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个从未饮过酒的少年来说，第一次的经历无疑是难忘的。
一口琼浆入喉，牟沄只觉得自己的口中、喉咙、五脏六腑都似火烧火燎一般热了起来。酒味辛辣，他被呛得连咳几声，脸颊变得通红。
一旁曾大相见他这般模样，哈哈大笑道：“你太着急了，这酒可不是这么喝的。”
只见曾大相端起杯子，放到嘴边抿了一口，然后咂了一下嘴，享受地“啊”了一声，尾音颇长，面色甚是陶醉。
牟沄稍缓了片刻，待腹中已不觉得灼烧，也学曾大相的样子小嘬一口，酒入口中，并不似方才般刺激，竟浮起一丝甜味，吮入喉肠，但觉一丝清凉划过腹中，中间还带着丝丝暖意。
曾大相道：“酒这东西啊，初饮时十分辛辣，却越喝约好喝，越喝越妙。最妙的是，喝道酣时，便觉飘然如飞升仙境，可忘却这世间愁苦。”
牟沄眉头微皱，道：“酒醉时纵然千般快活，那酒醒之时，岂不如坠落凡间，仍是痛苦万分？”
曾大相闻言一怔，道：“那便不得而知了。但自古以来，常常有人沉溺于此中，想必便是醒来顿觉世事无趣，才会流连忘返吧。”又笑道：“嗨，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管这些干什么。”
牟沄点头称是，也笑道：“孟浩然把酒话桑麻，今日你我也在此把酒，可话这西湖美景，满园绿叶垂芳，诗情不逊古人！”
两人相视大笑。
终是少年心性，恣肆浪荡。当下牟沄也不去想断虹之事，只同曾大相开怀畅饮，两人话语投机，天南海北地闲聊，又对诗赋词，你来我往之间，顿生相见恨晚之感。
正是酒逢知己千杯少，天色尚明，已是半坛酒下去。
两人此时皆已微醺，牟沄只觉得神智尚且清醒，头脑却略有几分眩晕。他站起身来，脚步一晃，身体有一种飘然之感，这从未体验过的感觉，果然颇有几分神奇。
曾大相正巧打了个嗝，见他起身，抬眼问道：“你干什么去？”
牟沄一摇一晃地走向屋内，道：“我去取刀。此时更应施展我牟沄一身刀法，方能尽兴。”
曾大相拍手称赞道：“正是。何不取‘断虹’来？”
牟沄闻言猛地一挥手道：“何须‘断虹’，’离火’最好。”
曾大相一怔，随即笑道：“也好。”
只片刻功夫，牟沄便持刀回来。他此刻正值酒意酣浓，越看手中的刀越是喜欢。但见他手中那刀，暗红色的刀柄，暗红色的刀鞘，上面雕饰着凤形纹饰，潇洒间颇具古韵。
长刀出鞘，刀刃长三尺有余，刀身淬纹工整，亦呈暗红之色，刀锋之上似有光芒流动，握刀在手，灵气逼人。
牟沄第一次手握真刀将要施展功夫，更加之酒力，心中早已激动不已，当下他不再多待，抬手便舞了起来。
一声鸣啸！长刀所过之处，厉风阵阵，威势之惊人，何止强过树枝百倍。牟沄肆意施展，直要将心中积郁一扫而空。他一招一式皆不见了平日习武之时的柔和，此刻便如雄鹰展翅、猛虎出山，仿佛露出了利爪、獠牙，每招每势尽显凌厉，直教弱者畏惧，强者胆寒。牟沄感觉此刻这刀仿佛已经与自己融为一体，内力到处，如指臂使，就连曾经手握断虹之时，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套刀法完毕，牟沄抬手长刀斜指天空，心情忽然变得舒畅起来，不由得朗声大笑。
“好刀法！”曾大相鼓掌称赞。他也感受到这刀身上涌动的内力，面前杯中的酒面竟微微泛起了波纹。他颇为惊奇，又赞叹道：“我师父曾说过，此刀有灵，刀身可借人内力，居然是真的。”
“借人内力？”
牟沄此刻豪情勃发，只觉睥睨天地，听到曾大相说’离火’有灵，方才回过神来。他从未听说过器借人力之说，颇为好奇，于是问道：“我也觉得这刀仿佛与我浑然一体似的，可是这刀只是物品，如何能运用内力？”
曾大相正色道：“是何道理我便不知道了。但听说这兵刃若有灵，便如主人的一条经脉一般，内力大增自不必说，招式施展起来也更是得心应手。你可有感觉？”
牟沄点头点头，道：“正有此感。这刀怎的如此特别？”
曾大相抿了口酒，摇头道：“此刀乃是盛唐名匠欧露秋所铸，此人相传是铸剑鼻祖欧冶子的后代。唐朝的铸造技艺正值巅峰，名匠辈出，远胜现在。那时神匠所锻造的兵器，据说皆能辅以内力，使人功力招式威力倍增。但是后来这铸造的法子失传了，是以当今，也只有唐朝流传下来的一些神兵才能有此奇效了。
“而且，这人分男女，内功心法分阴阳五行，兵器亦然。这’离火’刀，刀如其名，乃是至阳火相，想必你所修炼的也是一门阳刚的内功，这才能有所呼应。”
