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飘带在细雨中曼舞,像是一团浇不灭的火焰,空气中带着一种浓重的肃杀之气。她朝断玉崖边冲了过来,浑身的戾气渐渐浓重得让人能直接看见黑气缭绕。
几位少年面面相觑,他们没想到师尊刚走,妖物就找上门来。莫非是在生死丈内的妖物感受到了师尊的异样?
眼泪几乎来不及擦拭干净,几位少年不约而同地握住了各自的武器。除了云钰,云钰右边中拿着的是那一根老旧古朴有古怪花纹的发簪。
“结阵!”秦日晞道,数把飞剑从他背上的剑匣中飞出,凌空飞旋数圈后,如同孔雀开屏般张开,将几人护在崖边。看来这孩子剑多还是有点用的。
“不用怕!生死丈内,妖物的法力被压制!”秦日晞压低声音对师弟们打气道。毕竟师尊刚走,师弟们心乱,又逢大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秦日晞说得有道理。妖物的法力被压制又受了重伤,有苍云尊者的魂魄在,阵法便在,几个孩子或许与妖物有一拼之力。只可怜那群纨绔子弟,此时只恨自己离得不够远,一时间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有些嘴里脸上溅上脑浆的,连呕吐的勇气都没有,生怕一个举动招惹了妖物回头索命。
“苍云!你是死了吗!你死了吗!”妖物被挡在剑阵外,恶狠狠地喊道,她的声音听上去有几分撕心裂肺,一时间她身上煞气大作。尽管她蒙着眼,所有人却都能感觉到她在”注视“着苍云的背影。而苍云的背影就那样静静地坐在树下,似乎亘古万年。凌空而至的妖物,身子下半部分被一阵阵腾起的血雾黑烟托起,她右手扬着一条蛇状长鞭,左手的指甲如同利爪般猩红得可怕。安静得像是与山海莽莽一同入睡。
“苍云!你给我说话!”一声嘶吼,尽管被压制,妖物的气势却陡然加强了数倍。她的修为不是几个小小少年能比得上,于是一时之间,阵内的少年都感到威压扑面而来。结阵的秦日晞一个抵挡不住,吐出一口鲜血。妖物的实力高出他们太多。
离得远不在阵内的纨绔子弟们也好不了多少,妖物这一身煞气就不是普通人能消受的,好几个人纷纷倒地。白家少爷心中慌乱,他眼珠一转,“哎呦”一声,躺倒在地,暗地里却掏出一个瓶子——这是上任家主之物。
“慕容,护住云钰!”秦日晞交待慕容。这一群少年中,云钰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修行的人,青云五子在妖物胡乱释放的煞气重尚且如此狼狈,云钰一个病弱少年必然更难以承受。师尊刚去,五位少年容不得小师弟们出任何差错。秦日晞一语说完,便只见双胞胎的郑家兄弟分别奔向飞流云钰,与此同时,慕容二话不说,祭出扇子,那扇子旋转一周后竟然变大数倍,慕容手指翻飞,指尖凝起一道青光进入,扇子光华流转分出残影来,一分三、三分万万,竟然凝成一道白色扇影的墙,与秦日晞的剑阵融为一体,顿时,煞气与威压少了许多。
“云钰,没事吧?”慕容边撑住法器,输送灵力,边扭头问。
云钰将左手无声无息地藏进了宽大的袖子里,然后摇了摇头。
他没事,他好得很。他不应该好得很的,他非常清楚无论妖还是道,等级压制是所有修行者无法迈过的鸿沟。元婴压制金丹,金丹压制筑基,甚至筑基圆满的威压气息也远远甚于筑基初阶。威压本就是彰显自身灵力的一种手段,在灵力收放自如前,也是一张实力等级的名帖。而他,还未开始修炼,在妖物的绝对威压碾压下,应该连头都抬不起、呼吸困难甚至晕死过去才对。然而,云钰现在很轻松,妖物的威压、煞气,在他看来与山间细雨无异。怎么会这样?“苍云!苍云!”那妖物咬牙切齿地喊着。
