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深,夕阳染红了半边河水,草地泛起薄薄的金黄,微黄色的苇花在风中摇曳生姿。
河边,倒映出两个相互依偎的影子。
唐纪柔搀扶着柳苏州,两人走的很慢,葛郎中的金疮药确实管用,才敷了一次便好转了许多。这一路走来,两人皆是相顾无言,各怀心事,不知道话从何起,一个深觉自己连累心上人无辜受苦,一个认为自己身为一个男人无力维护爱人的名节。
落日熔金,河面上传来嘎嘎的叫声,“是天鹅。”唐纪柔玉手一指,柳苏州看到河面上游来两只通体雪白的天鹅,这两只天鹅交颈缠绕,其中一只正在为另一只梳理羽毛,看上去极为恩爱。
“你既然喜欢那便去河边看个够。”柳苏州拉起唐纪柔的手腕走至河边,这才发现两只白色的大天鹅身后还有七只毛色灰白的小天鹅。
“你看,天鹅幼崽,天鹅每次产卵在四至七枚,我家乡的人都特别喜欢天鹅,有些有钱人甚至不惜花费重金买置天鹅,只为了能有一个好兆头。”唐纪柔喃喃,似乎在为那些天鹅的处境感到悲凉。
“好兆头?”
“对。天鹅一旦结伴便是终身伴侣,雌天鹅在产卵时,雄天鹅在旁边守卫着。遇到敌害时,它拍打翅膀上前迎敌,勇敢的与对方搏斗。它们不仅在繁殖期彼此互相帮助,平时也是成双成对,如果一只死亡,另一只也确能为之‘守节’,终生单独生活,可谓忠贞不二,我见过有族人在举行婚礼时用成双成对的天鹅做聘礼。”
柳苏州看着唐纪柔,她的目光飘向远方,眼底闪现一丝忧郁,他很想亲口表达自己的心意,却又没那个勇气。他轻咳了一声,这一声又牵动了臀上的伤口,柳苏州垂首拧眉。
“咱们还是赶紧回去歇着吧!”唐纪柔小心搀扶着柳苏州。
柳苏州温声安抚唐纪柔,“没关系,这点小伤我还是能受得了的。”
唐纪柔沉默,他未来是要成就大事的人,这板伤与刀剑造成的伤相比的确是小伤,而且不算什么。
“还不赶紧过来,肚子都不饿吗?”站在距离她一丈远的地方,柳苏州转身冲她喊着,语气温和宠溺,像是在哄自己的孩子。
唐纪柔回过神,才发现自己已经距他好远,急忙拎起裙摆,小跑跟上。柳苏州看她憨态可掬的样子,轻柔地扯了扯嘴角。
这时,有山风吹来,荡过林海绿原,哗啦啦,一浪接过一浪,吹落了道路两旁开的茂盛的槐花,白色的小花平静的下落,铺在两人的肩头。唐纪柔想起很久之前看到的一篇微小说——《需要浪漫雪中》,大概情节她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文章的最后,男女主人公在细雪中拥吻,一场大雪似乎预示着两人即将白头的爱情故事,这也正是她所向往的。看到有花瓣无声的落在柳苏州的发间,唐纪柔踮起脚尖想要为他摘下,柳苏州似乎是察觉到了发间的动静,此时竟忽然转身,手刚好触过她微微鼓起的胸脯。就这样,两人无话,气氛尴尬,唐纪柔满脸通红,像是一个烤地瓜。柳苏州强忍着笑意,在前走着,“赶紧跟上来,当心又被大白鹅追。”柳苏州戏谑她。
唐纪柔只小声哦了一声便乖乖跟在他的身后,这一次她有意和他保持距离,免得被人瞧见再惹来诸多事端。
到家时,天色已黑。柳白氏就在院中坐着,身后站着的柳芝州冲两人眨了眨眼,这意思是说话要注意,别被母亲抓出了错处。
“真是儿大不由娘,现在有能耐了,长本事了,竟然不顾自己的身份和形象与人打架,打的还是你亲如手足的兄弟,今日东窗事发,你挨了板子,也许他日便会因为一个女人命丧黄泉,落得和商纣王、周幽王一个下场。”柳白氏瞪向唐纪柔。
唐纪柔不再躲避,她知道柳白氏这样的腐朽思想已经无药可救,这个年代人多半已经无药可救,他们都是饱受封建社会摧残毒害之人,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这话不错。唐纪柔本有一堆话等着柳白氏,可看在柳苏州的面子上,最终化为心中一抹无声的叹息,怨恨在心,她难抒胸意。
“母亲,此事是周益寿挑衅在先,与孩儿无关,更与纪柔无关。”柳苏州上前迈了一步,将唐纪柔护在身后。
柳芝州在母亲身后看得起劲儿,她早就看不惯母亲的做派了,如今连一向听话懂事的二哥哥也公然反抗了,而且是因为一个女人,这当然是一出好戏。
柳白氏抱来亡夫的牌位,让柳苏州跪下。柳苏州身上有伤,但又不敢违背母亲的意思,于是便跪了下来,“你对得起你爹吗?你以为一个亭长的官位是这么好得的吗?这都是我一针一线,缝缝补补给你捐来的。”
这话听着唐纪柔好生别扭,感情瀚海国的开国皇帝在未登基之前竟然也花钱买官,不过柳苏州为人正直,为官清明,在淇县一带那是有口皆碑,这亭长是不是买来的倒也显得买那么重要了。
“孩儿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柳苏州问心无愧,仍旧嘴硬,不是自己的错绝不低头,若是自己认错,将置唐纪柔于尴尬之地,“就是周益寿挑衅在说,我不能让人侮辱纪柔。”柳苏州迎上母亲的目光。
唐纪柔觉得柳苏州太男友力max了,这一幕应该让那些直男和妈宝男好好看看才对!
