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灾来了。这场天灾和庐山会议一前一后,似乎有备而来,配合“人祸”两面夹击。
8月初,行署专员张树藩把各县负责人召集到一起,分析灾情,估计秋收形势,研究抗灾措施。
张树藩提醒大家,大灾已出,谨防大难,目前的主要任务是采取措施,比如多种蔬菜等,一定要把灾荒消灭在春节之前。不然,要出大事。
固始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抱怨说:五八年本是大丰之年,只顾炼钢铁,好多粮食却烂在地里。这下可好,大灾来了,连垫底的粮食也没有,光靠萝卜白菜管屁用。
遂平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建议,大灾之年应该减少粮食征购任务。
汝南县委第一书记付太良讥讽说:“蔡书记,你那里粮食产量那么高,征购任务还用减?我们心里还盘算着找你借粮度饥荒哩。”
蔡中田听了不高兴,说:“一亩地到底能打多少粮,你不清楚?我不清楚?大家谁不是农民出身?是我们先放了‘高产卫星’,后来大家都放了,都放得比我们的大。奶奶的,现在说这些管屁用,还是想想办法少挨饿吧!”
此时庐山会议精神尚未传达,所以大家还敢公开讲几句牢骚话。如果大家了解到庐山会议精神,这次会议上恐怕就听不到这些声音了。
七嘴八舌,大家议论半天,也没个成形的东西,多数人的态度是:听上面的,上面咋指示我们就咋干。
张树藩明白,这几年“大跃进”、人民公社化、大炼钢铁等大的运动一个接一个,面对“英明领导”、“英明指示”,自下而上都养成了“上面咋说就咋干”的思维习惯,谁敢另搞一套?可是眼前灾情火烧眉毛,不能坐等上面指示精神了。于是他对大家说:“各县面临的困难都一样,所处的大环境也都一样,这种情况下大家头脑要清醒,切记天为大、民为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一定要心中有数。同志们啊,不要等上面给指示,先行动起来,八仙过海各显其能,一定要把灾荒的危害降低到最低程度。”
1959年8月中旬,信阳地委召开常委会,讨论秋收产量。根据各县上报数字,全区粮食产量突破72亿斤,比1958年增产16亿斤。所以九个常委中有八人认为1959年农业形势好于1958年,是“特大丰收年”。
百日大旱却有“特大丰收年”,无异于痴人说梦。但痴人说梦也符合当时的逻辑,庐山会议的精神已众人皆知,彭德怀“否定大好形势”已惹祸上身,谁还再敢唱反调?由此,大唱赞歌才为明智之举。
还是有人唱反调,此人就是行署专员张树藩。他在会上说:“各县上报的数字有水分,因为今年大灾,庄稼大面积绝收,是歉收年。如果这种形势下产量能超过去年,岂不是蹲着比站着高。我估计今年全区总产量大概是30亿斤,撑死也超不出40亿。”
张树藩的这番话自然不受欢迎,被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定为“悲观论调”。路宪文说:“我们信阳地区,搞人民公社化、搞“大跃进”、搞大炼钢铁,都是先进典型。‘排头兵’的地位不能变,一变就砸了信阳的牌子;我们的思路要变,变得更敢想、更敢干,不然就会掉队。我批评树藩同志,也是给大家敲警钟。”
挨了批的张树藩自然心中不服,瞪大眼睛看着路宪文,心中问道:路书记,您怎么变化这么大?对下越变越霸气,对上越变越“忠诚”,干事越变越狂热,再变下去还是自己吗?可别变得让大家认不出来啊。
路宪文无法不变,他的变化同样符合当时的政治逻辑。
后来证实,张树藩也把产量估高了,1959年信阳地区的粮食总产量只有20亿斤。张树藩曾经回忆说:我还算头脑比较冷静的,可估算产量也超冒许多,说明当时的大环境在发烧,个人想降温有多难。
1959年8月底,省委召开扩大会议,贯彻以批判彭德怀“右倾思想”为主的庐山会议精神,信阳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请假,行署专员张树藩参加。会上,各地预报秋收产量,张树藩坦诚地说,地委常委会集体讨论的数字是72亿斤,但他个人认为这个数字不切实际,因为今年大灾,产量肯定没有这么高。
张树藩说了实话,却引起了省委主要领导的不悦。第二天,省委办公厅的电话直接打给信阳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质问:“你们信阳为什么连今年到底是丰收还是歉收都搞不清楚?”
路宪文急忙赶到会上,见到张树藩火冒三丈,大吼道:地委常委会集体讨论的东西,你为什么不接受?你的本事就是唱反调吗?信阳被你搞被动了!
路宪文和张树藩两人平时工作配合十分默契,一直是大家眼中的“黄金搭档”,连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都说,两人如此团结,如此能干,信阳没有不当“排头兵”的道理。可是这对“黄金搭档”却因上报粮食产量意见相左,路宪文对张树藩怒气之大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路宪文怒气难消,是因为刚到会就被省委主要领导叫去狠批一通,批评信阳地委班子“没有拧成一股绳,工作被动”,“不珍惜‘排头兵’的地位”。路宪文觉得这些不良影响都是张树藩唱反调造成的,无法不怒,不得不批。
路宪文立刻召集在会的各县领导重报产量,可是大家都不言语,因为人人都明白,报低了通不过,报高了向国家交不出粮食自家倒霉。
路宪文非常严肃地提醒人们,省里这次会议就是批判彭德怀的“右倾思想”,大家不能批着“右倾思想”,自己再犯“右倾错误”。产量怎么报不是个小问题,是政治态度问题,难道大家还不明白吗?
