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都在笑,在彼此之间空出一点距离。应小红抱着膝盖,钧豪的手撑着后面的地,那个男孩子,从旁边捡起一块石子或者贝壳,远远地将它向前方扔出去,落在沙上,无声无息,即使是笑也听不到声音。
他们不知道在说什么,但是每个人都开始不住地摇头,不住地说话,到了后来,还是摇头。当他们不开口的时候,小果觉得浪的声音特别大,可是他们开口的时候,四周又特别安静,虽然一个字也听不到。
谷荔与钧威开始在沙滩上挖一个洞,沙上有极小的螃蟹爬过,急匆匆的,永远一副死命赶时间的样子,这一点让小果想起油菜地里的那些蜜蜂,最后留下来的都只是它们吧,留在这海滩上和油菜地里,只要这些地方没有变。
最后,那个男孩子先走了,应小红抿着嘴一动也不动地坐着,突然又像鹿一样跳起来,好像要追赶,可是只是跳起来而已,那一步毕竟没有跨出去,只是望着那个男孩子的背影,看上去很忧伤地站着。钧豪也站起来,立在她后面,手举起一半,又放下来。这时候,海的深处,水天相接的地方突然腾腾地红了起来,夕阳成为一个艳红的球,可以逼视,然而一点一点地坠下去。海鸥突然出现了,呱呱地叫着,盘旋而去。那个男孩子竟然一直没有回头。
钧威停下手里的动作,努着嘴,悄声儿地说,她哭了呢。
谷荔撞他一下,嘘的一声,不让他说下去。
小果找到一只有花纹的贝壳,在手心里握了很久,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跑上去,郑重其事地放到应小红的手里,甚至没有来得及看她的眼睛是不是红着,就跑了回来。
街的尽头早已没有那个男孩子的身影了,他怎么来的,就怎么走了。
他们都觉得这一天就这样结束了。钧威甚至伸了一个懒腰。
谷荔倦了,很迫切地想回家,想早点穿过那块油菜地,回到小学校里去。
西天的晚霞一直跟着她走到家门口,而且越来越红,几乎可以用壮丽来形容。
那时候,油菜花还没有谢。
过了几天,再见到应小红是在谷荔家里,她与她妈妈在一起。那是个很有点姿色的中年女子,拎着一袋水果走进他们的院子,一面问,谷校长在家吗?她烫了发,穿了一件咖啡色的外套,白底小绿点的衬衫小领子翻在外面,刻意把头发和衣服都收拾得一丝不苟。谷荔抬起头看她,然后看见跟着走进院门的应小红,眼睛就一亮,马上跑进屋里去,一路叫着,爷爷,奶奶,应小红来了。
谷校长,是您的孙女吧,真是个伶俐的孩子。我们小红很久没来看您老了,我说怎么行呢。谷校长可是我们小红的恩师啊,这不我们就来了。
一点东西,我回上海带来的。
谷荔的祖母一出来就拉了应小红的手,让他们母女坐,一面说,来了就好,不要带什么东西嘛。
应小红脸上一直是一抹浅浅的笑,祖母牵她手的时候,笑容里就有点温暖,然后又变得淡淡的。
谷荔自告奋勇说,我去泡茶。
应小红的笑容闪了闪,说,我跟你一起去吧。
祖母说,好啊,像自己家一样,别客气,你跟荔子去吧。荔子,告诉姐姐茶在哪里。
应小红拉着谷荔的手,穿过厨房,却没有停下来,她熟门熟路推开厨房后面的一扇门,后面是一个小操场,旁边长着狗尾草,对面是一排矮矮的教室。星空很合时宜地又亮又澄净,沾染到应小红的眼睛里,使那双眼睛变成谷荔记忆中很深刻的一部分,因为非常的美丽。
应小红的好处是从来不会怠慢比她年纪小的人,她站了一会儿,就轻声就对谷荔说,你爷爷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老师。
谷荔于是很开心,一口气地说,白天的时候,我们都在这个操场上跑来跑去。下课的时候最开心了,可以玩各种各样的游戏。
应小红说,我们那时候也是这样。
谷荔受到鼓励,猛然说,我要快点长大,像你一样。
应小红一怔,用手摸摸她的头,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比我幸运。
谷荔不明白她为何叹气,应小红也不知道。暮春晚上已经有露水,她们同时感觉到凉飕飕的水汽,一起叫了一声跳回到屋里,互相望着,暂且笑起来,门外有只虫子短暂而高昂地叫了一声。
应小红的母亲言辞犀利直接,话像水一样哗哗地流出来,说起旧事来,声情并茂,的确看得出她的感动来,那是假装不来的。应小红随她母亲初到这个小镇的时候,就是因为谷校长的鼎力相助才在小学里找到一个位置,那时她们还没有户口,那是当时社会所谓生活衣食住行必不可少的通行证,没有它简直寸步难行。
谷校长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现在这个时代才华是不会再被埋没的了。
话虽这么说,但仍旧是谷校长跟师母一直维护小红。
谷师母摆手叫她不要说下去了。
谷校长似乎想作一个总结一般,说出来的话变得字斟句酌,小红快高二了吧?这孩子,迟早会凭她的能力考出去的。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一点点小挫折也不算什么。再说,也不算什么挫折,小镇的人情不比大城市,是有些保守。我们都是风雨里走过来的,这下一代,要比我们幸运,你放心,不会像以前那样了。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应小红的母亲说话忽然缓和下来,不像连珠炮一样了,竟有些哽咽,说,我的担心你也知道。眼看着她这么要出息了,像梦一样,总怕再有什么变卦。