“好,你不认错,我就一直打到你认错为止。”柳白氏扬起拐杖朝柳苏州后背打去。
柳芝州不敢睁眼,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
一声闷响之后,柳苏州缓慢睁眼,背上竟无疼痛,而是一片绵延的柔软,原是唐纪柔趴在了他的后背,为他承受了母亲这一杖,“纪柔,你没事吧!”柳苏州满是急切。
柳白氏也没有想到唐纪柔竟然有如此的魄力,她心头一颤,举着拐杖愣在了原地,打从她第一眼见到唐纪柔时便发现她眼神中有一股子劲儿,这种劲儿是她这种逆来顺受,无力和命运抗衡的女子所没有的,所以在丈夫有了外心之后她想当然的选择了顺从,同意丈夫柳风骨纳杨萧然为妾,继而被那人抢走了一切。唐纪柔不同,她眼神纯净无波,笑容坦荡,柳白氏最终承认了这一点,唐纪柔是和杨萧然截然不同的女子,但正因如此她才觉得可怕,儿子已经不是从前的儿子了,就连芝州的心也变得躁动起来,家里的局面已经超出了她能控制的范围。
“我没事。”唐纪柔直起身子,缓缓开口,“事情因我而起,您要罚就罚我吧!柳大哥身上有伤,葛郎中刚给他敷了金疮药,求您别打打他了。”唐纪柔哭诉。
柳白氏没再说话,抱起亡夫的排位颤颤巍巍的回了屋内。三人面面面相觑,还以为柳白氏会继续发难,没想到竟是如此。
晚饭早已做好,柳白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她取来了床下放着的金漆,一遍又一遍将亡夫和长子的牌位描亮,金色的油漆透着一股子明亮,庄严,似乎映亮了柳白氏苍老的脸,她瞬间变得年轻起来,仿佛一夜之间回到了从前。那时的她和柳风骨恩爱和睦,他会教她看书识字,但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幸福犹如泡沫,经风一吹消散到了别处···
眼下,天色不明,天幕像被层层黑布严丝合缝的遮挡了起来,不见光亮。翌日,柳白氏起的很早,乡间小路上响起细微的拐杖轻磕土地的声音。
行至葛郎中家中时,天色渐明,篱笆院内传来葛郎中的声音,他每日都起的很早,是在练能够延年益寿的形意拳,柳白氏犹豫了许久,最终还是走了进去,葛郎中已经练完了形意拳。
“柳老夫人,有什么事吗?”葛郎中微微一惊,柳家距离自家还有些距离,怎么柳老夫人一个人拄着拐杖前来,竟无人陪伴。
“我那屋里闹耗子,我睡不着,就想着买一些砒霜,但是看您在练拳,又不大好意思进来。”柳老夫人让自己的话听起来可信一些。
“哦哦,原来如此。”葛郎中知道柳家的家风,柳老夫人极少出门走动,出来定是有要事,但砒霜事关重大,若了惹了麻烦,只怕自己也难逃干脆,于是偷龙转凤拿了一包麻沸散给了柳白氏。
“老身谢过葛郎中,这是银两。”
“不用不用,不大紧的。”葛郎中慌忙摆手。
柳白氏的目的已经达到,便也不再推辞,拄着拐杖回去了。葛郎中看着柳白氏的背影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但这感觉他又说不上来,总觉得心里发毛,尤其是她方才接过药时的情形,快慰之中又带着一丝恐惧。
柳苏州身上有伤,但仍处理着都亭中的事务。一连三日他都没在家中吃晚饭,柳白氏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她从高处将自己的藏好的猪肉脯和梅干菜取下,打算给唐纪柔做一顿丰盛的菜肴,让她在美味中死去,权当是为她践行了。
“孩子,你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你出现的不是时候。”柳白氏把心一横,将药都倒了菜中,白粉被酱色的汤汁吞没,渐与,融为一体,她取来一根筷子,搅拌均匀。
“母亲,你在干什么?”这一幕刚好被站在门口已久的柳芝州看到。
“我没干什么。”柳白氏尽力握住掌心中的黄色纸包,故作镇静道:“你看错了。”
“你不说那我就去告诉二哥哥,让她来做定夺,方才的一幕我都看到了。”柳芝州威胁道。
“你站住。”柳白氏呵斥她,“这里面是毒药,唐纪柔这样的女子不能留在你哥哥身边。”
