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刀。”铸魔道:“那断虹乃是唐代铸剑大师盛万钧所铸,是为数不多流传下来的古刀之一。这刀名气甚大,先前也有过几位非同凡响的主人。你师父不让你携带,是怕歹人觊觎。”
“原来如此。”牟沄道:“还有一事万望前辈赐教,那昆仑玉京城……我的师门,是个什么样的门派?”
在牟沄眼中,门派中人习武、生活皆在一起,便似一个大家庭一般,就如坐落在扬州城郊远近闻名的汐花派、天下闻名的少林、武当。他自幼孤苦,门派对他来说只是陌生而又奢侈的梦想,他哪里想到过自己也一直属于一个门派。
“玉京城”这名字,似有几分熟悉,却又没有记忆。但如此大气的名字,隐隐间已使牟沄觉得定然不凡。
如今突然得知自己师出名门,牟沄心中五味杂陈,更多是几分激动,感觉就仿佛有很多看不清相貌的身影带着微笑不远不近地站在了自己周围,仿若还带着一股温暖。
铸魔并没有注意到牟沄心中的微妙想法,自顾自地蹙了一下眉头,无奈地道:“你这个师父,心是真大,什么都没给你讲过,这样也敢放你一个毛头小子出去闯荡。”
牟沄被他说的有些莫名的惭愧,虚道:“其实师父他也给我讲过一些……”
铸魔摆了摆手打断了牟沄,道:“你莫要为他辩解,你师父的为人老朽再清楚不过。我道是为什么他走之前给我带了许多好酒,本还以为是他猪油蒙了那么多年的良心开了窍,说到底原来是在这儿等着呢,自己要当甩手掌柜,把问题留到老朽这儿来了。”
铸魔一番话说得行云流水,颇有不吐不快之感,让牟沄脸上觉得更加发热,也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只能呵呵赔笑。
铸魔眉头攒在一起,思考了一瞬,似乎想到了什么。他长出了口气,声如洪钟地道:“你对江湖一无所知,如何一个人行走江湖?”
牟沄尴尬地摸了摸额头,道:“前辈不必担心,其实也没什么大……”
未等他说完,铸魔又道:“大相,你陪他一起去吧!”
“啊?”
“啊?!”
铸魔这话说得太过突然。他话音刚落,牟沄和大相两人便同时惊呼一声。
大相道:“师父,我若与他同去,谁来照顾您和这茶铺啊?”
牟沄也附和道:“大相兄所言不错,前辈,此事需从长计议,望您三思。”
铸魔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语气不容反驳地道:“行了,就这么定了。”
牟沄本还想再说什么,可是目光落在铸魔脸上,他的话却卡在了喉咙。
他突然觉得,铸魔这皱眉的神情,眉宇间竟是与自己父亲颇有几分相似。他定睛凝视着铸魔的脸庞,似乎想要找到一丝什么痕迹,可是转瞬间铸魔的表情已恢复了平静,让人再难感觉到一丝相像。
这天下之大,人与人间三分相似简直再平常不过。牟沄心中苦笑,父亲已死去这么多年了,自己几乎已不记得他的面容,这瞬间奇异的感觉又是从何而来。
“小子,你过来。”铸魔见牟沄盯着自己有些出神,并未在意,向他招了招手,道:“那断虹你是不能用的,我这里的兵器,你挑一把吧,路上也好防身。”
“嗯?”牟沄思绪被铸魔打断,这才开始注意起四周。
这个地下室里充满了锻铁的味道,虽然在室顶上有一个通往地上的换气物置,但却不足以使味道全部散去。除了一张石床、一张石桌和几墩石凳,室内便只有锻造用材和用具。
在最靠里的墙脚处,放置着一个摆满武器的架子,在架子旁的墙壁边上,还有些兵器整齐地堆放着。
牟沄吃了一惊。按大明律,私藏兵器是死罪。虽然武林中人多半私执兵器,然而像这般规模,几乎可以称作一个小兵器库的,却十分罕见。
见牟沄在四处张望,迟迟不上前,大相催促道:“你还不快去?这些大多是我师父亲手打造的兵刃,在当世都能算得上是一等一的极品,你小子面子真大,这些兵器他老人家轻易可不会送人。”
牟沄闻言,赶忙点头,抱拳道:“多谢前辈!”而后走到墙角认真挑选起来。
摆放武器的地方离铸炉颇近,牟沄只觉得阵阵热浪从自己身侧袭来,十分燥热。
铸魔又道:“大相,你也去挑一挑吧。既要行走江湖,好歹得有件拿得出手的兵刃,不能白瞎给老子丢了脸。”
大相闻言大喜,也向铸魔行了一礼,赶忙跑到武器架旁。他并未挑选,直接从地上拿起一把短刀摸样的兵器,想必是平日里已经看中的目标。
牟沄看着面前五花八门的兵器,多是刀剑,也有手斧、短戟、长鞭、长枪等,还有些奇形怪状的难以叫上名字来。
牟沄自幼学习十八般武艺,却独爱刀法,于刀法上造诣最高。是以当下并不他顾,只是专心地看起刀来。单是刀,这里便有柳叶刀、唐横刀、太极刀等十余种十余把。牟沄大致扫视了一遍,没有多做挑选,很快便选定了一把刀鞘和刀柄皆为暗红色的单手长刀。他仔细地擦净刀身上的轻尘,甚至未将刀出鞘,便将刀背在背上,向石室远离铸炉的一侧走去。
“是谁教你挑选这把兵器?”