有人嘟哝说,在家已经报过了,再报还是老一套,有这必要吗?
路宪文怒气冲冲地说:“在家是报过了,地委常委会也讨论通过了,可是有人不认账,不重报不行了!”
大家听得出书记这番话是冲着张树藩来的,张树藩自己当然更明白。但他仍不让步,坚持说:共产党人在什么时候、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实事求是,虽然这次省委扩大会议是“反右”的,但不能因为怕戴右倾帽子就不实事求是。瞪着眼睛说假话不是我们共产党的作风。
路宪文问张树藩:“你的意思是我逼大家说假话?72亿斤是综合各县的数字,是我瞎定的吗?大家说,这个数字到底咋样?”
还是许久无人发言,此时,这些县领导都懂得沉默的好处。
只有平舆县县长曹明沉不住气,说:“路书记,您也知道,我这人爱说实话。谁心里都明白,72亿斤肯定是报多了,因为大家都不敢报少,怕当右倾。您是大当家的,您要是觉得这个数字可以报,谁能说啥?无非是以后国家多征粮时老百姓多吃些苦头。”
曹明自然预料不到自己这番实话惹出大祸,他成了这次省委扩大会议揪出的右倾典型,遭到批判,并被撤销县长职务。
这次大会上,邵文杰、彭笑千两位副省长也被定为“右倾分子”遭到批判。两人都坚持“五九年粮食欠收征购任务不宜增加”的观点,犯了“否定农业生产大好形势”的“右倾错误”。
张树藩也是同样的看法,同样被定为“严重右倾分子”,受到大会点名批评。许多人猜测张树藩乌纱帽难保,路宪文也担心,于是急忙找到省委主要领导,说:“张树藩一时糊涂,希望省委给他个改正错误的机会。说实话,他工作踏实,人品又好,这样的搭档不多见。”
省委网开一面,张树藩躲过一劫。但省委领导留了句话:以观后效。这意味着张树藩的“尾巴”还被省委攥着,必须俯首听命,否则随时都有可能被拿下。
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在大会上的讲话,使那些对“高征购”有不满情绪的人惊恐不安。吴芝圃讲:粮食问题不能小看,这是两条路线斗争的焦点。要边开会边完成粮食征购任务,不能有丝毫的麻痹。
省委第一书记把粮食问题上升到“两条路线斗争”的高度,谁都明白不同意见意味着什么。人人自危,只有顺从,征购任务给多少接多少。商城县48万人口,50万亩耕地近半歉收,分给征购任务9000万斤;汝南县春季遭受冰雹袭击,秋季又遇大旱,粮食大幅减产,分给1亿2700万斤……各县的任务皆不堪重负,但没有一个人再敢当场叫苦。罗山县委第一书记许文波在1958年“高产卫星”漫天飞时耍过愣,坚持实报“亩产130斤”,拿了个全省倒数第一,受到省、地两级通报批评;“大办钢铁”时不汲取教训又耍愣,别家的“钢铁卫星”已放到万吨级,他就报实数“几百吨”,再次挨批。这次不敢耍愣了,老老实实接受1亿8000万斤征购任务。一顶“右倾帽子”吓坏了几乎所有的官员。
会议期间,全省所有的县委领导都忙着给自家县打电话催粮,会议未结束,粮食征购任务便已完成过半。信阳地区更不会落后。
省委扩大会议结束后,路宪文分配张树藩一个“立功赎罪”的差事:负责秋粮征购工作。路宪文特意提醒道:“伙计,不能再感情用事了,借这次征购的机会,改变一下省委对你的看法。”
省委要求仍按1958年大丰收的标准征购粮食,张树藩着实左右为难。他心里清楚,若按省委的要求做,苦的是老百姓;若不按省委的要求做,自己肯定要倒霉。接受任务的当天晚上,他一夜未眠,何去何从,实难选择。
几天后,省委又召开了粮食征购电话会议,省委领导进一步强调说:粮食征购任务完不成,可能有实际问题,也有思想问题,更主要的是“反右”不彻底。
张树藩掂量出了此话的分量,再犹豫不得,带着路宪文交给的使命出发了。
张树藩来到固始县,却两天不提粮食征购的事,只是一趟趟查看受灾的农田,常常坐在田边发愣。陪同的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明白专员的心思,劝道:“换了我,也为难。但是,谁也改变不了眼下的局势,别和上面抗了,就按上面的标准征吧。”
杨守绩回头又和几个县委常委碰头做工作,提出本县秋粮征购任务再加下码,决不能眼看着张专员栽在这件事上。大家的心是相通的,都认为老百姓日子紧巴些,保住一个好领导,也算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