩心里都当做亲生儿子一般，没有什么分别。只盼他将来能好好成长，成一个好人，若能对我俩孝顺，那是最好的。”
姜紫房听罢点头称是，心中却莫名地有些发紧。牟姓在中原实在少见，他当下无法多提此事，只心中默祈道：但愿这孩子福泽深厚吧。
他下山时限将至，不便再多停留。吃过午饭，他将孩子的情况与苏善夫妇详细地交代清楚，当即便动身离去，将小牟沄全部托付给了这夫妻二人。
可世事无常，后面的事情，却是姜紫房无法料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