铸魔看着牟沄背上的刀,似笑非笑地问道。
大相原本喜不自胜地把玩着手中的兵器,闻言向牟沄背上看去,也惊愕道:“咦?你居然挑了这把?师父,这可如何是好?”
牟沄见二人的表情,似乎自己挑选的这刀颇有来历,赶忙从背上摘下,歉道:“这刀想必乃是前辈珍藏之物,晚辈实在莽撞,这就去另择一把,还望前辈见谅。”
铸魔一抬手掌,道:“老朽岂是小气之人,说好的话自然算数。小子你过来,我且问你,你为何挑选这一把?可是姜紫房授意过你?”
牟沄愣了一下,极力回想,直到确定脑海中丝毫没有相关的回忆,才道:“师父并未与我说过相关的事情。”见铸魔目光切切,他接着道:“晚辈选这刀没有什么缘由,您这里少说也有十余把刀,我自幼跟随师父修习武艺,偏爱刀法,然而说来惭愧,我却并不懂刀,挑来挑去无非浪费时间而已。这一把晚辈只打眼一看,心中便有说不出的亲近之感,只觉得非它不可,也就无需再多做比较了。”
铸魔闻言一怔,沉默了一会儿,又哈哈大笑起来:“是老朽多心了,他连断虹和玉京城都没有提过,又怎么可能说起此刀。”
接着,他目光落在刀上,正色道:“非是人挑刀,而是刀挑人!”他从牟沄手中接过刀,轻轻地抚摸着,目光变得十分柔和。
过了片刻,他又将刀交到牟沄手上,脸上已恢复了常色,微笑道:“此刀名曰‘离火’,既然与你有缘,你带他上路吧。”
“‘离火’!好霸道的名字。”牟沄由衷赞叹。这刀似乎承载着一些故事,牟沄虽然好奇,但看铸魔的意思,似乎并不打算讲述,他便也不再询问。
他复又将刀背于背上,然后拱手道:“多谢前辈!不知前辈还有何吩咐?”
铸魔摇了摇手,道:“我又不是你师父,哪有那么多吩咐。你先出去吧,去上面等着。待我交代大相几句,你们便速速启程。”
牟沄道:“那晚辈就先行告辞,去地上等候。”
铸魔只道:“去罢。”便没再言语。
牟沄向铸魔又行一礼,又向大相拱手抱拳,便回身向地上走去。
回到地上,牟沄顿觉神清气爽。他大吸一口空气,从未觉得空气是如此的凉爽清新。
地下石室中,铸魔看着牟沄渐远的背影,嘴角泛起一丝笑意。
待牟沄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大相担忧地道:“‘离火’就这样让他拿走了?师父,您觉得这小子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么?”
铸魔闻言笑道:“常言虽道:‘宝剑配英雄’,我却认为宝刀最可配英雄。‘离火’名刀有魂,当初我不懂。那时拿来,到如今于我亦是无用。这小子将来必非池中之物,现在此刀既得有缘人,也是造化之中,何必阻拦。”
他又道:“而且他也没说谎,他确实不知道’离火’的来历。”
大相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您为何如此笃定?徒儿不明白,还请师父指点迷津。”
铸魔“哈哈”一笑,道:“大相啊,你武艺虽已出类拔萃,但是这走江湖看人的本事,还是欠缺的很。你看他拿到’离火’时,可有半点浮躁?”
大相摇了摇头,道:“倒是没有。师父此话怎讲?”
