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遇笙五日前刚满三十六,散发戴冠,留着修得齐齐整整的胡须,一身雪白的长衫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他并不算魁梧,却也还称得上健壮,一双深棕色的眼眸正漫不经心地看着来人。沉默半晌,夏遇笙随意地摆了摆手,示意三人入屋关门。
“舅舅……”门一合上,居忆鸢便开了口。
“拂花居氏的事情,我听说了。”夏遇笙的语气淡淡的:“无涯她……没能活过来吧?”
居忆鸢垂下了眼眸:“母亲确实在那场大火中丧生了,整个居府活下来的,只有我和文荷依。”
“这都是命啊。”夏遇笙悲愤地摇摇头:“当初无涯铁了心要与居念结成连理,哪怕是做妾、哪怕是整个卧雪山夏氏无人祝福,无涯这丫头还是去了拂花,如今,她也葬身于拂花了。”
“是……母亲在居府受过文荷依不少的刁难,但都没有离开父亲。”居忆鸢上前一步,水灵的眼里泛起一丝急切:“母亲是被青煌郁氏所害!是被郁氏活活烧死在府里的!”
夏遇笙猛地抬头,原本哀切的神情登时化为警惕与畏怯:“休要胡说!”
“并非胡说,这是千真万确的!”夏遇笙惧怕的目光、惊惶的口吻让居忆鸢本就失落的心底腾起一股绝望,她忍不住高声嚷起来:“舅舅,莫非你也相信郁氏的那些鬼话吗?不信血焰之主就会自焚而死?”
“无礼!”夏遇笙从沉香木扶手椅上站起身,细长的双眸瞪大了些。一袭白衫贴在他的身躯上,隐隐显出他略发福的身体:“我乃弄蝶湖水月掌门,习的是御水之术,怎可能俯首于血焰之主!”
“既然如此,舅舅就该知道这都是郁氏的鬼话,居府并非自燃,而是有人纵火!”
“纵火?谁能纵那么大的火?”夏遇笙紧皱眉头,显露出一股掌门的威严,只是在那威严之下,掩饰不住的惶恐正攒动着。
“夏大人。”一旁沉默不语的巫马照突然开了口:“若是一点星火落到树林里,且一直无法被扑灭,会如何呢?”
夏遇笙侧目看向巫马照:“会烧遍整个树林……巫马,你问这个干什么?”
“那么我想,但凡使得了焰火术的人,能让居府走水也是情理之中吧?”巫马照取下兜帽,与夏遇笙直直对视:“郁氏焰火术,用普通的水是无法扑灭的,要扑灭的方法只有御水术、或者施法者终止法术。”
“如果真是如此,我们又能做什么?”夏遇笙避开了巫马照的目光,偏头看向柳悠然:“这位公子……是那位递送了拜帖的柳悠然公子吧?”
居忆鸢扭头望向这位玉树临风的男子,却发现他面色苍白,厚实的胸脯上上下下地不断起伏,似是紧张又不知所措。柳悠然抿了抿薄唇,又努力地摆了个微笑:“正是,我从岚城而来,想要加入水月门。”
“岚城柳氏?嗯……没听说过。”夏遇笙从桌上拾起那份拜帖,摸着胡须说道。
“柳氏不过一介小姓而已。”
“加入水月门需通过御水试炼才行,若是你执意加入,明日我会为你排办试炼。今夜天色已晚,诸位不如就寝……”
“夏大人。”巫马照凌厉的目光落在夏遇笙的身上。她的口气风轻云淡,就如她往常的任何时候一样,即便如此,这一声简单的称呼却让夏遇笙立马停止了言语,随即小心翼翼地偏头望向巫马照。
“夏大人的妹妹被郁氏活活烧死,夏大人莫非毫不心痛?”巫马照如此问道。
“无涯之死,我身为兄长自然悲痛欲绝。”夏遇笙强作痛苦:“可是无涯已死,我又能如何呢?”
“为她报仇。”居忆鸢说:“让天下人知道这是青煌郁氏的所作所为。”
“水月门的御水术极为精妙,可与凌河清境的钟离氏媲美,凭着这术法,定能与郁氏对抗。”巫马照在一旁平静地补充道。
“对抗?”夏遇笙的畏怯猛地变为了一股莫名其妙的愤怒:“对抗郁氏?对抗当今丞相?二位,如果我把你们刚刚的话语奏上朝廷,你们必会人头落地。”
“皇上姓卞。”巫马照不为所动。
“巫马,你混迹大玖国这么多年,莫非看不明白吗?大玖的一切,都是郁氏说了算,卞氏不过是郁缄之的傀儡罢了。是啊,青煌郁氏烧死了我妹妹,可是我又能如何呢?”
“你外甥女已经说过了。”巫马照走近夏遇笙一步:“如果你真的对夏无涯有亲情可言,你就该报仇。”
“我不想活在仇恨之中。”夏遇笙咽了一口唾沫,颤声回应。
“这不是活在仇恨中,这是一个警告。我们要告诉郁缄之,就算是你伤害了我们,我们也必不会畏惧。”巫马照的声音在静得可怕的房间中回荡:“如果我们再这样任由郁氏在大玖国作威作福,到最后我们的一切都会失去。”
“那你想要做什么?”夏遇笙摊开双手:“就算你是灾星,武艺独步天下,不也得屈服于郁氏么?”
