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愧意不遮掩
——蔡中田奔波“谢罪”
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关于信阳事件的第一次批示下达后,信阳地区的十几位地、县级领导干部先后被关押,罪名都是“残害人民”,定性皆为“反革命”,遂平县县长张庆林也在其中。遂平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眼见自己的搭档被抓走,自己也做好了被关押的准备。他的判断是:每个县都饿死了不少群众,既然中央要追究罪责,所有县委第一书记的罪责都一样,一个也跑不掉。
而蔡中田没有等来这一天,他非但未被关押,还继续担任县委第一书记。省委主要领导对蔡中田说: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反革命,不抓不足以平民愤;而你对人民公社化运动做出了极大贡献,是我们河南的有功之臣。
的确,中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在遂平县诞生,“嵖岈山人民公社”是全国人民公社化运动的一面旗帜,身为县委第一书记的蔡中田曾荣幸地受到毛泽东的亲切接见,这种特殊的政治背景,谁敢视若无睹,这正是蔡中田免遭牢狱之祸的原因所在。
然而蔡中田面对这样的幸运,心情极为复杂。未戴“反革命”的帽子自然值得庆幸,因为这顶帽子能把大象压成老鼠,谁也不愿戴;但同样是县委领导,同样是饿死了群众,其他人都被冠以“残害人民”的罪名,自己却成了“有功之臣”,不符合逻辑啊。蔡中田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成为信阳地区县委书记队伍中的“少数人”,成为这样的“少数人”并不光彩,因为它绝不代表“真理”与“正确”,只是省委主要领导大耍政治手腕的产物。
蔡中田苦思苦想一夜,终于下了决心:老子不当“少数人”!
一大早,他来到县委招待所,敲开省委主要领导的房间,说:“遂平县也饿死不少人,既然县长被抓了,我这个县委第一书记也该抓,您还是把我抓了吧。”
省委主要领导以万分惊奇的眼神凝视蔡中田许久,而后说:“常言说趋安避祸是本性,我还没见过你这种人,完全倒过来。我一来就说过,你不是反革命,抓你干什么?”
蔡中田说:“我和他们都是共产党的县委书记,都是执行上级指示,也都是害自家县饿死了不少群众,没有不一样啊。如果我不是反革命,他们也不该是反革命;如果不抓我,也应该放了他们。”
省委主要领导严肃地说:“这种大是大非如何定夺是省委的权力,抓不抓你、放不放他们不是你一个县委书记决定的事,你好自为之!”
省委主要领导在遂平县住了三天,数百名县、社领导和基层干部被送进“民主革命补课”学习班、“特训班”。全县各级干部几乎被抓光了,这让仍担任县委第一书记的蔡中田更增添了几分“孤家寡人”的感觉,这种感觉搞得他心神不安。
那天,蔡中田专门来到学习班,把几十名公社书记、社长和局(委)领导集中在一起,讲了如下一番话:
我犯回“自由主义”,对大家讲讲心里话。这次“民主革命补课”,是中央的决定,但规模搞得这么大,气氛搞得这么紧张,未必是中央的意图。我打听了,不单是咱县,其他县的干部也基本抓光了,既然大家都一样,怕他娘个啥?我就不信共产党把信阳地区90%的干部都培养成了反革命。大家肯定有个疑问,我为啥“漏网”没被抓?我告诉大家,我是别人玩的一张牌,娘个×,毁了老子半辈子清白,弄得老子孤家寡人似的。我也想了,不抓老子,正好可以给大家“看家护院”,所以大家尽管安心在这里,外面的事有我。我还想,老百姓遭了那么大的祸,我这个“漏网”的县委第一书记得趁机为共产党补过啊……
蔡中田有个习惯,不愿待在办公室,喜欢下乡。“民主革命补课”初期,他转了五个公社,感觉和以前大不一样。过去下乡,身前身后都是熟面孔,想讲什么话,想骂哪个人,都痛痛快快。而眼下不同了,全县各级干部几乎都被抓去接受“民主革命补课”,取而代之的是大批来自北京、省城和地委机关的干部。面对这些生面孔,他不敢多讲话,更不敢口吐粗言,实在憋得难受。
蔡中田下乡数天找不到往昔的感觉,那天晚上打道回城。走进自己的办公室,看到桌上成堆的报纸,忍不住大骂一声:×你妈,怎么这么多!
跑得又饿又渴,顺手拿起暖水瓶倒水喝,却是空的,于是又大骂:×你妈,水呢?!
放下暖水瓶,刚落座翻下报纸,又站起,来回踱步,几步一骂“×你妈”、“娘个×”!
