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一场大灾难夺去了无数人的宝贵生命,却未毁掉人们的希望。希望是什么?是共产党的许多官员仍心系百姓利益,并为此而奔忙;是广大百姓仍心存对共产党的信任,并因此而压抑着哀怨。“希望”彰显了百姓的宽厚与寄托,“希望”也说明了党群之间仍较贴近。无疑,“希望”之中蕴涵着更为深刻的警示:继续执政的共产党未来成败与否取决于什么……
小卒过河不回头
——“张三铁匠”进京告状
1959年冬季,大饥饿带来的死亡数字不断攀升,恐怖气氛四处弥漫。正在此时,河南省民政厅办公室副主任张富跟随省监委书记刘铭榜来到信阳调查灾情。
张富的家乡就在信阳地区的固始县杨山煤矿。因为他出身铁匠世家,又排行老三,故人称“张三铁匠”。张富兄弟五人,四个参加了共产党的当地武装,老大、老二、老五都在解放战争中牺牲。“张三铁匠”曾担任过商城、固始两县的共产党地下县委书记,是大别山区威震敌胆的英雄。然而,一身功勋的“张三铁匠”后来未被重用,因为他的一个嫂子曾在日本鬼子面前变节,尽管“张三铁匠”亲手处死了变节的嫂子,仍然未能消除组织的戒心,他只担任了民政厅办公室副主任这个“闲职”。“张三铁匠”对此并无怨言,他只说:在哪儿都能干革命,干什么都是为人民服务。
此行之前,全省各地上报的群众非正常死亡数字连续增加,信阳地区的情况尤为严重,令张富心急如焚。他每天负责整理群众死亡情况报告,再晚也要上报省委,希望省委能够尽快采取措施制止这场灾难继续下去。然而,他每天都在焦虑与失望中度过。
由于信阳地委的灾情报告和电话接连不断,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终于“有所行动”,12月中旬委派省监委书记刘铭榜带工作组到信阳调查核实灾情,这才有了张富信阳之行。
张富坐在刘铭榜的车上,在奔赴信阳途中向刘铭榜详细汇报了各地区的非正常死亡数字。刘铭榜听得很认真,神情凝重,却一言不发,张富看得出,这位领导心情沉痛。
黄昏时分,行至距信阳十几公里的明港地段,刘铭榜的车停在了路边。张富随刘铭榜下车后,看到路旁横着几具尸体,一群人正在地里挖坑,便跟着刘铭榜走上前去。
刘铭榜详细询问,得知三名死者都是饿死的,这个四百多口人的村庄已饿死了三十多人。
群众得知眼前站的是省里来的大领导,都立刻围上来,纷纷问刘铭榜何时发放“救命粮”。
刘铭榜对群众说:“省委很重视眼下的灾情,我们这些人这次来信阳,就是要了解灾情的严重程度,问题会很快解决的。”
一位中年群众说:“人都死一片了,严重程度明摆着,还用了解?放粮要快呀,俺连挖坑的力气都没有了,再拖下去,下一拨就该我们这些人往坟坑里躺了。”
刘铭榜没再说话,对着地上的几具尸体深深鞠个躬,转身上车,命司机加速前行。
张富却忍不住了,对刘铭榜说:“书记,大灾连祸,谁见谁急,可省委为啥迟迟不放粮救人?我实在想不明白。”
刘铭榜叹口气,没有正面回答,只对张富说:“到信阳你立即通知各组,明天一早就分头下乡,尽快完成调查任务。一秒钟也不能耽误啊,已经耽误太多了、太多了。”
省工作组连夜听取信阳地委的汇报,行署专员张树藩的几句话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觉到责任重大。
张树藩说:“前天全地区的群众死亡数字是三万三,昨天是三万六,今天接近四万,每天都在攀升。地委的报告省委可能信不过,省工作组来了就好,你们亲自看看就明白群众的死因到底是瘟疫还是饥饿了。我们只希望你们快下结论,多耽误一天就是几千条性命,甚至有可能更多。我们可是把省工作组的每一个同志都看成是群众的救星啊。”
