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黑甜挑了满满两桶井水,正心无旁骛地穿过院子,朝自家的小厨房走去。
没料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萍儿,刚从祥儿家串完门出来,两个人闪躲不及,迎面碰了个正着,只听“哗啦”一声,萍儿刚上身的石榴百折裙顿时被泼湿了一大片。
萍儿一回过神来,马上扯着男人一般粗厚的嗓门大呼小叫。
黑甜见状,忙扔下挑子,取了肩上的汗巾,蹲下身去帮萍儿擦拭裙子。萍儿却顺势飞起一脚,将黑甜踢翻在地。
“怎么,瞧着我有新衣裳穿你没有,就故意使坏弄污了我的新衣裳!你也忒可恶了些,看我今儿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贱人!”
“我不是故意的!”黑甜忙辩解道。
祥儿跟萍儿素来亲厚,见她吃了亏,也火急忙慌地跑过来,左一脚右一脚地将水桶踢翻,水洒了一地,还觉不解气,又朝黑甜的后腰踹上一脚。
黑甜正要起身,冷不防又挨了祥儿一脚,祥儿人高气力大,眼见黑甜重重地摔在地上,偏巧她今儿穿了件交领长衫,藏在怀里的翳珀,竟从领口处摔了出去,滴溜溜地滚至一丈开外。
“那是什么?”萍儿眼尖,看见黑甜身上掉出块黑石头,忙跑过去捡。
黑甜比她动作更快,未及爬起身便一个鲤鱼打挺,不顾一切地扑将过去,一把抢过翳珀,死死攥在手里。
萍儿想用力掰开黑甜的手指,取出里面的那块黑石头,可黑甜死命护着,怎么也掰不开,就伸手去掐她的胳膊,尖利的指甲几乎陷进她的肉里。
黑甜的拳头反而攥得更紧了。萍儿一时气急,干脆朝那拳头一口咬将下去。黑甜痛得直冒冷汗,依旧忍着一声不吭。
“你还真是块茅坑里的石头!”萍儿恨恨道,自觉技穷,便让祥儿过来对付。
祥儿仗着自己力气大,并不把黑甜放在眼里,以为轻而易举就能将她的拳头掰开。没想到黑甜咬牙攥紧,就是不松手,直到几绺鲜血从牙印处流出来。
祥儿怕血,忙甩开她的手,跑到萍儿身边。
萍儿忍不住骂了他一句:“真是个花木瓜,空好看,全无半点用处!”
祥儿低了头,不敢出声。萍儿眼珠一转,想起一个主意,凑到祥儿耳边嘀咕了几句。祥儿点点头,走过去抓住黑甜的胳膊,拖拽着她就往院外走去,萍儿跟在他们身后。
正好碰上金富从外面回来。他见这三个孩子鬼鬼祟祟的样子,有些奇怪,就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祥儿顿时一愣神,不知作何反应。还是萍儿走上前,朝金富甜甜一笑,说了声:“爹爹,我带弟妹出去玩儿呢!”说完,领着祥儿和黑甜朝村外走去。
“这丫头!”金富摇摇头,并未多想,由得他们去了。
只见他们越走越远,出了柳树的围墙,又走到茂密的甘蔗林,左拐一下,右拐一下,连拐十好几下,直到甘蔗林的深处,萍儿才停下了,示意祥儿松开手。
“左不过一块破石头,谁稀罕!”萍儿朝黑甜脸上啐了一口,“一个奴几身上还能藏着什么稀世珍宝,真以为我想要呢!屋后的小河边上,好看的石头多的是,要什么颜色的没有!”
“知道我为何要带你来这儿吗?”萍儿又问黑甜。黑甜摇摇头。
“今年年初你家借我们三斗米,两块腊肉,未还。开春又借一斗米,仍未还。上个月,借一罐芝麻油,未还。你爹借我家一贯钱还酒帐,未还,更别提你娘随手从我家菜地里捎走的瓜果菜蔬!”
“萍儿姐姐,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莫非记了帐本子!”祥儿好奇道。
“没叫你说话就别多嘴!”萍儿呵斥道,祥儿忙噤声肃立。
祥儿比萍儿小一岁,上头只有个哥哥叫顺儿的,平日里很少管他,倒是萍儿跟他投契,又常带他玩儿,所以把萍儿当亲姐姐看,她说的话没有不听的。
萍儿自然没记什么帐本子,她之所以能记得这么清楚,全是因为巧凤常在金富面前念叨,一遍又一遍,像老和尚念经似的,萍儿想不记住都难。
“这才是你们近半年借我家的东西,还有去年的、前年的、大前年的,还有这些年借祥儿他们家的,灵儿他们家的……你们打算何时还?”
黑甜自知理亏,低头默默无语。
萍儿又厉声逼问了几遍,黑甜依旧低头不语。还是祥儿看不过去,劝萍儿道:
“姐姐,这些话你该去问三叔三婶,东西明明是他们借的,又耍赖皮拖着不还!黑甜一个小孩子,又做不得主,问了也是白问!”
“你听听,人人都知道你们黄家人赖皮。借了东西不还,一副无赖泼皮穷酸样,还非要在那么多人面前摆谱。”
“什么三金三银,彩缎绢帛的聘礼,几十桌的酒席,桌桌十大碗,酒肉管够!明明是下户,偏往中户上靠,懂不懂规矩?倒显得我两个哥哥寒酸,被嫂嫂们好一顿骂!”
