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妖气得咬牙，到底鞭子一收。青云五子及飞流便跌落在地上，“你们——滚！全都滚！立刻，马上！”
青云五子爬起，眼中有泪，却知道此时不能再逞强，更不能再说“要走一起走”的昏话。朝云钰使了眼神便背着飞流，赶着那群纨绔子弟离开。
云钰心眼多，经过女妖身侧更缓缓走了一段路，直目送众人离开才放下心来。这一劫，这帮麻烦的熊孩子总算过了。
却不知他小小身影目送众人离开的模样，却在青云五子心中扎下了根，多好多善良的神仙小师弟啊。
“呜呜呜，若是云钰能活下来，我一定谨遵师尊的交待，好好照顾他成年，不会欺负他，更不会让他夭折，不，不只成年，他这辈子就是我弟弟！”慕容边走边回头，抽抽搭搭道。”慕容别哭，让人看见了笑话。我们再走远一些，就向师门求助。救回云钰！“秦师兄皱眉道，眼神却也忍不住回头看。云钰能活着回来吗？师尊为何说要全力护他成年，云钰身体怎么了？难道真会夭折？——哎，大师兄责任重大。
云钰见众人平安过了生死丈，吐了一口气。回头看，只见女妖一动不动，只定定地朝着苍云尊者尸身的方向。似乎整个人都已经凝固。
云钰收敛了所有的微笑，露出清清淡淡模样，道：“你不去看看吗？”
女妖不答。似乎她也收敛了凶神恶煞的面具。
大约是知道云钰没有修为，又是一个随时敢跳崖的性子，在云钰面前张牙舞爪徒劳无益。红衣女收了一身煞气，她周身肆虐的戾气在迅速消失，纤细的身子从半空落下，无力地跌坐到地上。落在地上的红衣女，像极了普通人家的美貌女子。
“怎么会弄成这样？他身上的伤并不是你弄的。你用的是鞭。”云钰道。
“你很聪明，难怪他喜欢你。临死了还巴巴儿地收你做徒弟。小孩，你额间是他嫡传弟子的标识，我还以为这辈子他都不会给任何打上这个标识了。呵呵，他总是这样，对任何人都很好，掏心掏肺地好。哪怕别人欺他骗他，他也要去救她。”霜落苦笑道，“不过废话少说——我现在只想知道他有什么话留给了我。如果你敢有一个字说错了，我就挖出你的心吃掉！”
一会苦笑一会恶狠狠，入魔的人真是喜怒无常。或许女人本就都喜怒无常。“能给我一个答案吗？”云钰问。他实在撑不住了，竟然在女妖的身侧坐了下来。此时此刻，若是不知内里的人看了，恐怕会觉得这是一对姐弟在聊天。
“什么？”霜落木讷地问。
“你明明不是杀他全家的人，但是当年，你怕他寻死，所以说谎了对吗？”云钰问。
霜落身子明显地一震，转身过来“注视”云钰，过了好一会才道：“呵呵，他临死前说得吗？你知道得倒是挺多。不过，你想错了，人就是我杀的，我是妖魔，妖魔杀人……天经地义。”
“你对他说了一个弥天大谎，还坦白自己堕入魔道，让他完全信以为真。于是本来就是正人君子的他对你恨之入骨，发疯修炼，终于突破。而之后的岁月，你堕入魔道又不得不杀人，神智也渐渐不清明，成了真正的魔头。于是他就满天下追逐你的踪迹，想把你碎尸万段，甚至追杀出一个响当当的名声。”云钰道。
霜落不答。
恍恍惚惚，那一年的夜色下，火光冲天，她心急火燎地冲回苍家堡，然而一切都来不及了，苍家堡被毁。看到苍家堡被毁的那一刹那，她甚至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紧接着，她开始寻找那个少年的身影，那个口口声声说要救她跟她弟弟的人，那个自身难保却傻乎乎不顾一切救她的人，那个唯一给过她温暖的人，那个阿弟最喜欢的哥哥。本来她以为自己要找不到了，心中的绝望一度压抑不住内心的血色，直到在垮塌的祠堂前看见了他。看见他的一瞬间，她开心得泪眼婆娑。可是他不会知道了，火夜一别，这一生她就是他最恨的人。那又怎么样呢，反正人与妖魔注定分道扬镳；那又怎么样呢，至少她能知道那个心善的少年还好好地活着。哪怕是为了杀她而活着。
雨开始下大了，风也愈发寒冷。女妖收尽了一身的妖力，任凭雨滴落在她脸上身上。这个模样，谁能看出她是刚才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云钰站起身，他走向苍云的尸身。女妖默默“盯“着云钰的一举一动。只看见云钰脱下了自己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衣袍，小心地想要披在苍云尊者身上。”雨大了，这个人有点傻的，若是淋坏了，有点可惜。哎，青娘大概又要发愁找不到衣裳了。“云钰说，又看向女妖道，“我身子不好，你不帮帮我？”
女妖怔了怔，这个小孩是怎么做到把妖怪当人对待的？这到底是聪明还是愚蠢？
其实也不奇怪，因为眼前的小孩是比她更纯正的真妖怪。
女妖到底是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苍云。她没想过，年少时那一别，那短短几步的距离，竟然用了一生才重新走近。“三少……”女妖的手指轻轻碰上苍云的脸。冰凉冰凉。
云钰看见那条蒙眼的飘带已经透湿，这雨，大约真的有些大吧。
女妖接过云钰的衣裳为苍云披上，紧接着三人并排坐着，一时无话。