汇报刚结束,张富领着几个组长来到刘铭榜的房间,要求连夜下各县去。刘铭榜也正打算通知他们当晚行动。他要求大家一定要以最快的速度摸清情况,尽快赶到潢川县汇总情况,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形成报告递交省委。
刘铭榜和他的随从们兵分五路,星夜兼程奔赴各自的目的地,张富随刘铭榜向重灾区潢川县赶去,行署专员张树藩陪同前往。途中,张树藩告诉刘铭榜说,固始县的情况也很严重,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已经几次给地委打电话催粮,急得骂爹骂娘了。
刘铭榜听后对张富说:“我身边不留人了,固始是你家乡,你去了解情况更方便,明天起早就去吧。”
张富不敢等到天亮,陪刘铭榜到了潢川县,一人接着往前赶,凌晨就到了固始县。连续奔波,又通宵未眠,张富早觉得人困马乏。但他不敢耽搁,早上匆匆喝掉仅有的一碗稀饭,便跟着县委第一书记杨守绩下乡了。
杨守绩对张富很客气,一则张富是固始人,二则张富年龄大、参加革命早。但张富对杨守绩态度冷淡,他认为自己家乡出此灾祸,作为县委第一书记的杨守绩难辞其咎。
张富在固始县马不停蹄跑了三天,大量情况确凿无疑地表明:人,是饿死的。杨守绩告诉他,就在这三天中,全县的人口又减少了五千多。
这三天,是张富人生经历中心灵受到震撼最大的三天,也是心情最糟糕的三天。在去郭陆滩公社的路上,他亲眼看到了一位老人摇摇晃晃倒在路边,再也没有醒来;在杨集公社的一个村庄,他亲耳听到了一位母亲怀抱两岁儿子的尸体撕心裂肺的哭声;在一处粮站门前,他还看到数百名群众迎着寒风席地而坐,不断呼喊着“人民得解放不忘共产党,口中没有粮盼望共产党”的口号……耳闻目睹到的一切,使张富更加惶恐不安,心中无数遍呐喊: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啊!
作为一个人微言轻的小人物,他除了焦虑与痛心,并不能改变什么。张富所能够做到的,只有尽快上报真实的情况,为省委作出正确决策提供可靠依据。
张富对杨守绩说:“情况已经十分清楚,不需要进一步调查了,得节省时间啊。您今夜就派车送我去潢川向省监委刘书记汇报。”
杨守绩也显得急不可耐,对张富说:“其实这些情况已经几次上报给省委了,就是没一点动静,我们下边这些人讲的话好像放屁,非要派你们再调查一遍。要知道,多调查一天得多死多少人啊。你们来了也好,把亲眼看到的情况反映上去,省委总该相信了。”
张富赶到潢川时已是深夜,也不管省监委书记刘铭榜是否休息,只管敲门。灾区的情况的确令他心急如焚。
一见到刘铭榜,张富悲情顿发,忍不住泣道:“太惨了,太惨了,省委要赶快想办法啊。”
张富把在固始县的所见所闻向刘铭榜汇报完毕,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刘铭榜早听得眼泪汪汪。在潢川县这几天,刘铭榜的眼泪已经流得够多了,因为潢川的情况同样令人痛心。他对张富说,“进一步调查”等于浪费时间,要赶快把人员收拢回来汇总情况,给省委的调查报告要争分夺秒往前赶,争取时间就是减少损失,争取时间就是减少罪责。
工作组各路人马次日被招回潢川,他们带回的情况无不令人触目惊心,他们带回的神情无不充满忧虑,他们带回的目光无不饱含哀伤。
大家的看法完全一致:死人的真正原因是大饥饿。
大家的意见完全相同: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是尽快下拨粮食。