“还使劲显摆水珠儿那二十亩良田的嫁妆,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偏我跟我娘说,也要一份那样的嫁妆,就挨了她一个大嘴巴子。都是你们黄家害的!现在我就把这个大嘴巴子还给你!”
萍儿说完,果然狠狠地扇了黑甜一记响亮的耳光。黑甜被打慒了,只管呆呆站在那里。
萍儿觉得不够解气,又接连扇了黑甜几耳光。仍觉不够,就叫祥儿来打。
祥儿有些犹豫,萍儿骂了他几句“怂货”,勾起他的无名火来,竟也接连扇了黑甜几下,黑甜的两边脸颊顿时肿胀起来。
黑甜不但不还手,竟也不伸手去护住自己,只管紧紧攥住那块翳珀,紧紧地攥住。
萍儿泄完忿,发现天色将晚,就叫上祥儿一同回家去,只把黑甜独自扔下。
两人正走着,祥儿回头看看,不解道:“为何将黑甜一个人扔下?她倒也知趣,并没跟过来。”
萍儿冷冷一笑,说:“你还不知道她?最是有骨气的!我们这样对她,她自然不会跟着。”
“都说黑甜聪明,只听一次就能记住外婆教的食谱。我却知道,她有一个软肋。”
“你还记得祖父吗?”她问祥儿。祥儿摇摇头。
“亏得他那么疼你,我却记得清楚!祖父常带着我们来到这片甘蔗林,然后独自蹲在田埂上,看着我们嬉笑玩闹。”
“我们喜欢钻进甘蔗林玩捉迷藏游戏,黑甜总不肯进来和我们玩,有一次我们硬把她拉进了进来,很快她就消失了踪影,没人能找到她。”
“后来祖父叫我们回家吃饭,我们很快就从甘蔗林里钻出来,回到原来的地方,只有黑甜没出来。后来还是哥哥们进去,找了好半天,才找了她,原来她在里面迷了路,正蹲在地上哭呢。”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几次,我就明白了,原来黑甜是个路痴!”萍儿得意道。
“难怪你带着我们左拐右拐的,就是想让她找不着回来的路!”祥儿这才恍然大悟。
“眼看就要天黑了。黑甜那个傻瓜,现在肯定在甘蔗林里乱窜呢。等她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里钻出来,才发现自己到了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哈!”萍儿似乎看到了黑甜一头雾水的狼狈样,忍不住乐出声来。
“再一路走回村子,到家的时候都不知道有多晚了。今儿她摔了水桶,泼了井水,又耽误了做晚饭,不出意外,黄莺儿这个泼妇肯定会狠狠打她一顿!这才叫解气呢!”
“还是萍儿姐姐厉害!”祥儿服气道。
才走了几步,他似乎又想起什么,说:“黑甜她,会不会走丢,再也回不来了?那我们可脱不了干系了!”
萍儿说:“走丢了更好,没人希望她回来,只怕她亲爹亲娘都不想要她回来呢!看她长得那样,不会有好人家相中她当媳妇,她爹娘也正好省了一份嫁妆。”
“也是,谁会看上她啊,也就是村里头杀猪的、捡荒的、要饭的,再不就是缺胳膊断腿、脑子里缺根弦的!”祥儿添油加醋道。
两人有说有笑地朝村里走去。
正如萍儿所言,黑甜的确是个路痴。记忆似乎跟黑甜开了个玩笑,让她清楚记得外婆教她的食谱,记得初何哥哥念给她听的诗词,记得很多小时候的事情,记得煜华公子的一颦一笑,却偏偏不记得刚刚走过的那些路。
第一次被萍儿他们拽进甘蔗林玩游戏的时候,她就发现了这个问题。当时只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就像头顶那片空荡荡的天空一般,四面八方都是一个样子,没有任何区别。心里就变得很慌,越慌越没有头绪。
等她终于从一条缝隙里钻出来,却发现不是原来的地方。于是又钻进林子,向着自己以为正确的方向摸索过去,好不容易钻出来,却发现又错了,而且这次错得更离谱……就这样一错再错,直到筋疲力竭地瘫软在地。
有时候走了很久,才发现自己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了,又是委曲,又是害怕,甚至会嚎啕大哭,惊走一大群觅食的黄嘴雀儿。
“不,我不能再这样了,”黑甜提醒自己道。天要黑了,脸生痛的,手还在流血。弟弟们一定在哭,阿娘一定在骂骂咧咧地做着饭食,爹爹只怕还在酒馆里喝酒呢。
她松开手,看看手里那块被握得像炭火一样灼热的翳珀。还好,它没受一点伤。黑甜小心地将它塞回怀里,又不放心地捏按了好几次,反复确认它是否就位,是否安全。
奇怪的是,当她一旦确信翳珀安全无事,心情竟一下子好起来,脸上,手上也不觉得痛。
虽然现在的她,不再像小时候那样容易慌乱,可还是难辨方向。她打定主意,准备朝一个她认为的、最有可能的方向走出甘蔗林,就算离村子远些也没关系。至少在林子外面,她能看到村子里的灯光。
可是,哪一个才是最有可能的方向?黑甜又是一阵迷茫。
这时,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好饿啊!”黑甜自语道,“算了,还是猜一个吧,让老天来决定。”
黑甜闭上眼睛,陀螺一般在原地转起圈来,直到转得头晕才停下了,睁开眼睛。
“好吧,就朝那边走,”黑甜便朝着老天为她选择的方向——正前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