“夏大人与我往常便相识,应当知道我有一半奎罗血统。如今郁缄之想要强买奎罗族的土地与百姓,若夏大人能借我水月门的力量一用,定能挽回这必败之势。”
“罢了吧,巫马,这事儿对我毫无益处,我不会出手的。”夏遇笙大幅摆手,又叹着气坐回到椅子上。他满面愁容,却是没有丝毫为难——显然,对于这般的决定,这男人是不会动摇的。
他绝对不会带领水月门对抗青煌郁氏,绝不会。
巫马照的脸阴了下来。她没有再试图劝说,只是利索地扣上兜帽,又无声无息地退到了门边。夏遇笙眯着眼看了看她,又望向了自己的外甥女。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平静地开口道——
“小鸢,天色不早了,从拂花过来想必很劳累了吧。我这让灵熏带你们去客房。”
居忆鸢低眉,满眼沮丧,双手不断搓着衣裳。当夏遇笙口出此话之时,她欲言又止,但或许是被哀痛与绝望所压倒,这个姑娘疲惫得不愿再多争辩。
“明明是自己的亲妹妹,明明看到了这般不公的事情,为何能这样无动于衷?”居忆鸢心里暗想。她复又抬头,愣愣凝视着夏遇笙所坐的那把雕花沉香椅,心底慢慢涌现出一种冲动。
直到名为灵熏的侍女进屋来,屋中无人开口,气氛窘迫而紧张。门开之时,夏遇笙和柳悠然都像是松了一口气,满面的阴沉化为了坦然。
“既然有二位姑娘,那不如二位姑娘就住一个客房吧?”灵熏一边带路,一边询问。她的语气很柔和,浑身带着迷离的花香,虽容貌不比居忆鸢,却也算得上漂亮。
“不了。”巫马照步伐轻快,径直走到了灵熏的前面:“我不会在这里过夜。”
“那你去哪里?”居忆鸢有些诧异。
“我要赶紧去凌河清境。”
“阿照你……莫非是想去找钟离氏?”
“是了。”巫马照拂去脸上的碎发,疲惫地笑了笑:“水月门拒绝出手相助,我便只能去钟离氏求救了。”
“其实我还不知道你有奎罗族血统……奎罗族天生就有灵力,阿照你若是学御水术,必定会更加厉害吧。”
“就算现在学,也来不及了。”巫马照别回了头,望向了前路:“我只是想要让奎罗族免于青煌郁氏的掌控……以我一人之力是不行的。”
“这样么……那就后会有期了。”
巫马照没有再回话,她大步向前走去。镜楼的木梯老化严重,就算巫马照步履轻盈,依旧不住地响动着,天花板上挂着的油灯已黯淡了下去,就连门口的灯笼也只能勉力发着微微的黄光。夜幕深了,星光朦胧,弄蝶湖上飞舞的蓝蝴蝶也已然离去,茕茕天下仿佛只有巫马照一个人。她漆黑的罩袍随风轻舞,与暮色融为一体。
“等等!”
巫马照与居忆鸢渐行渐远,就在她们的身形要彻底隐没于黑暗中的时候,居忆鸢像是想起了什么。她蓦地顿足,随即又小跑着奔到巫马照身后,响亮地唤了一句。
“怎么了?”巫马照回首。
“如果可以的话,再回水月门来看看吧。”居忆鸢在夜空下悄悄地捏紧了拳头。居忆鸢觉得不会有人能在这么黯淡的月光下看清她的动作,还有眸底那份痛苦的坚定,不过这一切也自然被巫马照看了个清清楚楚。居忆鸢迅速说着,又缓步退后:“我会一直在水月门的,你去凌河清境的时候,我也会努力劝说我舅舅的!说不定……他就愿意帮忙了呢……”
巫马照淡淡笑了笑:“好。”
居忆鸢朝巫马照摆摆手,以示道别,巫马照没有回应,转身离去。居忆鸢回到柳悠然的身边,在灵熏的带领下,继续往客房前行。
客房所在的辰星楼仅有两层,虽说根据门口雄伟的石柱、其中精心制备的桌椅来看,这楼修筑得倒也不错,只是当居忆鸢进入楼阁,入目所见,满是灰尘、蛛网与掉色的壁画,这让她的心不禁沉了沉。
“二位并非爱侣吧?既然如此,便安排两屋客房了。”灵熏似也察觉到辰星楼的败絮其中,便只得稍稍解释道:“抱歉,水月门近两年没有人前来拜访了。加之弟子也懒散了许多,原本该打扫的地方他们也渐渐撒手不管了……真是非常抱歉,我会连夜将这里打扫干净的。”
“不必了。”柳悠然说:“姑娘你也累了,还是速速回房休息吧。”
“唔……”居忆鸢望着蛛网愣了愣:“那些撒手不打扫的弟子不会被处罚吗?”
“原本是会的,但护法孟婴烛大人日理万机,实在忙碌,对于此等事务,往往鞭长莫及。”
“可是,水月门应是也有训诫规矩之类的吧。”
“确实是有。掌门大人还亲手写了多份训诫,放置在弟子的房屋中……”灵熏腼腆地笑了笑:“没想到居姑娘对水月门训诫如此有兴致。”
“我想加入水月门。”居忆鸢轻轻说道。
她扭头望向柳悠然的背影,那个宽肩细腰、挺拔如松的身影入了房,消失不见,她便也回了头,推门就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