县委通信员看到书记办公室亮起灯,便提着开水走来,到门口听到书记在里面骂声不止,还以为是在训斥哪个倒霉蛋,便驻足不入。骂声终于停了,许久无动静,通信员这才敲门而入,并未发现其他人。通信员不解地问:“书记,没别人呀,您刚才骂个不停,吓得我不敢进来。”
蔡中田笑起来,说:“你怕你娘个×呀,我随便骂几句。你可不知道,这几天下乡憋得慌,回办公室对着墙大骂一阵舒服多了。出去不能乱讲,记住了。”
县委通信员对蔡中田说,两天前,常庄公社原副社长王海清的家里人来找过书记,不知啥事。蔡中田听后沉思片刻,立即打电话叫来县公安局局长,说王海清同志是受了委屈的,尽快放了,要恢复他的工作。
公安局局长说,王海清尽管只是被拘留,但地区公安处已经备案,所以放人这事还需要请示地区公安处。
蔡中田大骂:“请示你妈个×!你不知道他冤枉吗?明天上午就放人,你亲自把他送到我的办公室,剩下的事你想办法!”
蔡中田逼公安局局长放人,是打内心觉得王海清冤枉。当初王海清的“罪名”是鼓动群众私存粮食,破坏“反瞒产”。决定抓人时,尽管蔡中田心里明白王海清的行为纯属保护群众,可不得不点头,因为当时“反瞒产”风头正盛,王海清不幸撞到枪口上了,他这个县委第一书记也不得不顺风使舵。而眼下形势不同,中央工作组驻扎信阳后反复强调“纠正轻视群众生活的错误”,释放王海清合情合理。
县公安局局长仍显犹豫,说:“按说放人的确应该,只是觉得抓人时是您点的头,放人又是您发话,这不是自己给自己难堪吗?我担心这事会影响书记的权威呀。能不能换个方式把事办了?”
蔡中田说:“什么权威不权威的,做错事就得改,抓错人就要放,你要我保自己的面子,那不是丢共产党的面子吗?执行吧,别啰唆。”
王海清如期被释放,继续担任常庄公社副社长。蔡中田对王海清说:“知道吗?大大小小几百个干部被带进学习班,我已经是光杆司令。眼下急需你这种好干部,你出来了,得一个当十个用。记住,群众生活是最大的事,一定要安排好,别让老子失望。”
王海清自然不会让蔡中田失望,他回到自己的岗位后,背着行李挨村转,把政策救助和群众自救紧密结合,确保了本社群众的生命安全。
放出王海清,蔡中田搬掉了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但仍没有轻松的感觉。因为这些天他时常反省,觉得这几年自己办的错事太多,心中积压的“石块”太多。
的确,在政治生活极不正常,脱离实际、不讲科学,“假大空”盛行的大环境下,各级领导干部都面临这样的情况——不跟风就会挨批,一跟风就会做错事。讲究实际不跟风自然难能可贵,但“思想右倾”的帽子谁也没有勇气戴,这顶帽子足以危及政治前途。相比之下,跟风是自保的最好选择,即便做错了事,也是大家共同错了,没有多大风险。蔡中田自然也是在这种情况下迫不得已做了一些错事,心中石块太多也不足为奇。
可悲的是,决策层脱离实际、不讲科学和各级跟风的代价空前惨重,使得蔡中田这样的共产党的忠诚战士心灵出现极大震颤,对百姓满含负罪感。他必须重理自己的思路,以求得心灵的安宁。
既然自己还是县委第一书记,就有机会纠正自己所做的错事,心中的石块必须一一搬掉!蔡中田下定了决心。
蔡中田来到嵖岈山公社。这块土地“奇迹”层出——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全国第一块“共产主义试验田”、全国第一颗粮食“高产卫星”……这些“奇迹”让遂平县乃至河南省在全国出尽了风头,自然,作为县委第一书记的蔡中田也曾因此而光环缠身。但并非所有的光环都令蔡中田感到荣耀,比如全国第一颗粮食“高产卫星”从他的地盘上腾空而起后,他曾长期寝食不安。
这颗“高产卫星”的产生过程的确荒唐。自全国第一个人民公社在嵖岈山成立后,河南省委、信阳地委都对此表现出极大的热情,地委秘书长受命蹲点嵖岈山,亲自指导工作,目的是“尽快展现人民公社的风采”。
地委秘书长把“展现风采”的光荣任务交给公社社长钟德清,钟德清跑遍全社所有村庄,终于发现韩楼大队队长陈世俊、妇女队长曹玉娥等人种的2亩9分地的小麦试验田长势不错,于是对陈世俊、曹玉娥说:“上级叫咱们弄一颗‘高产卫星’,说明人民公社的优越性。‘放卫星’是为公社争光,为党争光,也为咱们国家争光。我看这个艰巨、光荣的任务就交给你们吧。”
当时遂平最好的地块再多也不过亩产两三百斤,这个数字显然体现不出人民公社的“风采”,而说多了又怕太离谱,几个人左右为难,意见难以一致。最终,大家还是把思想统一到“为人民公社争光,为党争光”上,决定选多亩最好地块,打多少是多少,都算成2亩9分地的产量。
“为党争光”的热情促使他们连夜突击收割麦子,过完秤,总共11178斤,按29亩算,平均亩产3854斤,扣除点麦余籽,按3530斤上报。第二天(1958年6月12日),《人民日报》便发表了新华社记者方徨的报道:卫星公社2亩9分小麦亩产3530斤。
当天,县委大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县委第一书记蔡中田竟不知为何。当地委秘书长把《人民日报》举到蔡中田眼前,他才恍然大悟,于是极不高兴地骂道:×你妈,我是县委第一书记,怎么从没听说过此事?这样高的亩产,不是哄骗人吗?!
