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以后,我的生活忽然热闹起来。很多以前的朋友与我联络,想方设法确定我还平安地活着,也有朋友托我打听朋友的朋友是否安好的讯息。我们依旧在纽约,还没有要离开的打算。像是经历了一场生与死的洗礼,生活的外衣可以被一层层剥离,只留下一个简单的核心,就是依然活着这个事实,让人心平气和,没有什么再值得计较。
身边的一些事,仿佛超越现实,好像在电影里才会出现,但确确实实是真实的。比如国民自卫队在城市里驻扎;哈德逊河上有巡逻的军舰;街上贴着失踪的人的照片,但谁都知道他们已经遇难;有人哭泣;有人带着鲜花来;许多人排队献血,排队做义工;排队在广场地上摊开的横幅上写下自己的愿望,有各种文字的关于和平的祈祷。我在超级市场的货架边上站了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就有个老人,也是顾客,担心地走过来问,有事么,小姐,有什么我可以帮助你的么?我说,没有,我很好。总之,周围变得有些不一样,这个本来每个人都在各司其事的城市忽然一下子充满亲切,人们没有表现出愤怒来。可是我们都知道战争正在远方进行着,确确实实会流血,有死亡的那种战争。真是不明白这个世界上有些恨是怎么生成的,但它们的的确确存在,真是没有办法的一件事。
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小薏的电子邮件。我看见邮箱中她的名字的时候,几乎可以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她说:荔子,从朋友的朋友那里知道你没有事,也从他那里得到你的邮箱地址。真是很多年过去了。不知道你有没有其他人的消息。我目前在北京工作。小刚在英国,在伦敦念商业管理,暑假的时候回来过,他变了很多。崇光应该在美国吧,还没有联系上。你好不好呢。这么多年了,不知道时间是怎么过去的。纽约那边怎么样,还是有些担心,这里报纸上的消息看上去好像不太好。给我写信!告诉我你的电话,我家的电话是(010)64453759。 ──小薏我打电话过去,却没有人接,只好先在电脑前回了信。那是晚上九点左右,小薏那边是早晨,她恐怕上班去了。我突然分外想念杭州。
站在窗边上看了一会儿夜景,街上黄色的计程车来来去去;有人举了一束鲜红的玫瑰自街对面的小杂货店出来,在一个拐角消失了;有两个人互相追逐着过了马路;一个老太太手里的袋子掉在地上;一个孩子牵着一条大狗走过,他的父亲跟在后面。看了许久,我还是想念杭州,非常心平气和地感觉到了寂寞,就想到了些往事。这是那几个星期中我第一次比较全面地想私人的事,比如小时候的杭州,与崇光的重逢,最近的那一次没有结尾的恋爱,我的缺点,别人的错误,我的情绪反而意外地松弛了下来。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几个星期我的神经一直紧绷着,思维方面一直集中在世贸大厦、受惊的人群、漫天烟雾、恐怖主义、重建城市之类的话题上,到了这个时候生活才像是要回到过去的轨道里去,又有了伤花悲月那类的闲心,居然有种奢侈的感觉。
倪裳与崇光正约会着,她不是那种会像小鸟一样雀跃的女孩子,但是好情绪还是很明显。逐渐身边的人都知道了他们在交往。有一次,她告诉我,想起来,还真的要出一身冷汗,那天,差一点点,生命会失去,也差一点点,不会遇见崇光。我想,可不是吗?这样的事大概就是缘分了。
听媒体的报道,城市里这些日子决定结婚的人数比往日大大地增加了,这不管怎么说都是好事。公司有人开倪裳的玩笑,说他们什么时候会有喜讯,但话说出来,听上去倒更像是祝福。倪裳就是这样子,身上有一种不适合被开玩笑的气质,让人会觉得算了,拿她寻开心好像不太对一样。
崇光听我说起小薏的来信,没有任何意外的表示,外表平静得让人有些诧异,好像那是理所当然会发生的一样,也好像根本与他不相干。其实,自相遇以后,我们一直没有聊起过去的事。那仿佛不太正常,通常多年同学相遇应该会挥舞着手臂,唧唧喳喳说个没完,诸如王小宝以前怎样,现在又在干什么之类的。这样一想,我就忍不住问他,崇光,你没有把中学的事都忘记吧。他说,谷荔,你是高二的时候离开的吧。有些事你并不了解,有些事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子。
什么,你说什么事?我并没有说我了解了什么呀。
崇光皱了皱眉头,很意外的神情,但立刻说,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不提也罢。