牟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此刀实乃宝物，铸魔前辈肯将此刀赠我，实在情分不浅，感激不尽。”
曾大相又道：“刀要好刀，功法也要对路，这只是先决条件。同样的刀，同样的心法，不同的人施展出来，结果截然不同。若换了其他昆仑门人用这刀时，倒未必都如你这般畅快。其中缘由我更加说不清楚，大概一切尽归‘机缘’二字。如今你能与这刀产生灵犀，自是再好不过。”
牟沄哈哈一笑，道：“你怎么说话如此少年老成，定是跟你师父在一起日子久了的缘故。不过你说的不错，一切尽归‘机缘’二字，不必多想了。”
曾大相似乎又想起什么妙事，脸色显得有些兴奋地道：“不如你我比试一番如何？”
牟沄略一思忖，摇头道：“刀剑无眼，舞刀弄剑难免受伤，还是算了吧。”
曾大相从怀中摸出一把长匕首，道：“说是比试，其实就是咱俩切磋武艺，点到为止。我也新得神兵，名曰‘流风’。你我若要真要相争，那确是必有一伤。但咱就点到为止，随意比试，必定无虞。”
牟沄定睛看那匕首，刃长一尺有余，细长双刃，匕身孤独圆润，倒像一把短剑。缎纹精致，似有青光，刃上寒意凛凛，暗含肃杀之气。
见曾大相情色激动，牟沄无意再拒绝，便道：“也好。”他看了看四周，又道：“我这院子容一人独武还好，两人便显得小了。现在傍晚，不如我们移步湖边看看，若是无人，在那里可好？”
曾大相并无异议。当下二人来到湖边。
此时已雾霭初起，湖边并无什么闲人。二人站开一段距离，尚能模糊看清对方身形，曾大相朗声道：“牟兄，如何？”
牟沄刀鞘仍在背上，刀已在手，平声应道：“开始吧。”
曾大相闻言，不再多说。他脚一蹬地，身形便激突向前，向牟沄直奔过去。
牟沄站立不动，亦不退避。他右手执长刀横于胸前，双眼凝神盯住曾大相。
转瞬之间，两个少年身影化作一团，二人皆不敢用全力，只虚晃一招，便马上分开。牟沄兵刃虽长，奈何曾大相身形灵活，并没讨得便宜；曾大相匕首神出鬼没，却也无法近牟沄分毫。二人你来我往，攻守都谨慎小心，却终是不敢放手搏杀，是以谁也没占了上风。
二人愈打愈觉得斗志高昂，不断变换招式，出手时快时慢，身形倏忽变幻，使尽浑身解数，直斗到天色完全黑了，也未分出胜负。
然而天色一黑，局势便有了变化。这夜色之中，目力有限，牟沄的刀是暗红色，在夜色之中极难辨别，曾大相虽能感觉到’离火’刀身内力袭来，但毕竟比白天目视还是差了许多。而流风本是亮银之色，在夜色中便如一道白光，再清楚不过。加之刀又远长过匕首，在这漆黑夜晚，更是一寸长一寸强。此刻曾大相哪里还敢进攻，只得全力防守。
二人已打了不短的时间，牟沄头脑清醒了少许。他越打越觉得压力减小，才察觉到此刻曾大相的窘境。他心中暗笑，面上却不作声，当下虚晃一招，远远跃开，道：“大相，停手吧。这样打下去，也难分输赢。我身上酒劲都快散了，咱们还是回去喝酒如何？”
曾大相羞于认输，正苦苦防守，又忽然感觉牟沄远远跳开，正不知他要有什么动作，赶忙紧绷精神，忽又听到牟沄说要休战。他自是知道牟沄定然不会使诈诳自己，当下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反执了武器，应道：“好，牟兄果然这么打下去确实没什么意思了。我也清醒了不少，咱还是回去喝酒去。”
二人较量一番，虽未分胜负，却也酣畅淋漓。二人均知对方武艺了得，不由得互相敬佩起来。曾大相将匕首收入怀中，而牟沄索性便将刀背在背上，不再离身。此时天色已暗，二人回到院中，桌椅已漆黑难辨。两人一合计，便小心翼翼地将一应事物又搬回屋内。牟沄叫曾大相先坐下，自己则取了烛台，用打火石点亮置于桌上。
曾大相一边提起酒坛将二人酒杯满上，一边道：“兄弟，今夜咱两个是走不成了，待会儿我若是喝醉了，便在你这里借住一宿，明早咱们再上路。”
牟沄夹了一口菜吃，菜早已经凉了。他边嚼边说道：“也好，但只能委屈你和我同床挤一挤了。”
曾大相摆了摆手，示意并不打紧。
两人仍是饮酒闲谈，曾大相突然面生犹疑之色，似是想到了什么颇难开口的事情。牟沄见状，爽朗一笑，道：“大相，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曾大相闻言，抿了一下嘴，这才开口道：“牟兄，我曾听师尊说、说你父母也早已亡故了……”
他担心牟沄心中有芥蒂，提不得此事，是以声音压得有些低。
