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王邑辛是骑马进的遥京。大周朝景阳元年,六月十五,大暑。
那天的阳光特别猛烈,天空呈现出一片奇异的亮白色,太阳挂在正中,像融化了的鸡蛋黄,中间有一个刺眼的黑点。
伏龙大街的石板路上热浪翻滚,令人目眩;路边的马缨树开满了花,红艳艳的,像一团团炙热的火球。
大道两旁站满了遥京城的百姓,个个都伸长了脖子,想看看传说中的苍凉王赫连邑辛——未来西陆五地、二十四州的主人长什么样。
午时刚至,周国的军队便从正阳门进城,浩浩荡荡地进入伏龙大街,通向王城。
周王邑辛行在最前面,穿着一身玄铁铸造的铠甲,胸口用黄金筑了一只雄伟的鹰头;头盔上雕刻着一双鹰的翅膀,金灿灿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邑辛长着一张威武的脸:浓眉、鹰眼、悬胆鼻,颧骨突出;发须有些斑白,为硬朗的面容增添了一丝贵气。
天气太过炎热,铠甲又厚实沉重,只见邑辛面色潮红,胡须被汗水浸湿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怠倦神色,反尔神采奕奕,整个人看起来威风凛凛。
邑辛的左后边跟着大周国的太子赫连胥。胥的长相十分平凡,一点也不像雄壮的周国人,更不像威武的赫连家族的人。他的皮肤很白,眼睛细长且神光内敛,鼻梁低矮,嘴唇厚实,长得一脸愁容。
他穿了一身青色的锦衣,领襟是纯白的丝绸,头顶束了一只翠绿的玉冠。只见他双手紧握着马缰,洁白的手背上隐约可见青色的血管,看起来有些孱弱。
据说太子从未上过战场,手不握兵器,这对于好战的周国人来说,无疑是件奇事。人们猜想,由于他是长子,母亲又是谷梁家的长女、周国的王后,身世显赫,才被立为储君。
无论如何,大周国太子的形象令人有些失望,人们的脸上露出些许寡淡的神情。
队伍之中,最显眼的无疑是燕王青遥了。青遥是邑辛的第三子,生得俊朗威仪、风姿卓绝。
十年来,他率领燕林铁骑四处征战,先后平息了西北部族的叛乱,击退了北山的夷族,灭了南蜀,如今又攻下了大成的帝都,可谓战功赫赫。大家都说燕王继位是迟早的事。
那天,青遥穿着燕林铁骑最高统帅的玄铁战甲,骑着战马行在周王的右后方,离太子仅半匹马的距离。他的母亲是金国的长公主,西陆出了名的美人。他的眼眉与他的父王有几分相似,不怒自威;下颚及嘴唇却长得像她的母妃,显得灵秀。
他的马刚进正阳门便引来了一阵骚动,人们都在评论燕王的英俊相貌与丰功伟绩。
他从后面观察父王的反应,只见邑辛微微侧过头,用目光扫视人群,接着用余光打量他。他觉得父王的目光冷酷且阴郁,像剑锋闪出的寒光,不禁在艳阳下打了一个冷颤。
周王迁都的三个月前,遥京城的六十万城民一夜之间沦为了亡国奴。燕王破城之前,他们都担心残暴的大周军队会大开杀戒,过得战战兢兢。
那时,成国大将军风骞扬守在青铜山,车骑将军赵青阳守在云门关,那是成国的最后二道屏障,一旦突破,帝都就不保了。人们知道遥京的城墙根本拦不住大周的军队和骁勇善战的燕王。
八年前,大周灭楚,仅用了三天便攻下了王城丝逐,西楚的王族、亲贵一夜之间被其灭族;五年前,当燕林铁骑进入蜀国的帝都,更是十日不封刀,屠了锦归城十万百姓,烧了半座王城。
当遥京的百姓得知风大将军大败青铜山、云门关失守后,一时惊恐万分,绝望地等待着灾祸降临。
然而这一次,大周的军队却没有急着攻城,而是将遥京团团围困。燕王放出信使与成帝谈判,说只要成国肯打开城门投降,便保证不伤城中的百姓。
到了第七天,城门开了,大成丞相尹汜手握降书,跪到了正阳门前。
人们听说,长宗皇帝梁正天在紫銮殿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饮下了毒酒,倒在了金色的龙椅上,七窍流血而亡;御史大夫范惠一头撞死在了大殿的龙纹铜柱上,肝脑涂地;禁军统领梁自诚挥剑自刎,十多位大臣自戕,场面十分惨烈和悲恸。据说,皇后梁陈氏在正阳宫中悬梁自尽,太子梁齐瑜跳下了承德殿,摔得面目全非。