情况报告连夜写出,事不宜迟,张富受命带着情况报告披星戴月急奔省城。
送走张富,刘铭榜立刻吩咐行署专员张树藩,不要等待省委消息,地委要先行一步制定粮食分配方案,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在前面。面对如此巨大的灾难,刘铭榜没有任何理由怀疑省委仍会无动于衷,他相信粮食很快就会送到饥民手中。
张富以最快的速度赶回省城,终于把情况报告送到省委办公厅。他对办公厅的秘书说,灾区的情况太严重、太紧急了,希望省委主要领导能尽快看到情况报告,还希望能当面向吴书记汇报详细情况。秘书答应了张富,让他回去等待消息。
张富原以为省委主要领导看到情况报告后或许会很快召见自己,以进一步了解详细情况,因此他没有急着返回信阳,待在自己办公室等待消息。可是两天过去没有任何动静,张富便觉得自己这样的小人物要求见省委主要领导有点冒失,但又不死心,心想能见总比不见强,若当面谈谈详细情况,效果肯定会更好一些。
张富决心为灾区百姓当次“冒失鬼”,于是再次来到省委办公厅,重提晋见省委主要领导的要求。接待他的仍是上次那位秘书,秘书告诉他,要求已经转达,书记说太忙了,恐怕见不上。
张富对秘书说:“同志啊,人命关天,还有啥事比这更要紧?灾区的情况惨不忍睹,您没到灾区感受不到我现在的心情,见不到书记,不能当面对书记谈谈感受,我不甘心。”
秘书咬着嘴唇,眼泪夺眶而出,对张富说:“我家也在灾区,爹娘都饿死了,您的心情我完全理解。您等着,我这就去书记办公室。”
秘书很快回来了,张富看到的却是一副失望的表情。秘书拍下张富的肩膀,说:“书记要我转达他的话,他说你们辛苦了,情况他已经知道了。算了,我们这些小人物只能听人差唤,左右不了什么,回吧。”
张富怏怏离开,缓缓迈动着脚步,边走边琢磨省委第一书记为什么不见他。他心中虽有遗憾,但也充满希望,认为自己递上的情况报告无论如何定会发挥作用,饥饿的百姓很快将摆脱死亡的威胁。
张富回到信阳后,和所有人一样,焦急地等待省委的消息。苦苦等待半月余,全区群众死亡数字又增加数万,省委的消息终于来了,这个消息却令所有人目瞪口呆。
1960年元月中旬,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来到潢川县,召集省工作组成员和各县委书记开碰头会,重点传达省委第一书记吴芝圃的指示。吴芝圃指示只字不提粮食问题,只是强调说:目前阶级斗争很激烈,粮食是农村两条道路斗争的焦点。对死人数字要保密,以防阶级敌人进攻。
吴芝圃的指示大出省工作组成员和县委书记们的意料,会场顿时炸窝。商城县委第一书记王汉卿对路宪文说:“路书记,再怎么说,阶级敌人再猖狂,也搞不死我们这么多人。倒是我们党内有些家伙,眼看着老百姓已经尸横如山了,还无动于衷,真他娘的比阶级敌人还可恨!”
路宪文说:“王汉卿同志,请你冷静点,不要信口开河。”
未等王汉卿答话,汝南县委第一书记付良太冲路宪文叫道:“路书记,毛主席教导我们要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可老百姓饿死了一大片,我们连一粒粮食也解决不了,还让我们搞阶级斗争,这种指示完全是不顾群众死活,你让我们如何冷静!”
淮滨县委第一书记石绍举说:“听我老婆说,她的奶奶饿死了,姐姐也饿死了。她姐家在息县,饿死两个多月了,现在还放在家里没有埋,为的是想顶个名额,等着哪天分粮时能多领一份吃的。我老婆还说,那儿60%的妇女不来月经,子宫下垂,生不了孩子了!路书记,都这样了,你还谈阶级斗争,阶级敌人管粮食吗?粮食在我们共产党人手里,不能见死不救啊!”