不要紧了!不要紧了!年代不一样了。
是啊,是啊,但是,我说什么也要让小红回上海去。
她说话的口气令人觉得那是个坚硬得无法动摇的决心,经过长时间的积累,终要水落石出,却不知道在何时,让人不自觉地握紧一个拳头。
应小红一直没有说话,抿着嘴。谷荔坐在她对面,大人们的话在她耳朵里听上去千篇一律,从一个耳朵进去,又自另一个耳朵悄悄地溜了出去。如果不是应小红,她早就离开了椅子,她想起第一次看见应小红时,应小红那像小鹿一样快乐的姿态,她很想问,那个男孩子是不是就是那个要去南方的人,是不是已经走了,那条喇叭裤有没有带走。
应小红的表情看上去很遥远,那种距离比海的水平线还要稍远一些,让人不知道跟她说什么好,好像即使能穿过浓雾也找不到她的身影了。谷荔的耳边于是响起嗡嗡成片的蜂鸣声,大人说话的声音像被一块海绵吸收掉了。
谷荔终于打了一个哈欠。静夜俱寂。她只记得应小红走的时候牵了牵她的手。
第二天一早起来的时候,小学校里已经热闹起来,昨晚无人的操场上有许多孩子起劲地咚咚跑着,太阳自薄雾里透出温暖的黄色的光线。谷荔进教室以前,侧着身子,沿小操场的边缘走了一圈,愈走愈快,后来就跑了起来,斜背的书包斜斜飞起又落下,打着她的身子,然后快乐地尖叫起来。
教室的黑板上方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几个字,还有两张领袖的照片。谷荔坐下来,然后隔着一个教室朝小果喊,应小红昨天到我们家来了!
有人说老师朝教室走过来了,大家便咿咿呀呀、高高低低地开始念拼音。小果手忙脚乱地从书包里拿出书本,百忙之中回头,向谷荔一笑,表示她知道了。
小镇的日子一天天过去,谷荔有时有错觉,觉得自己好像自始至终都生活在这里,过去那些小朋友的影子开始变得模糊,而她也毫不在意。
走在街上,人们逐渐认得她就是谷校长的孙女,就像认得小果是戚医生家的女孩儿一样。她享受着人们眼光里的温柔,好像领略某种特权一样,心情偶尔会觉得雄赳赳的,有点气宇轩昂的意思,好比春风得意。那是戚老医生所欣赏的磊落。
戚老医生已经退休,相当和蔼,说话却往往给人深思熟虑的印象,好像需要先把心里的某些东西仔细地衔接起来,才可以开口。他大部分时间在家侍花弄草,引来一院子的蜜蜂和蝴蝶,这个花园在他身上笼罩了一层光辉,让人觉得他这大半生的时间里即使丢失了什么东西也没有什么关系了,在漫长的一生里这当然是难免的,那些变得无影无踪的梦想还是以某种繁花似锦的形式出现了,说不上无憾,但终归是一项成就。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
小果有些顾忌她的爷爷,因为他对她的要求太严厉的缘故。他很早就替孙女设计好了走理工路线成材的目标,也设计了每天要额外演算的数学习题,他的有力的论据是,看看我那些学文的老朋友。
小果自己还没有到介意的时候,完全没有压力,吐吐舌头对谷荔说,只盼爷爷心情好了下厨做几味好菜。小果啧啧嘴说,那才叫好吃呢,好吃得不得了。
谷荔一再追问,到底是什么好吃的。
小果就努力地回想,说,很久很久没有吃了,有八宝鸭、荷叶粉蒸肉、炸响铃什么的。
谷荔失声叫道,那不是我们那边的菜?
小果点头,我爷爷也是在你们那个城市出生的。
于是谷荔总旁敲侧击,推测老医生的心情,一等就是整个春天。
春天将暮的时候,他们几个小孩子已经与应小红混得很熟了,甚至还到她家去过。那是沾了钧豪的光,当然也许是钧豪沾了孩子们的光也未可知。
放学的时候,钧豪总是与应小红一起走回来,先经过李家,小学放学早,谷荔他们已经做完功课,看见应小红就熟络地说,应小红要不要跟我们一起玩?
应小红抿着嘴笑,钧豪就说,不如在我们家做功课吧。
那时大人都还没有下班,李家的葡萄架已经爬满了绿叶子,三个孩子在院子里喊得震天的响,难得静下来就坐在一边看小人书。应小红的书包里总有新鲜好看的连环画,还有《小朋友》《好儿童》之类的杂志,好像一个百宝箱,永远没有中断的时候。
钧豪的话变得很多,有许多高谈阔论,有些事即使与小学生毫不相干,也拿来对他们讲,讲得青春铮铮地溢满一脸。
谷荔与小果则细心地、怀着很大的热情地打量应小红的发型,然后比画着让家里的大人给她们编一模一样的辫子,不动声色,彼此却心领神会,希望应小红也能够看出些端倪来。
应小红的话却不多,很多时候在微笑,微笑的时候相当有美感。
屋里只剩钧豪和应小红的时候,他们就低低地说着话,钧豪找来很多翻录的歌曲的磁带,都是些分外糯软的歌,与刚过去的年代迥然相异,因为新鲜,所以叫人的脸上发出光辉来,抑制不住地想要反复地听,好像可以由此追溯一些那个时代的慌乱的脚步。与每一代的中学生一样,他们都觉得是自己的时代来临了,一切仿佛都不太一样了。在这样的歌声里,生活看上去充满温情,而且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