随着她的一声声呼喊,被云钰吸入体内的生机里似乎有什么在缓缓苏醒。云钰心生疑惑“嗯”了一声,捂头,郑家的小少年伸手相扶,云钰看到他的手却不自觉地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郑家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茫然。
“飞流……我担心飞流,还请师兄唤醒飞流。”云钰寻了一个借口道。
“好。”郑家少年看了云钰一眼,倒真的去了飞流身边,他心道“云哥儿真是心善,总顾着别人呢。不对,不是云哥儿,是我家小师弟。”
“喂,小老弟,你真的还行吧?”慕容回头问。
云钰点头,算作回答。脑中出现一幕幕画面,那似乎是尊者割舍不下的执念。云钰不知如何控制,只能任由这股意念在脑中渐渐清晰。
云钰脑中出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少年站在一片燃烧的屋宇前,火光冲天,烧得热烈夺目,刺得人心口生疼,火光猛烈,融光炎炎,可少年的手却跟剑一样冰凉。少年缓缓走着,他经过之处满目疮痍,不断倒塌的断壁残垣里有黑红色的血在火光的映照下缓缓流出。偶尔露出一道回廊残柱,那是他读过书、做游戏环抱过的地方;踢倒一个花盆,那是即将出嫁的阿姐悉心照料的药兰;一个毽子躺在血泊里,是小堂弟心爱的玩具……偶尔露出一个衣角,一根被斩断的胳膊,可少年连去翻看的勇气都没有。他的家没有了,往日活生生的家人全变成了一地尸体,全湮没在这火光里。
少年内心的绝望与愤怒铺天盖地地压过来,充斥着云钰的感知:不知道走了多久,到了一个屋子前,那屋子已经在火光里倒了大半,是祠堂,写满了他一家骄傲的祠堂。以往他最不愿进祠堂,可现在想进也进不去了,再也没有了。
少年停了半晌,似乎在看火光吞噬掉祠堂牌匾最后的一角,终于拿起了手中的剑,连舞一个剑花的心劲都没有,径直朝自己的脖子刎去。这时,一条鞭子带着柔韧的力道,打开了他手中的剑。一个红衣的少女急匆匆地从树上落下,就像年幼时初逢的那天,她从树上翩翩落下。
“你不能死。”她说,气喘吁吁。少年没有看她,不说话,只执意再次拿起剑,这次的速度快了许多,然而那鞭子更快,剑再次被弹开;再三,再四。少年至始至终没有正眼看过女孩一眼,手中的剑却不曾落下,一次比一次力道更大,偏生少女的软鞭夺不走这寻死的剑,几个来回后,少年的剑反倒更坚决地往脖子上抹去!
“你死啊!你倒是去死啊!你死了你家就死干净了,也就没人为你家报仇了!”那少女气急败坏地直跺脚,忍不住喝道。
报仇?
这句话似乎把崩溃少年的神智拉回来一点,眼中的黑暗似乎涌动起来竭力想抓住一丝光。
“谁?”少年的喉咙里压抑出一个字,字很轻,却像是耗尽了他一生的气力。
红衣少女的嘴动了动。
“是谁!”少年眼中死气凝聚又接近于疯狂,他的身子跟他手中的剑都在发抖。这个时候,如果没有一个答案,谁也不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
红衣少女低头不言,不知在想什么。
沉静了片刻后,却见红衣少女莫名其妙往后退了几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嘴角一弯,一扬头露出一个好看的笑来,“哈哈,真好笑!三少你难道想报仇吗?谁不知道你苍三公子年少聪慧,八岁筑基堪称奇才,却不曾想你却卡在筑基圆满整七年,奇才变成了废材。啧啧啧,真可惜,就凭你,难道想为你家报仇吗?嗬,三少,你想报,那也得能有那能耐呀!外面等着看戏的仙门世家那么多,个个巴不得你死了,你能打得过谁?我看你还是干干脆脆死了算了,反正也是个废物!难道你知道灭你家门的凶徒是谁,你就不会死了吗?你这样的懦夫,连活的勇气都没有,难道有勇气去找人报仇?你还是去死吧!”