铸魔继续道:“其实这原因简单得很,如若牟沄当真认识’离火’,知道它的来历,凭他一个十几岁的小子,真拿得’离火’在手,又岂能如此平静?可你看他当时的反应,便如拿了一把普通的刀一般无二。再看看你拿到‘流风’时的样子,呵呵。”
“……”大相哑然。但铸魔话中的道理他却不得不信服。
“不过,”铸魔又道:“我既答应了他随意挑选,适才他挑到’离火’时,便是看你我的反应,也该知道了这是把奇刀,可他二话不说便要归还,单是这份气定神闲的淡泊气度便已十分不凡了。”
大相点头道:“不错。徒儿受教了。”
铸魔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在意:“这牟沄身世与你相仿,幼年便丧失双亲,迫于生计,少年老成。后来跟着姜紫房习武,听他师父说,是个心地良善的孩子,也是个难得的习武之才。这小子将来前途不小,姜紫房这家伙,选徒弟倒也是很有眼力。
“依为师之见,这小子值得一交。一个对刀如对朋友的人,对待朋友多半也是不差的。江湖险恶,你二人知根知底,同行终究是好过独来独往。你此次就借这机会,与他搭伴一起出去走走,好好历练历练自己,也方能知道自己的层次。”
铸魔说的兴起,大相见状索性不再插嘴,就在旁边认真地听着,只是偶尔道“嗯”、“是”等应声。
“只是不知道,姜紫房让他去天目山干什么。大相,你可知那天目山上是何所在?”说到这句,铸魔的眼神突然变地深远起来,似乎带着几分崇敬。
大相见铸魔神色异常,细细思忖了片刻,才道:“徒儿只知上面有道家的去处,别的并不知道了。”
铸魔微微地点了点头,道:“天目山最高峰上,有一座云霄观。那观中所居者云霄真人,乃是张天师后人,如今算来,应有……”
铸魔掐指计算了片刻,道:“一百二十岁了。”
“一百二十岁!”大相惊道:“除武当张真人之外,尚未听说有谁如此高寿。这云霄真人功参造化,当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铸魔道:“不错。那云霄观虽小,在武林中分量却颇重,尤其是在那些道家门派之中,更是地位高崇。玉京城虽不似武当一般遍是一群道士道姑,却也与道家渊源颇深,想来昆仑和天目这两座仙山上的人,这些年来也是常常来往了。我昔年也曾得云霄真人指点一二,此番你们二人前往拜访,务必恭敬心诚,切不可失了礼数。”
大相点头称是,默默记在心里。
铸魔走到墙角,将架上的兵器整理一番,嗔怪道:“你们这俩小子,也太不给我老朽面子。这里武器十有八九是老朽亲手所铸,偏偏你们俩个拿了两把全是前人遗物。唉,还是不得不承认,我和前朝名匠还有些差距啊。”
大相挠了挠头,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为难的话说不出口。
铸魔见他的样子,斥道:“你小子有什么话就说,扭扭捏捏的像个什么样子。”
大相这才哭丧着脸道:“师父,倒不是徒儿不想选您的兵器,实在是因为您根本没有打造过长匕首啊……”
石室里瞬间变得十分安静,师徒二人面面相觑。铸魔愣了数秒,再次“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在石室中回响,就连地上的牟沄也能隐隐感觉到几分。
铸魔边笑边道:“罢罢!你小子到了外面也小心点,‘流风’莫要常用。这神匕虽不显眼,可也保不准被眼尖的盯上了,也是个麻烦事。哈哈哈哈。”
“徒儿自会注意的。”大相无奈地道。自己师父这转移话题的本事,实在非同一般。
铸魔又叮嘱道:“另外,你们回去之时,尽量挑人少之处行走。嘱咐牟沄回去找块布把’离火’包上。这收藏古剑现在虽然大体也管得不严格了,但招摇过市终归太不妥当,锦衣卫那些人,你们还是要小心些的。这江湖险恶,无论恶贯满盈之辈,亦或正义道德之士,皆莫要轻信。”
曾大相一边将神匕贴身妥善地放好,一边正色道:“徒儿记下了。”
他顿了一顿,见铸魔没有继续,便问道:“师父,我这一走,您自己有何打算?”
“尚无打算。”铸魔不在意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平日里家用我自己购置便可。或者心血来潮去别处走走也说不定。”
大相听罢默不作声。师徒二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大相才又开口道:“师父,牟沄似乎什么都不知道,我该不该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他啊?”
铸魔道:“告诉他吧,无妨。做朋友的,还要藏着掖着,未免太累了,反正你小子也不知道多少事情。你们路上小心,我没什么嘱咐你的了,赶紧上去吧,别让他等急了。”
铸魔向来说话颇急,大相早已习惯。然而此刻,他闻言心中却突然产生了一种酸涩的感觉。
离别总是来的十分突然,这种毒质总会在不经意的瞬间侵蚀了人的情绪。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当即双膝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给铸魔磕了三个响头,道:“师父,徒儿去了,您老保重。”
铸魔扫了他一眼,只是摆了摆手,没再答话。
大相拜罢,三步一回头地离开了地下石室。
木屋之中,牟沄原本在窗边向外张望,听到楼梯道理传来了脚步神,赶忙迎了过来。见大相模样失神地走了出来,牟沄道:“大相兄,你们师徒后会有时,不必太过伤怀。咱们走吧?”