燕王进城之后,确实信守承诺,没在遥京城烧杀抢夺。成国的王室宗亲也得到了庇护,只是被没收了官邸,贬为庶人,流放冰州和南蜀。朝中的文武官员大都被遣返回乡,还有一些人继续留在朝中任职。
车骑将军赵青阳保留了原职,户部尚书苏令、吏部尚书余阶等几位重臣依旧留在朝中,而遥京城的百姓没有受到任何的侵害,他们为此极为感激燕王殿下。
周国的前身原本只是苍凉边境的一支草原部落,由于其中一代首领骁勇善战,陆续收伏了周围大大小小的十几个部落,成了整个苍凉地区最大的部族。
苍凉地域辽阔,涵盖了西北大漠、草原和沙漠地区,本与中原无交集往来,因一代大煜王天晟皇帝征兵讨伐,将其纳入了煜国版图。
大煜国亡后,苍凉驻军首领占地为王,在此建立了后煜国,定都殷都。然而,后煜国根基不稳,建国不久便被周人所灭。此后,周国一统苍凉,与中原四国呈五足鼎力之势,一同开辟了五州治世时代。
周国历经了八代周王,传到邑辛这一代,国力愈发强盛。周人尚武,全民披甲,战士个个勇猛。
邑辛二十岁继承了王位,第二年便兴兵讨伐中原,陆续攻下了几座大漠边境的城池。那时,中原四国国力强盛,对此没有太大的警觉。
然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十年之间,大周的军队便如蔓延的野火,逐渐吞噬中原各国的疆土。
二十年前,大周军队攻下了大金的帝都翰阳,灭了金国。那时,楚国与南蜀已经感到了危机,两国迅速达成联盟抗周,并邀成国加入。然而,成国历史渊源已久,国力强盛,尽管对周国有所忌惮,但成帝相信周国不敢与之开战,因此拒绝了两国的联盟。
就在周国侵吞各国之际,成国的朝堂还是一派歌舞升平。人们相信好战的周国无力吞下地域辽阔、军队强盛的大成国,直到渝北被破,大军逼入遥京,大将军风骞扬大败青铜山,满朝文武方才如梦初醒,却大势已去。
遥京地处西陆中部的富庶之地,历经十二朝,繁华自不必细述。
成国的皇城紫阳宫位处遥京的正中央,四周环绕着赤红色的城墙,分为东、南、西、北四大主城门,又分别有十二大副门。西门赤玄门是正门,连着遥京的伏龙大街。
皇城内有三座硕大的宫殿:紫銮殿、庆阳殿和太阴殿,是皇帝上朝、接见宾客及处理公务的地方;后面还有数不清的大小宫殿与楼阁,花园与池塘,以及后宫妇人居住的寝殿。
紫阳宫是几百年前南国的王族为大煜王天晟皇帝修造的宫殿。据说,南国灭国前所拥有的财富可以买下整个天下,而南国人的智慧更是无可比拟,他们在千年前就掌握了修建高楼、大海船及巨型战车的技能,而西陆沿用至今的冶炼、建造之术都是当年南国人传授的。
大紫阳宫是西陆顶盛皇权的象征,乃天命之所,为各国的帝王及野心勃勃的诸侯王贵所觊觎。
赫连邑辛骑马从赤玄门刚进入大紫阳宫,便看到一座雄伟的宫殿立在不远处,那便是大名鼎鼎的紫銮殿。他曾听闻他的父王——上一代周王提起过。
他的父王年轻时曾到过遥京,面见当年的靖宗皇帝。他从西北的城门步行进宫,被带领来到紫銮殿前的广场上,等了一个时辰才进了大殿。
那时,尽管周国为西陆五国之一,但在成国人的眼里不过是西北边陲的蛮夷小国,周王亦不被放在眼里。
父王描述的遥京皇城的气派,印入了少年邑辛的心,而父王及大周所受的屈辱又点燃了少年心中的火苗。他那时便想,总有一天,他会打下大成,成为紫阳宫的主人。
邑辛骑马经过长长的青砖辅彻的大道,看到两旁的白玉拱桥上雕刻着祥龙腾飞的美丽图案,精巧细腻,栩栩如生。
他在大殿前下了马,立即感受到一阵热浪袭来,忍不住抱怨:“这遥京有什么好,又闷又热。”但内心的兴奋瞬间盖过了酷热带来的烦忧。
当他站立在大殿前的台阶之上,望着下面跪拜的群臣,一股豪迈的、滂湃的激情涌上了心头。
一统青西大地,他做到了。
他听到脚下传来震耳欲聋的呼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