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丧事后,黄莺儿和金荣,带着黑甜姐弟三人,垂头丧气地回到卧龙村的家。
巧凤、晶妹几个早已听说了黄家的遭遇,知道黄莺儿失了靠山,表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却高兴得什么似的,只恨不能买几挂炮仗回来,劈里啪啦、热热闹闹地庆祝一番。
萍儿是不管这些的,得知黄莺儿他们已经到了村口,打扮得花红柳绿就要出门,却被金富一把抓住,呵斥道:
“黄家遭了大难,咱们这些做亲戚的没帮什么忙也就罢了,总不至于落井下石,幸灾乐祸这般下作,让村里人嚼舌头,小看了去!”不容分说将她拉回屋里,拔去她凤头髻上的大红花朵,脱去翠绿色绣着金线的崭新背子。
“又不是出嫁,竟把你阿娘给你准备的嫁妆用上了!”金富还觉不够,又去水缸里打了盆水来,把萍儿按进水盆里,将那涂得猴屁股一般的脸好一顿搓洗。
巧凤见金富如此,也不好说什么,怕再招他生气,便约了晶妹来春招屋里扯闲话。
金荣一家刚进院门,就听见萍儿在她屋里又哭又闹。金富走出来,尴尬地冲他们笑笑,说:“你们回来了!辛苦了这些日子,一定累坏了!先歇歇吧,晚上都来我家,我让你嫂子多做几个菜,就算给你们接风!”
金荣忙点头说好。黄莺儿一脸木然,也不说话,拉了珍儿宝儿进屋去了。
巧凤在春招屋里听得真切,气愤道:“接风?接个哪门子的风!家里就剩半个瓠子,几根葱,喝西北风才是真!看看黄莺儿那张脸,倒似我们反欠她八百吊钱似的。”
春招忙着倒茶,上果盘,一边得意道:“我早说什么来着?福兮祸兮,物极必反!别看黄家热闹豪气,只怕很快就有祸事上门——不料竟一一应验了!”
“你还说过——否极泰来!借你吉言,让我们几个已经背到底的人,也走点运,往上窜窜!”晶妹说。
“黄家好的时候,只恨不能指着我们的鼻子骂:王八也能翻身了?现在黄家说垮就垮了,可见老天有眼,让我们的腰杆子一下子硬起来,正要回她一句:谁说王八不能翻身,我这就翻给你看看!”
三个女人顿时笑作一团。
没提防宋家老五如意走了进来,见了桌上的果子,忙抓上一把,边吃边取笑道:“王八又不是什么好东西,还非把自己往上面靠。都说头发长,见识短,你们这几个女人啊,怕是要蠢出十里地去!”
春招气得抡起笤帚就朝他打过去:“你这含鸟猢狲,满口胡唚,看我不打你个肉片片儿飞!”
如意赶忙穿上兔子鞋——跑了!阿黄顛顛地跟在他后面,还以为主人正逗它玩儿呢。
“这个老五,跟他大哥越来越像!”巧凤摇摇头道。
“一个娘肚里出来的,能不像么?倒是老三这吃酒躲懒的性子,也不知像了他家的谁去!”春招撇撇嘴。
说起金荣,巧凤的心头火又被勾起来:“我看那黄莺儿还能有事没事就往娘家跑了?我看她还能吃娘家的,用娘家的,还总在别人面前炫耀了!”
“她家现下已是我们几个里头最穷的!以前借我们那么些东西都没还,以后也别指望能还上,切记别再出借与她!”晶妹得意道。
巧凤和春招连连点头。
“他们失了依仗,现下又无进账,只怕很快会典押值钱些的家当,家当典押光了,就轮到——人了!”春招诡谲一笑。
“人?什么人?”巧凤一时没反应过来。
这时,窗外有人担了水走过。晶妹朝窗外呶呶嘴,说:“姐姐怎么糊涂了,还能是谁,自然是——她!”
巧凤一看,恍然大悟,不禁叹道:“原来是她!每次回外祖家,她都要胖一圈回来,这回倒瘦成把骨头了,脸上也没有一丝血色。”
“才刚到家,放下包袱就去担水,还真是勤快。照我说,黑甜那孩子不错,只可惜投错了胎了!唉,也是可怜……”
巧凤这句话,竟让晶妹和春招也默默了下来。这些年,因为深厌了黄莺儿和金荣,不觉迁怒于黑甜,从未给过她一个好脸色瞧。
可黑甜并未有过半句怨言,每次碰到她们,都爽声招呼“婶婶”,一并行礼道万福,遇上过节或是她们的生辰,还要行拜礼,恭敬如初,从未懈怠。
仔细想来,她们对黑甜并无一丝怨气,甚至还有些同情和怜惜。因为从她身上,多少都看到些自己的影子。
尤其是春招,想到自己因为家穷,爹爹为了找几两银子还酒帐,就将她卖给大户人家作丫鬟,幸好宋家及时替她赎了身……同病相怜,她为刚才说的那句话感到后悔起来。
终于盼来了扬眉吐气的一刻,原该高兴的,三个女人却突然没了兴致,各自揣着心事,低头只管吃起果子来。
忽遇家变,骤失至亲,让黑甜在十三岁那年,体会到了什么是世事无常的残酷,生而为人的痛苦。
“没事的,这只不过是一场恶梦而已,梦醒了,一切就都好了。”刚回到家那几天,黑甜不停地喃喃自语着,像得了失心疯一般。
她就是要让自己相信,一切还像从前那样,只要一回外婆家,叫一声“外婆”,外婆就会从厨房里迎出来,身上带着那股熟悉的,香香甜甜的味道。
初何哥哥依旧笑容可掬地唤她:“黑甜妹妹来了!”