柳芝州愣在当场,动也不敢动,只觉周遭阴风阵阵,脊背发凉,“母亲,你这是在杀人,若是东窗事发,可是会连累全家的。”这个时候,她最先想到的是自己,而不是劝母亲别做这样的糊涂荒唐之事,毕竟二哥哥对唐纪柔的感情不一般。
柳白氏拉住她的手,“你想想,你哥哥为了她不顾自己的官职,竟然在街上公然打人,这也就罢了,淇县里的那些风言风语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若是再和她沾染关系,只怕以后嫁人都难,我这是在为你们两个考虑啊,即便唐纪柔无辜,但也人言可畏,你能堵得住这悠悠众口吗?”柳白氏捏住了柳芝州的软肋,试问天下女子有谁不愿意嫁给一个称心如意的郎君,这件决定她后半生将如何度过的事情自然是一等一要紧的事,柳芝州虽和唐纪柔走得亲近,但她骨子里确实一个极度自私的人,拿捏住了这一点,柳芝州自然不会将这件事捅出去。
柳白氏的声音寒若冰针,字字扎在柳芝州的心上,是,她确实害得哥哥受此牵连,若是日后再影响自己出嫁,那便更是一件糟心的事情,她在这个家本就过得艰难,若是再无一个好的夫婿,只怕一生无望,终日与眼泪为伍,与残灯相伴,她不能落得这样的下场。
人都是自私的,永远都是将自己的利益放在首位,柳芝州觉得心寒,但也无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颤颤巍巍走出厨房,手指握紧门沿,这门沿破旧不堪,经她一握,便有木屑掉落下来,柳芝州冷冷转身,弹去粘附在指缝间的碎屑,紧咬着自己的下唇,从口中艰难挤出这样一句话:“晚饭你们吃吧,我不吃了。”她已经下了决心,决心对此事充耳不闻。
厨房里只剩下了柳白氏,灶台上的一口大黑锅中正烧着香气扑人的烩菜,如今苏州不在家中,芝州又默许了此事,柳白氏再无顾忌,将白粉悉数倒入锅中,蒸腾的哈气几乎将柳白氏整个吞没,四下无人,她再难掩饰心中的激动,“唐纪柔,这一次,你逃不掉了。”
唐纪柔没有想到柳白氏竟然会为自己做饭,还以为是自己的真心感动了柳白氏。
“伯母···”
柳白氏笑着,她笑着的时候嘴角和眼角都起了皱纹,“好了,吃饭的时候就不要说话,我就会做这几道菜,你尝尝吧。”柳白氏不断地给唐纪柔夹菜,要她多吃。
“芝州呢,柳大哥也没有回来,要不我们等等他们吧!”唐纪柔起身向外面望了一眼,只见自己和芝州的房中一片漆黑。
“芝州不吃了,不用管他们,咱们娘俩吃。”柳白氏艰难挤出一丝笑意,毕竟这是一条人命,经自己手的一条人命。
唐纪柔点点头,小尝了一口,单独和柳白氏相处,还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这感觉让唐纪柔窒息,柳白氏早已料到,因此在稀粥中也下了药,要的就是万无一失,一点砒霜便能了了她的性命,今日之后一家人还是和和气气的过日子,她会为芝州找一户踏实的好人家,也会尽力让苏州平步青云,陆家的势力不容小觑。
几口饭菜下肚,头晕之感袭来,唐纪柔觉得舌尖发麻,她艰难张口,可口中像塞了无数的细棉,让她无力说出口,眼前柳白氏的影响越发模糊,唐纪柔知道她这是对自己下了狠心。
“孩子,你可别怪我心狠,我家苏州是要成就大事之人,自然不能留你在身边,你会让他分心的。”柳白氏还在笑着,只是这笑容如今看来比恶鬼还要狰狞丑恶,她的声音听来格外渺远,嗡嗡嗡的直响,像是丧钟的声音。
须臾,她动也不动的趴在桌子上,身后响起了一阵细微的开门声,白亮亮的月光堵在了门口,投下一人漆黑的影子,是柳芝州,她不是来救她的,而是来送她最后一程,毕竟相似一场,可一切也只能止于此。
“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了。”柳白氏如释重负,总算了了一件心头大事。
柳芝州不知道母亲是如何仅凭自己之力将唐纪柔抬上马车的,等她回过神来的事情,马车已经驶出的有些距离了,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觉得人心的可怕,因为母亲,因为自己。
四周忽然没了光亮,乌云遮月,柳芝州仓惶回到了自己的屋内,她抱膝坐在被窝中瑟瑟发抖,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