路宪文说:“同志们,我理解大家的心情,可是光放炮有用吗?还是要想办法。固始是大县,死人最多,杨守绩,你谈谈打算。”
杨守绩冷笑道:“路书记,从饿死第一个人起我就给地委‘谈打算’,谈了多少次我已经记不清了,可一粒粮食也没谈到,到现在死亡数字上升到三四万人。新打算倒有,今天就是不谈,等做出来你就知道了。”
这次碰头会成了县委书记们的“出气会”,他们轮番围攻顶头上司,搞得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狼狈不堪。路宪文纵有千般委屈也得忍着,实在无话可说,因为他觉得大家说得都在理,火气再大也可以理解。更何况,他自己对省委第一书记的指示也很反感,只是不传达不行。
听罢吴芝圃的指示,张富心中产生的不仅仅是失望,更多的是愤怒。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一个拥有决定百姓生死大权的高官,在百姓面临生死存亡的重要关头,送来的不是急需的粮食,而是“阶级斗争”的大棒,简直荒唐透顶!
张富不辞而别,再次奔回省城。这一次,他决心非见吴芝圃不可,要把灾区之行的感受和县委书记们对“指示”的强烈抗议统统讲出来。
这一次,张富不经省委办公厅协调,直接闯进吴芝圃的办公室,进门就说:“吴书记,我是民政厅的张富。今天不管您有没有时间,我都要向您汇报信阳灾区的重要情况。”
对这位未经工作人员通报就闯进来的“小人物”,吴芝圃并没见怪。他对张富说:“我对你有印象,请坐。灾区的情况报告我已经看了,还有什么重要情况?”
张富说:“灾区群众饿死了许多,情况还在恶化,这不重要吗?”
吴芝圃说:“省委的指示已经传达下去了,你没听到?”
张富说:“我听到的全是阶级斗争,却没有分粮救人的话,省委的指示完全是南辕北辙,让人无法理解。”
吴芝圃说:“那是你理解能力方面有问题,怎么能说是南辕北辙?”
张富说:“我的理解能力没有您强,但我知道群众饿死那么多就该尽快放粮,靠阶级斗争解决不了群众挨饿的问题,所以我认为省委的指示是错误的。”
吴芝圃说:“省委是站在战略高度考虑问题,从全局角度处理问题,你一个小人物,能懂多少?”
张富说:“我的确是个小人物,但小人物也是共产党员,有向组织发表意见的权利;我的确不懂多少战略,但我懂得共产党最大的战略是以人民利益为重。吴书记,您的战略以啥为重?”
吴芝圃稍显迟疑,缓声道:“你心里还有组织?你只知道自己有向组织反映问题的权利,却忘记了服从组织的义务。依我看,你需要认真考虑下个人与组织是什么关系,摆正自己的位置,而不是对组织指手画脚。张富同志,我很忙。”
吴芝圃说完低头继续办公。张富知道,逐客令已下,谈话无法继续了,于是站起身说:“吴书记,您可以把我撵走,但还有我说话的地方,明人不做暗事,我向党中央写信反映情况!”
张富说罢大步离去,出门便被办公厅值班秘书拦住。秘书苦笑着说:“你咋恁冒失呀,这不是自己找骂吗?”
张富说:“你那点担心多余了,领导一句没骂我,连火都没发,倒是我句句吃枪药似的。看来大人物比小人物有涵养。”
秘书劝道:“知道自己是小人物,就甭较劲,回去弄好自己那一亩三分地就中了。”
张富朝秘书笑笑,没再表态,却暗暗发誓:我张富这个“小人物”非和“大人物”斗一斗不可!
至此,“小人物”与“大人物”的较量拉开序幕。
张富突然想到回省委开会的省监委书记刘铭榜,他不明白这位一向亲民的领导为何在省委会上不为民说话,他想问个明白,于是径直奔向刘铭榜的办公室。
张富把刚刚发生的事情经过告诉了刘铭榜,刘铭榜说:“是啊,你一个小人物,找他有啥用。”
张富说:“你们一群大人物说话比我管用,可是关键时候为啥不说话?”
刘铭榜叹口气,说:“帽子满天飞,谁敢说真话?就是敢说,他也不听啊。这人一贯独断专行,历来一人说了算,看他胡来,谁也无法啊。”
张富说:“人微命贱,官小帽轻,我一个小人物没啥可怕的,豁出去了,告御状!”
刘铭榜没有表态,只是神情庄重地看着张富,目光久久没有移开。这神情、这目光,传递出信赖与赞许,让张富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