大相点了点头,仔细地将地下石室入口关好,又将通风口仔细清理干净,两人这才离开茶肆,沿着小路向扬州城走去。
两人也不着急,只是慢慢悠悠地走着。
大相毕竟性格十分开朗,不久便从告别的情绪中脱离出来,看到身侧的牟沄两眼无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看上去倒是比自己还要伤感,便“嘿嘿”一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牟沄闻言回过神来,随口答道:“你不是已知道我叫牟沄。”
曾大相接着问道:“是知道了,却不知是哪两个字?是木头的‘木’、云彩的‘云’么?”
牟沄面对他的连续发问也不烦躁,耐心地道:“并不是木头的木,乃是牟利的‘牟’字,在姓氏上读作‘木’,沄是云彩的‘云’加上三点水。”
曾大相笑道:“原来如此,你父母必定是有文化的人,才取得出如此名字。”他说罢,见牟沄不搭话,又道:“兄弟,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呢,我先介绍下我自己。我姓曾,名大相,‘大’是‘大小’的‘大’,‘相’是‘宰相’的‘相’。你别老叫我曾兄啊曾兄的,听着怪别扭的,你也跟我师父一样,叫我‘大相’就好。”
牟沄有些心不在焉,应道:“好。”
曾大相见牟沄兴趣缺缺,似乎没有聊天的兴致,只得无奈地耸了耸肩。
他正欲想个话题,忽听得牟沄唤道:“大相?”
“嗯?”他正不知牟沄叫自己何事,转过头看时,却见牟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牟沄此刻心中疑窦正盛,当先问道:“铸魔前辈为何要居住在这阴暗的地下石室中?是为了躲避什么么?”
曾大相闻言摇头道:“非是如此。”他略一思忖,道:“说来,倒与你背上这把’离火’刀有关。”
看着牟沄疑问的眼神,曾大相又道:“这’离火’刀,并不是我师父铸造的。多年之前,他曾与人打赌,赌局是什么我并不清楚,赌注便是这刀。我师父与人约定,若是那人输了,便将’离火’相赠;若是我师父输了,十年不出石室一步。最后是我师父输了”
“哦?铸魔前辈输了?”牟沄奇道:“可是铸魔前辈既然输了。这‘离火’又是怎么会在这里?”
曾大相自嘲地笑了一下,道:“那人与师父打赌,早已知道必赢。他只是看不惯我师父平日里嚣张跋扈的作风,想杀杀他的锐气罢了。后来那人觉得心里过意不去,便仍旧将这刀送给了我师父。这刀原本也是那人十分重要的东西,只因这江湖义气,两人化敌为友,结为莫逆。”
牟沄心里暗暗称奇,不禁心生几分敬仰。这江湖上,果然多有重信重义之士。他又问道:“那后来呢?现在铸魔前辈在这里多久了?约定的期限快到了吗?”
曾大相“哈哈”一笑,道:“时间早过啦。我师父当初在这住了十年,江湖也早已变了样。他倒是有些参破了红尘,便在这里隐居啦。现在每日只是专心钻研熔铸打造,这些年来打造的兵刃虽然不多,但若是尽皆出世,定可以在江湖上掀起一番不小的风浪,也可在古今兵器谱上占有一席之地。”
看着曾大相骄傲的样子,牟沄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师父姜紫房,接着又想到了昆仑山上的玉京城,不知道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未及牟沄多想,曾大相又道:“这打赌的事情也是后来我听师父讲的。不过机缘巧合,若非这个赌约,致使我师父他老人家被困在此,我也无法得拜他老人家为师。”
牟沄道:“不错。能拜得这样一位师父,确实是十分幸运。铸魔前辈现在隐于世外,也算是清闲惬意。不知那位与之打赌的前辈是何人?”
曾大相道:“这我就不知道了。师父并未和我说过那位前辈的事情。平日里他偶有朋友来此拜访,不知其中是否有那位前辈。”
牟沄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他此刻已然心不在焉,心中所想皆是“玉京城”三个字。每每想到自己师门,牟沄总觉得心潮澎湃、激动万分,只恨不得能肋生双翅,赶紧飞去那昆仑山上瞧一瞧。
一旁曾大相也不再说话,只是低头看着脚下,不知陷入了什么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