约莫过了两柱香时间，女妖霜落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吐了一口气，道：“他是要杀我的，我也以为我迟早会被他杀掉。所以我一直带着阿弟的骨灰，这样我一死，就能跟阿弟死在一块，不担心没人照顾阿弟。”霜落道。“你其实知道真正的凶手是谁。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云钰问。
“你，怎么知道的？”霜落道。
云钰道：“因为一般人救人，宁可去指一个莫须有的‘凶手’也不会往自己身上引。你做出这么反常的举动，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真的；要么就是你知道凶手是谁，但不是苍云师尊能触碰的。”
“……小家伙，跟你在一起，我总觉得你才是妖。”霜落道。
云钰的脸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是的，你猜得没错。当年的惨案，我看到了一点……”霜落道，她吸了一口气，似乎陷入了可怕的回忆里，“那些人的力量太可怕了。他们不是人，那是真正的妖魔。”
云钰的脸再次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总觉得自己在被骂是怎么回事？
“那今天究竟是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我们回到第一个问题——师尊身上的伤不是你弄的，你用的是鞭子。”云钰道。
“你还是夭折算了，总觉得你聪明得不适合活着。”霜落道，极其认真。
云钰望天，今天这个天是真的没法好好聊啊。自己到底是为什么要说这么多话？他也弄不清自己到底是想解开师尊的那段记忆里的谜题……还是为了其它什么。比如他的视线没办法看那蒙眼红带下滴落的水珠。
“几天前有一个奇怪的……黑袍人来找我，说妖王降世，要我归顺万鬼国师为妖王重建妖魔之国效力。我自由自在惯了，对什么妖神之战不感兴趣，便拒绝了。来者说我冥顽不灵对我动了手。打了三天三夜，我体力不支又受了重伤，眼看要被拿下。他……苍云出现了，像小时候一样，挡在我面前……”说着说着，霜落有些哽咽。脸上的水珠比山上的雨珠淌得更多。
她是妖啊，是他的仇人啊，苍云难道忘了吗？为什么要出现？
“师尊要我们带给你的话是‘多谢’。”云钰对霜落说，“我想，这些年，他大概早就猜到了几分。”
霜落脸上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
云钰扭头看了苍云尊者一眼。就算猜到了又怎样呢，人妖殊途。所以只能死死追逐，只能放话天下此妖是自己的心头恨，让旁人莫擅自动手，只能看着她东躲西藏，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守护她。每次经过她经过的地方，就会猜想她当时的模样，可若是真见着了，哪怕相隔咫尺，也只能偷偷相望，永远再不能跟她再说一句话。
“还有吗？”霜落道。
云钰想了想道：“还有……好好活着。”他也说谎了。这句话，大约算不得骗人吧。好好活着。
这句话出口，霜落终于哭出了声。
原来妖怪也可以这么伤心。
不知过了多久，云钰感觉自己的体力恢复了些，也感觉霜落的哭声从竭斯底里变得安静，于是起身。
“我走了。”云钰说，“青娘在等我回家。”
“想走？你不怕我杀你灭口？”霜落突然变脸道。不愧是妖女，变脸速度真快。
“在不确定你是不是霜落前怕；知道了后就不怕。”云钰道。
“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他。”云钰道，他说的是那尊挺拔的身子。
“我杀过人。”霜落道。
“他相信你，我就相信他。”云钰道。真是笑话，说得谁没杀过人似的。
“我的手脏了。我配不上他。你若是把我杀了，你在青云可以一马平川。”霜落又道，脸上露出低落的模样，这些女人，情绪变化之快简直匪夷所思。
“我根本不打算去青云，我只想陪青娘。还是那句话，他信你，所以我信你。”
霜落怔了一下。
“好，你走吧。”霜落道。
从此以后，这世上也就又少了一个女魔了吧。
云钰走了几步突然回头道：“嗯，那个……我出生死丈后，你记得封起结界。青云书院的人一定会来找你。师尊把你留在这里，估计就做了不让师门兄弟进来的准备。但是凡事总有意外，青云书院高手太多，万一有出关的前辈找你练手，师尊的生死丈怕是拦不住的。所以你还是谨慎些好。不出意外地话，最多再过一个时辰，就有人来了。”
“师娘知道了，你退下吧。”霜落道。
云钰无语，这女魔头就根本没法聊天。一般情况下，这个时候不是应该说谢谢吗？突然自封师娘是怎么回事？完全不理解女魔头的思维啊，难道入魔的人都会这样神智飘忽吗？也不想想自封师娘，师父会答应吗……好吧，那个人大概真会答应。算了，既然已经死了没了世俗牵挂，让她开心一下又何妨。
云钰渐行渐远，回头看时，断玉崖的树下，女魔头靠在师尊的肩上。或许，她有许多憋了一辈子的话想说给他听吧。
若是他真能听到该多好。
回家。
竹林里的小家，青娘的身影在门外着急地探望。看着那道身影，云钰就忍不住泛起温暖的感觉。有家真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