“不……我不死。我要打过他,我能,我可以,我要将他碎尸万段!谁,是谁!”少年带着剑踉跄地走了几步,眼角眉梢颇显疯狂。少女往后退了几步。
两人之间隔了一段距离。不近不远地对峙着,四周火光带起的烟灰星星点点地落在两人之间,却填不了这一段距离。少女蒙着眼,低了头,不知道她是在看那飞来的烟灰火光,还是看俩人之间突然相隔的路。明明才几步,却好像离得很远,远得再也走不过去。
“呵呵,”少女渐渐抬起低下的头,道,“你做不到的……因为,弄死你全家的,是我呀。”
少女挑眉,似乎怕少年不信,左手一扬,解下了脸上的布带。多好看的一张脸,说是粉雕玉砌好不为过,可是那张灵动的脸上却有一双血红色的眼,映着火光像是燃烧的鲜血。
少年瞳孔仿佛地震,盯着少女的血瞳,眼中写满了不可思议。
“没错,我入魔了。”少女慢慢地道,“杀五长老的是我,因为他欺负我天生异瞳逼死我娘亲;让镇上鸡犬不宁的也是我,因为他们统统欺负过我弟弟。三少,你只知道你被毒打了一顿,那你可知道在你被关、娘亲死的当天我就入魔了,只可笑你不知道,还教我心法。你以为你还能保护我吗?你以为你还是那个天才三少爷吗?真可笑,你自身难保好吗。如果我不变强,谁都帮不了我!我也保护不了……任何人。阿弟是‘双生’丹田,是你们家心生歹意异想天开,想置之死地而后生,妄想把阿弟的‘双生’用禁术变成‘九转’才活活害死了他!你知不知道,我最后悔的事就是把阿弟交给了你!你以为你一句‘对不起’我就可以原谅你吗?不,我不原谅!这笔血账,我要你们全家来还!”
少年看着眼前的红衣女孩,眼中不亚于天塌地陷,一双手在剑柄上握了又握。
他的动作没有逃开少女的眼眸。
“嗬嗬,有本事,你就来杀我啊,”少女道,“可惜了,你我实力差不多,我入魔后你还逊我一筹,你杀不了我。你在瞪我,三少,我就喜欢看你这种愤怒又悲伤的样子,真是让人……心疼呢。所以,如果你死了,我还真没什么乐趣了。我告诉你,你放心地去死,不过——我会用你教我的心法去杀人。是的,用你家的心法,一个一个地杀。”
“你敢!”少年撕心裂肺地吼道,一道剑光指向少女,然而少女早已预料到,剑光未到,她便轻飘飘地就飘上了树梢,红裙烈烈,在火光中飘扬成一幅血色的画卷。
“我当然敢。”树上的女孩声音黯哑,“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我也不爱这世人,我有什么不敢……”
“我,我要杀了你!”少年嘶喊道,身子有些不稳,剑却再次指向红衣女孩。
“好啊,一言为定。”少女点头道。她转过身,红色的裙摆在夜色火光中转出一道刺目的弧线,像幼时的他们一起等待过的一朵盛开的花,“那你可要好好活着。”
火光流转,远远有喧哗声传来,间杂着铃铛声——青云书院的人到了——树梢上的少女远远看了一眼青云书院来人的方向,纤细的足尖在树梢一点,身姿如雁飞离了着火的院子。隐隐传来一声小得仿佛听不见的“好好活着。”
“我不会放过你的!啊啊啊啊啊啊!”少年这一声嘶吼,带着满满的悲伤穿透了时间,感同身受的绝望愤怒将云钰绞得脸色苍白。好容易从苍云的记忆残片中挣脱,正看到蒙眼女子一挥手,浑身戾气的鞭子就抽开了秦日晞的结界。
“我——要你们死!”蒙眼女子,煞气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