我想这个家伙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一点也不明白。但是正如他说的,过去的事没有追究的必要了,我也没有强烈的刨根问底的兴趣。
我说,像你跟倪裳这样真的很好,水到渠成,不费什么力气,就像大局已定,很让人羡慕。
崇光看着我,点头,嘴角翘上去,是一个笑,不知为什么那个笑看上去伤痕累累的。我想,这是怎么回事呢。崇光说,过去的事,我不想提了,对倪裳,你也不用说起了,好不好。他那认真并且严厉的样子让我只好点头,虽然并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应该不会是愉快的事吧,虽然我的回忆中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值得这样耿耿于怀。我想,我们还是生疏了,以前的那种感觉再也回不来了,人生进入到另一个新的阶段,在这个阶段里,我们有了新的生活的重心,即使友情没有如我们所愿,也没有带来大的失望。真是无可奈何。
小薏在我生命中又重新出现。她的出现像春天雨后冒出来的笋尖尖,毛茸茸的充满亲切的味道。电话铃声一大早就响起来,我迷迷糊糊地摸起电话,另一端就是小薏,于是我就醒了。看看床边的钟,只有六点,离我正常起床的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小薏说,是谷荔吗?是我啊。把你吵醒了?我是小薏啊。她的声音好像真的是跋山涉水才传过来的,夹杂着些杂音,但没错,就是她的声音。
她说,看了你的信了。你好吧?你们那儿怎么样了?
我没事,你不要担心。这儿挺好的,只要没别的什么事发生,就很快一切正常了。
真是的,发生这样的事。
不要紧了。你怎么样?
工作啊。在做外贸,就那样子。有时候挺好的,有时候也蛮烦蛮累的。
一份工作而已。你呢?
在投资银行做事。也就是一份工作吧。
听上去不错啊。她语气忽地一转,变得有点紧张,说,我与小刚也是最近才碰见的,后来就一直用电子邮件联系。我刚告诉了他你们的事——你真的遇见崇光了?他怎么会在纽约?他看上去怎样?没有事吧?
是啊。就是在那天遇见的。真是再没有比这个更巧的事了。他还是能让人一眼认出来,从这点看,应该没有大的变化吧。
叶灵跟他在一起么?
我正逐渐通过谈话从睡梦里清醒,听到叶灵那个名字,就怀疑自己还在半梦半醒的状态里。我问,叶灵?这跟叶灵又有什么关系?
他们是一起出国的啊,并且一直在一起啊。
你怎么知道的?
小薏在电话的另一端沉默下来。我只好“喂喂”地叫起来,问,小薏你还在那边吗?
小薏的声音又回来,线路好像不太好,她说话的时候听上去飘飘浮浮的,她说有些事我也希望不知道,可是没有办法啊,就是很偶然地知道了,反而不如不知道比较好一些。
我急忙说,小薏,很多事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怎么了?我没有看见崇光跟叶灵在一起。话说完,也意识到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再说那也不过是我眼睛看见的现象,不能代表什么。于是又说,小薏,我不管你在想什么,不管真相是什么,你听我说,崇光现在正在跟我的一个朋友约会,是很严重的那种,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谈到婚嫁,但好像很有可能的。你知道,有时候,这种事是可以嗅得出味道来的。你明白吧?
荔子,我知道了,别担心,我没事,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也不会等到今天了。说实话吧,以前,还真的暗地里喜欢他的,也怀疑过他喜欢的是你,后来又有了叶灵,现在还是别人。也没什么,老早就知道我跟他不会有开始,也不会有结束了。这是蛮平常的事。有爱情是好的,没有的话,生活也还是过下去了。
小薏急匆匆地把话说完,然后在那一端轻轻地笑,说,看我,一上来就说了这些。大清早的。
对了,小刚怎么样?怎么会跑到伦敦去了?
想换一个环境吧,他说喜欢英国,下雨天,英国口音的英文,总之对他的胃口。
他喜欢那样的天气?真的想象不出小刚的样子了。记得他与叶灵吵起来的那次么?根本像换了一个人一样,不知道他会那样子,还挺可怕的。
后来都不敢跟他说话了。
嗨,这些事,还不是都为了爱情。由爱生恨。
你说什么?
小刚是喜欢叶灵的。是你走了之后我们才知道的。可是人家不喜欢他,写了很多情书,可是没有用。这是没有办法的,你也看到了,事情变得一团糟,本来是那么简单的事。到他自己也觉得不对的时候,我们都已经毕业了,大家都散了。
小薏,我都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