牟沄却显得并不十分在意，只是平淡地道：“是啊，在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吧，跟今日你我在街上碰到的那个小鬼那么大。”
说话间，牟沄似是想起了什么往事，有些怔怔出神，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他转头看着曾大相，突然有些讶异，道：“怎么，听你话中的意思，难道你也？”
曾大相干笑一声，道：“是啊，我都早已经忘记我爹娘的样子了……”
牟沄闻言，突然想到了自己从未谋面的亲生爹娘，心中猛地一酸。此时他酒力发作，只觉心中难受至极，仿若有千万洪水雷电在心中肆虐，横冲直撞，难以宣泄，直让人想要大吼，又想要大哭。
饶是他生性淡泊，自小性子磨砺得十分坚韧，也觉得难以承受。他素来并不多话，此刻心中虽经历十分苦难，也只是牙关紧咬，却没再开口。
这霎那，烛光，湖畔。
两个少年，呆呆地看着自己面前的酒杯，都显得如此孤独。
牟沄耳中仿若又响起梦中那温和的呼唤，此刻，却觉得如此悠远，遥不可及。他眉宇间不由得闪过一丝痛楚的神色，没有亲人的哀，有谁能知道？这些年孤身一人的苦，又有谁能懂？
若不是有幸得遇师父，自己现在又该是什么样子？是流落街头？还是沦为娼奴？亦或是已经死了。牟沄心中暗打了一个冷战，简直不敢设想。
面前这消瘦少年，际遇便如自己一般。这些年，他又经历了怎样的痛苦呢？
两人此刻抬起头来，目光相接，身体都不由得一震。
这世间的滚滚红尘，千千万人，仿佛就只有对方，才和自己是一样的。
借着昏暗的灯光，曾大相扫视了一圈屋内的环境。屋子很清洁，装饰简单朴素，除了必须的家具外，几乎没有什么其他东西。他抿了一口杯中之酒，道：“能不能给我看看‘断虹’？”
自到来之后，曾大相已经多次提到断虹，对这把刀，他似乎有着深深地好奇。牟沄抬眼看了他一眼，叹息一声，道：“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但实不相瞒，‘断虹’丢了。”
“什、什么？”曾大相闻言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他随即便从座位上惊地跳了起来，眼神不可思议地看着牟沄道：“丢、丢了？什么时候的事？”
牟沄端起杯子饮了一口酒，道：“就在今天。”
“今今今天？那你还在这悠闲地喝酒，赶紧去早、找啊！”此时一坛酒已然被两人喝干，曾大相情急之下，舌头有些不太灵光。他反应颇为激烈，他似乎怕牟沄不知道此刀之珍贵，补充道：“尺、此刀亦是前朝遗物，其珍贵比起’离火’只高不低啊！”
牟沄眼中闪过一丝黯然。他一手扶着眉间，一手示意曾大相先坐下，声音有些低沉地道：“我虽不知道此刀来历，却也知它珍贵。是我疏忽了，竟不防备有歹人觊觎。但是那贼人早已离去多时了，我又能去哪儿找呢……”
曾大相闻言，知牟沄说的不无道理，也有些泄气。他见牟沄心神低落地样子，心知牟沄虽然嘴上不说，此刻心中定然比自己要难受百倍，不由得叹了口气，道：“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些东西，本来得失由命。若命里须有，只等有朝一日，你总能再拿回的。况且如今你已有’离火’，也不差似那‘断虹’。”方才还心急火燎的曾大相，此刻竟安慰起牟沄来。
牟沄没再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本来十分活跃的气氛，顿时间显得有些压抑。
烛光闪烁，不知哪里吹进来的微风将火苗吹得不断跳动。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牟沄开口道：“大相，你对这武林比我了解的多了，依你看，下午咱们碰上的那几个人，是什么人？”
曾大相正在思索什么，听到牟沄问话，一拍脑门，道：“我正想跟你说此事呢。我当时并没察觉，后来细想才觉得有些蹊跷。”
“蹊跷在哪？”牟沄闻言，眼中精芒一闪，目光灼灼地盯着曾大相。
“你先别紧张。”曾大相被牟沄盯着，颇有些不自在。他示意牟沄放松，而后道：“那几人仪态俱是不凡，一看就知道出自世家名门。那个身着蓝衣的女子，不知你注意到没有，她戴着一枚戒指，那戒指上有一个金色标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