天擦黑的时候,一大家子人聚在院子里用晚饭,舅舅舅母们一个都不缺,热火朝天地聊着些村子里发生的趣事……
她会用力掐自己的胳膊——恶梦做得太久太累,也该醒醒了!
可是,当她睁开眼睛,什么都未改变。萍儿依旧兴灾乐祸地朝他们指指点点,阿娘依旧哭丧着脸,一身重孝,家里冷得像个冰窖一般,没有一丝的热气。
她终于理解了秋云,因为思念小鱼儿,总想着有一个可以回到过去的魔盒就好了。
“……人若钻进去,就像穿过一个山洞,山洞的那头,竟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天地了!”秋云的话言犹在耳。
“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像前朝,前朝之前,几十年甚至几百年前……或者不用那么久,就是一年前,数月前,昨天!我真想回到过去看看,哪怕只是看看昨天的自己!”
“……它走得突然,我甚至没来得及跟它道别。”没有好好对待小鱼儿,秋云深觉后悔。
现在,懊恼、悔恨就像一张巨大的网,也铺天盖地地向黑甜袭来。
“我做错了事,外婆和初何哥哥因我而死,难说三舅舅、三舅母,还有大舅舅的死都与我脱不了干系。是我害了黄家,我就是个大罪人,十恶不赦的大罪人!”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魔盒该有多好啊!黑甜心想,她一定会回到那天,提醒自己,不要哭,就算阿娘打你打得再狠些,不管你有多委曲,也不要哭!
不要突发奇想,对初何哥哥说那些话,忍一忍,忍忍就过去了。只要你不说,他就能顺利回到家,水珠儿已经站在院门口,一脸娇憨地翘首等候,屋里给他备好了盥洗的热水,还有香气扑鼻的饭菜……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魔盒,她一定会回到那天探查个究竟,就像说书人口中的神探一般,去察明那场大火背后的真相!
如果不能阻止那场大火,她就去提醒大舅舅和三舅母,让他们速速离开!
这样,她也许还在灵泉村收蔗呢!她的外婆一定还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初何哥哥和水珠儿还在角落里卿卿我我……就让大舅母和三舅舅一直蒙在鼓里吧,至少大舅母不会伤心欲绝,三舅舅也还活着——还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如果真有这样一个魔盒,她一定不会让这一切发生……可是,偏偏没有这样一个魔盒!
当黑甜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一下子觉得,自己变得很老很老。
她不会哭,也不会笑,脸上少有表情,眼神总是呆呆的,盯住一个地方可以看很久很久,过后却不明白自己在看什么。
她懒怠说话,哪怕是跟珍儿宝儿,院子里的那些柚子树、枇杷树、无花果树,还有阿黄。
她很想马上死去。挑水的时候,她想一头栽进井里,连扑腾几下都免了,直接像石头一样沉下去即可。砍柴的时候,她想象着砍刀一下下落在自己身上,而不是柴火上。
走在路上遇有牛车经过的时候,她想跑过去躺在地上,由着牛车的大轱辘从身上辗过去……
就在她要往井里纵身一跃,就在她拿着砍刀要往脖子上抹去,就在她要朝牛车冲过去的时候,外婆临终前的那些话又在她耳边回响……你一定要好好活着,你活着,我和你初何哥哥,就都活着,倘若你死了,我们就真的死了……
就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她从井口边拉开,将她从牛车轱辘边上拉开,将锋利的砍刀从她手里抢去,“咣当”一声掷于地下……她的那些念头便像被石块击碎的陶罐一般,碎裂一地。
有一天她看见萍儿正在梳头,突然跑过去,一把抢过萍儿的银簪子,插在自己头上,萍儿勃然大怒,操起家伙就朝她打去——可巧正中要害,她应声倒地……
当然,她没有去夺萍儿的簪子,只是站在门口盯着萍儿的梳妆台,看了许久。可巧萍儿回来了,见了黑甜,二话没说,先朝她啐上一口,又嚷道:“滚开,别挡我的路!”
黑甜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是的,我不能死,我要活着,而且要长长久久地活着,这样,外婆和初何哥哥,就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了。
看着那散落一地的陶罐的碎片,她又觉得自己的一颗心无比的疼痛。她会突然痛哭起来,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在做着什么,也无论当着谁的面。有时毫无征兆地,眼泪说流就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