而地委秘书长说,这是“政治产量”;地委第一书记路宪文说,这是献给人民公社的一份“厚礼”。蔡中田只好“向政治靠拢”,不再作声。但他背地里还是给嵖岈山公社书记打去电话,说:哄鬼的事,谁会真信?以后别再干了。
蔡中田最初只是把自己地盘上放出的这颗“卫星”视为假货,虽觉脸红并未过分在意。意外的是,这颗“卫星”竟引来全国“星光灿烂”,各地的“卫星”越飞越高。更意外的是,虚报粮食产量引发粮食高征购,高征购引来“反瞒产”运动,“反瞒产”造成百姓家中粒米不存,最终导致大荒之年成千上万的人在饥饿中死去……他不得不觉得,自己领导的遂平县在全国起了个坏头,自己作为县委第一书记实在难辞其咎。
的确,嵖岈山的“光彩”在蔡中田心中已渐渐淡去,随之而来的是乱石填胸般的痛苦。他此次前来,就是想做几件“搬石头”的事情,以遣心头之愧。
蔡中田此次最想见的是两个人,一个是生产队长朱遂平,另一个是胜桥大队党支部书记高德。因为他在“反瞒产”运动中到此“挖粮”,让这两人受了不小的折磨。
1959年冬天,嵖岈山人民公社粮食已被征购一空。蔡中田极为发愁,给地委领导打电话汇报情况,希望地委能够减轻粮食征购任务,但地委领导大吼:当前粮食问题上两条道路的斗争十分激烈、你死我活,嵖岈山人民公社是闻名全国、全世界的地方,怎么也发生“闹粮”问题?这是两条道路的斗争,必须狠狠打击“闹粮”的不法分子;私分瞒产是普遍的,多数是在干部组织领导下进行的,他们藏粮食从天空到地下,从山坡到河沟,从村内到村外,这是造成粮食紧张的主要原因,要开展对“观潮派”、“秋后算账派”、“极右派”的斗争,不要手软,要狠狠地斗,狠狠地批,把粮食挖出来。明天,你们遂平县要组织一个“挖粮报喜”的高潮,向地委报喜。否则,以违反党的组织原则论处。
平心而论,蔡中田对地委领导的“瞒产论”极不服气,因为他十分清楚自家县的家底,高征购后粮食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程度,哪还有得可挖?何来“瞒产”之说?眼下连口粮都告急了,地委领导却要他“组织一个‘挖粮报喜’的高潮”,蔡中田对此极为反感。但他又不得不落实指示,因为“以违反党的组织原则论处”那句话令他不敢轻视。
蔡中田急忙赶到嵖岈山人民公社“挖粮”。他把全社的大队、生产队干部都集中起来,严厉地讲:“我们要下决心、下狠心把粮食挖出来,不留一点死角。该斗的斗,该捕的捕,不能手软,更不能姑息迁就。谁庇护他们,就连他一块斗。”看得出,那时的蔡中田也“左”得可以。
胜桥大队党支部书记高德听了蔡中田这番话,当场栽倒地上,昏迷之中还不停地念叨:“没粮食,真没粮食了……”在前不久县里召开的三天“反瞒产”大会上,高德已经被吓病了,在家吃了几天药刚刚见好,没想到又受惊吓。
有人举报生产队长朱遂平藏粮500斤,朱遂平不认账,立即遭到一阵拳打脚踢。朱遂平倒在地上,还是不招,又被一根细麻绳捆了个结实,吊在空中……
那次“挖粮”的成果只是一组空数字,并没得到一粒粮食,这也在蔡中田的意料之中。而蔡中田自身得到的却是“负罪感”——当场看到一些群众遭受无情打击,心中隐隐作痛,却没有制止,因此只觉得自己对群众犯有“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