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后一连数日，伊川青流都没能见到闻人箜，他便每日都在谷内练剑。
明氏止离每日同那叫“宝宝”的小孩下棋，那小孩棋艺十分高超，连下数日，明氏止离都是输，越是输，她便越是想赢，便每日都沉迷于棋局之中。
这日一早，伊川青流在一片梅林里习剑的时候，遇到了在一块大圆石上呆坐着的闻人箜，他的眼睛看起来十分空洞，好像在盯着面前落了一地的梅花，又好像什么也没看着。伊川青流在一株梅树下，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也不知该说话还是不该说话，犹豫了许久，终于决定什么也不说退回去的时候，闻人箜突然说话了。
“内子近日身体不适，让伊川公子见笑了。”
伊川青流诧异地看着他，他并没有看着自己，眼睛仍然空洞地看着地上。
伊川青流在原地站着，犹豫了一会才问：“尊夫人可好些了？”
“好些了，但不知道能撑几日。”
伊川青流又犹豫半晌才道：“不知尊夫人患的何病？”
“疯病。”闻人箜倒是十分不介意说出来了，伊川青流却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这时，闻人箜才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脸色十分凝重，眉间满是悲伤之意。
“阿笙的脑袋曾经受过重创，”闻人箜说着，又抱头长叹一声，“我在这谷里苦心钻研医学十数载，什么样的疑难杂症我都能妙手回春，就是治不好阿笙的病。”
伊川青流仍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种场合于他而言，十分的陌生。他从不会关心别人的生老病死，也不会关心别人的悲欢离合，因为这些都和他没有关系。
“伊川公子大概没有经历过这样悲惨的人生，所以无法体会我现在的痛苦。”
悲惨的人生吗？他的人生从小便注定了是个悲惨的人生，以至于他如今已体会不到什么叫悲惨了。
伊川青流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伊川公子，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老实说，我和阿笙在这个谷里生活了十几年，除了彼此便没有了其他的朋友，这个故事，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说过，很多时候也想着让它深埋心底，永远不要再记起，但每次阿笙犯病，它便从我的内心深处汹涌而出，我止都止不住。”
伊川青流点了点头。
“这个故事已经过去十数年了，我依旧无法释怀，因为阿笙受到的创伤一辈子都无法愈合。宫主当初救下我，并让我接掌东阳尊主之位的时候，便要我许诺，作为一名医者，只能心存救世医人之德，不可怀有怨人恨人之心。我也一直都记着，一次也没出去找他们报仇。”
说到这里，闻人箜的下意识地握紧了双拳。之后，闻人箜开始说起他们十几年前的那段往事。
“十几年前的时候，我才十六岁，阿笙不到十五岁，我们跟着师父学艺，我这位师父想必你也是听过的。她叫山玉埙。”
山玉埙的大名如今已响彻武林，她一手创立的曲乐坊因以乐器为武器、以乐音为杀招而名震江湖，四年前，位列九名门的白刀门没落之后，曲乐坊便一跃跻身九名门之列，山玉埙也因此名列十三秀榜。
“我们有个师兄，叫萧秋瑟，那时候他十八岁，师父有个女儿，叫山柳筝，年纪和笙儿相仿。我们几个都正值情窦初开的年华，我喜欢阿笙，师兄也喜欢阿笙，山师妹喜欢师兄，于是，师兄和我经常会为了阿笙吵架、打架，山师妹会为了师兄和阿笙争风吃醋，两人也是经常大打出手。”
讲到这，闻人箜的脸上忽现一丝少年的青涩。
“有一日，我忍不住去问阿笙，我和师兄，她究竟喜欢哪一个。我记得那时候，阿笙被我问得脸红红的，也没说到底喜欢哪一个，只说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师兄。我为此而暗暗开心了好一阵子。后来没多久……”
闻人箜的脸色突然暗了下去，似乎挣扎了很久之后，才又说了下去：“后来有一天，阿笙竟无意中撞见师兄和师父偷情……”说到这的时候，闻人箜的双拳握得更紧了。
伊川青流仍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讲着。
“师父和师兄为了不让阿笙把丑事抖露出去，便用她平日使用的埙使劲地砸她的脑袋，砸她还不够……”闻人箜突然“呜呜”地哭了起来。
伊川青流突然间感到浑身局促不安。
“师兄还玷污她，师父冤枉她勾引师兄，鼓动山师妹去杀她！”闻人箜越说越激动，声音也越来越大，伊川青流突然感到内心一阵悸动。
“那日我却不在坊里，等我回去的时候，阿笙衣衫不整、满头是血、浑身是伤的跪在地上，山师妹在众人面前痛诉她如何不守妇道去勾引师兄，扬言要将她烧死。我看见阿笙目光呆滞，连我都不认识了，然后突然哈哈大笑，看到她那个样子，我心痛得不得了，不管不顾地将她抱起就跑。
“师父和师兄以为可以借山师妹的手杀了阿笙，没想到我打乱了他们的好计划，于是，师父带着坊里所有弟子来追杀我们，一直追到天黑，在我以为我们必死无疑的时候，有人出手救了我们，这个人就是宫主。”
伊川青流这时才发现，自己的双拳也在不知不觉中握紧了。
“伊川兄弟，如果是你，你会出去杀了他们吗？”闻人箜定定地看着伊川青流。
伊川青流道：“会。”
闻人箜垂下头去，低低地说道：“我不能。”说着忽然抱着伊川青流痛哭流涕。
伊川青流无言地相望着闻人箜那显得格外脆弱的肩膀，他还能报仇，闻人箜却有恨不能报，这该是多么煎熬的人生，上天对他该是多么的残忍！
“珍惜当下拥有的，她还在你的身边，如此想想，便觉上天仍待你不薄。”这句话从伊川青流口中说出来，令他自己都觉得吃惊。
他抬头望着头顶，长生谷里的花好像一开就会谢似的，从来只见满地的落花，却不见那长在树枝儿上的鲜花。
鲜花虽落了，但依旧在这片谷里，铺出美丽的花路。
哭了许久之后，闻人箜终于稍稍平复了那仇恨而压抑的心，脸上又浮出一丝笑容：“上天还把她留在我的身边，也是对我最大的恩赐了，此生，也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