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历八年,富弼虽仕途失意,贬谪在外,可对他而言,却立下了一生中仅次于出使契丹的功勋伟业。
三月十八日,齐州两营禁兵密谋反叛,有密探暗告富弼,正值中使张从训在青州干当。事发之时,富弼依旧领着京东路安抚使的职务,故而也算不得越权,唯一的顾虑就是怕朝廷说他勾连内监。
他在府中长吁短叹之时,富解佩恰好经过,她也是心窍玲珑的,对其父好言劝道:“反正朝廷已经猜疑你,你若是什么都不做,兴许还有人说你勾连逆党,纵容他们作乱呢。既然横竖都会有人指摘,还不如顺应自己的本心和圣人的教诲。”
富弼听后恍然大悟,啧啧称奇,回房便对晏然说,“我觉得咱们解佩日后定能和你一般,做王佐的良辅。”
晏然撇了撇嘴,“我才不管他们做不做宰执妻,我只要他们每日都平安喜乐就够了。”
富弼沉吟,“闻琴过于温婉内秀了些,我不觉得应将她许配给未来的重臣,找个人品上佳的清流是再合宜不过的。”
晏然像看陌生人一般看他,“怎么,你不要找三元及第了?”
“这话说的,难道我是卖女儿的吗?”富弼嗤之以鼻。
坚定了心意,富弼便以事急权牒本官及密牒齐州,尽数将叛军捕获推究,斩配百人。朝廷以其功劳,再授富弼礼部侍郎,富弼避嫌上章不拜。
此事刚告一段落,又有大事传来。
六月六日,黄河在澶州决堤,河北流民奔走青州。
消息传到富弼这时,第一波流民都已经快到青州城下了,富弼的下属幕僚们汇集一堂,个个都神色凝重。
“我在州府时,未曾遇到灾荒,”富弼按了按眉心,“诸位可有高见?”
“按照先前的惯例,只需将灾民聚集到城中,然后再施以粥饭,此事便能迎刃而解。”有一人壮着胆子开口,其余人纷纷附和。
富弼不说话,淡淡地看着他们,众人见他不置可否,附和之声渐息。
富弼这才不慌不忙地开口,“迎刃而解?确实,等到瘟疫横行再相互踩踏,最终酿成官逼民反、盗匪作乱,人都死绝了,问题确实也解决了。你们这是救民呢,还是杀民呢?”
众人面面相觑,通判开口问道:“大人以为如何处置?”
“这么多人,首先就是要有粮,事急从权,先将常平仓里的粮食取出,今年青州是丰年,可以请百姓捐献,实在不行可以赎买;其二,就是要有安置之所,公家的庐舍不谈,若是有空置的,便也请暂时献出,之后归还,若是借给公家,明年可以考虑减免税赋;其三,山水林田但凡有出产,听任流民自行获取;其四,为防止瘟疫,死者用大坑合葬,将它叫作‘丛冢’,若要落叶归根也可以,那就离开青州,带着尸首自行离去,也不要再得我青州的赈济,我不可能为一人之私,坏一州大局。”
“大人考虑得的确周到,只是我们就这么些人可调动,哪里能做得了这么多事?”
富弼早有想法,“我朝冗官也不是一日两日,那么多前资、待缺、寄居的闲在家中,不如将他们叫出来临时听用,也发给俸禄,让他们安抚灾民,分法粮食柴水,若是有功,到时候我自会上表为他们请赏。”
见其余人并无异议,富弼便起身,“吩咐已毕,流民一事便劳烦各位了。”
从古至今,救灾都是个极其琐碎吃力不讨好的苦活,自从六月八日起,富弼便夜夜宿在衙内,除去晏然心疼他,给他送些膳食,便再难看到他一眼。
事实证明,富弼的辛劳收到了回报,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便筹得公私庐舍十余万栋安置流民,每隔五日便派那些散官带着韭菜慰问灾民,灾民情绪十分稳定。对于那些青壮年且无有家室的流民,富弼还将他们编入马步军九指挥,同时还进行屯垦。这时谁也不会想到,富弼留下的这些兵勇为基础,在后来滕元发等人继续推行强军之策后,慢慢成就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后来各路兵马在历次征战中损失众多,唯有“青州兵至今为盛”。
老少爷们忙着赈灾出力,妇孺也都没有闲着。就连金贵如晏然,也觉得这是个极好的公益教育机会,便带着两个女儿和城中的妇女一起,捐钱捐物,又派遣家中的奴仆前去帮忙赈灾,家中的厨房更是一刻不歇,最终捐出千余个馍。
就这样硬撑了一整年,第二年麦熟之时,除去已经被招募为兵的万余流民,剩下的流民按照路途远近分发粮食,纷纷返乡。临行之时,万人叩拜富弼,并献上了万民伞。熬得颇为黑瘦的富弼看着他们,心中一阵激荡——帝王的猜忌,小人的谗言,仕途的失意,此时此刻都不再重要了。
全青州万众一心,迸发出令人惊叹的力量,此番仅青州一地,共救活五十余万人。
晏然在人群中看着挺拔而立的富弼,心中充满自豪,若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刻富弼身上应当金光闪闪,堪比奥斯卡小金人了吧?
送走最后一批流民,富弼累得闷头大睡了两日,醒来后又忙着整理他在赈灾时的奏章以及其他心得体会,著有《擘画屋舍安泊流民事指挥》、《晓示流民许令诸般采取营运事指挥》、《支散流民斛斗画一指挥》、《与执政乞斛斗济民书》、《乞拨河北逃田为屯田奏》等,这时的富弼和晏然都不知道,他的种种举措后来会被大量引用进后世救灾的集大成作《救荒活民书》里。
宋史日后将会这般评价富弼今日之举,“自弼立法简便周尽,天下传以为式。”
晏然托腮看着眼前这男人,他不善言辞,在文豪如群星的仁宗朝,没有半首词能流传百世,也不似后世的王安石,变法惊动天下,百世皆知。可她更敬重这样的男人,也以自己能帮他为傲。
“怎么了?”奋笔疾书的富弼抬眼看她一眼,颇为疑问。
晏然轻声道:“以君子之德建不世之功,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也占了两吧?”
富弼难得有些赧然,但最终仍故作姿态道:“我做事但求无愧于心,这些不过虚名罢了。”
晏然未揭穿他,也跟着他柔柔地笑了。
立下这么多功业,若是还不将他召回京,恐怕谁也说不过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