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是一个小镇子,叫丰良镇,那个镇子贫穷落后。邻镇的夜晚五光十色,丰良镇的夜晚依旧漆黑一片,像在地狱里面。
我是镇子里的一个傻子,最起码别人认为我是傻子,只因为我太不会说话。在丰良镇,经常沉默的人,都会被印上“呆子”或者“傻瓜”的烙印,用那里的方言来讲,更不好听。
我生性内向,其实是慢热,在陌生的环境中,不会说话,直至渐渐熟悉起来,才会开始跟周边的人谈笑风生。在刚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数学课,老师刚好问到一个我懂的问题,我就急匆匆地举了手,结果待老师点了我名字,我站起来后却呆住了,教室里几乎所有的人目光都直愣愣地向我射过来,我的脑子在这一瞬间像被纱布包住,与所有一切隔离开了,只有一片空白在我脑壳里回荡着,嘴巴像被胶水黏上了,整个人呆在那。从那以后,学校里的人都叫我“傻子”,包括老师也这么叫。
在我家周围的人叫我“傻子”,除了因为我太不会说话之外,还因为另外一件事,不过那是我上了初中之后的事了。
初中时的我喜欢写小说,虽然写得乱七八糟,但是点子还算有看头,写好之后在同学之中传阅,经常能得到一些赞赏。而那时的我构思小说的时候,有一个习惯,那就是骑上自行车,到马路上朝一个方向一直走,边骑车,边思考,当我想出点子的时候,就会小声唱起歌来。后来有一次,我跟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想出了点子,得意地哼起了小曲,路过一户人家门前时,这家小孩刚好跑出来了,他妈妈就赶紧将他一把拉了回去,说:“小心,那个傻子又来了。”我左顾右盼,马路上除我之外,没有别人。
但自从我考上县重点高中之后,就没人叫我“傻子”了,毕竟那个镇子里能考上县重点的没几个。“傻子”在那个镇子里是专门被人们欺负的对象,就说说我还读小学三年级时候的一件事。
小学时代,我被周边人看成“傻子”,但令当时的我欣慰的是,我不是当地唯一的傻子。小波波是一个安静的男孩,就住在我家附近,说他是男孩,但大家都不承认。因为,他很娘。他喜欢一些女孩的玩具,比如芭比娃娃、动物玩偶、过家家道具等等,他父母不给他玩,他就自己到处捡破铜烂铁,拿去卖钱;有时候,他爸爸给他遥控飞机、机器人之类的玩具,他就把它们统统低价转卖了。卖来的钱全去买了女孩子的玩具,偷偷藏在家里,自己跟自己玩。这么小就这么有商业意识,我其实很佩服他。但没有人看到他这一点,只觉得他脑子有问题。一个男孩子,喜欢玩芭比娃娃,不是脑子有病是什么呢?
小波波不仅喜欢女孩子的玩具,而且还非常胆小,除了人,简直什么都怕。附近的一些大孩子,为了耍他,经常拿一只或两只小虫子去吓他,有时是蝉,有时是蜘蛛,每次都能把他吓得尖声惊叫,屁滚尿流,男孩子便都笑他:“真是傻子,连虫子都怕,还是男的吗?”“把你家里的芭比娃娃拿出来啊,或许她们会帮你杀虫子。”小波波一句话不敢反驳,眼睛噙着泪水。这样,就更没有人承认他是个男孩了,甚至有些不怀好意的大孩子还会去抓住他,强制给他扎小辫子,还夸他“真漂亮”。
小波波不仅没有男孩朋友,更没有女孩朋友,从小到大,在学校里,在人群中,茕茕独立。
我们那里当然还有一群女孩子,她们喜欢整天聚集在一起,像在花园里成群结队翩翩起舞的蝴蝶一样。她们最喜欢去的地方,是在河边的竹林。那里的竹林不知道已经存在多少年了,竹子棵棵挺拔苍翠,布下的阴影密不透风。那四五个女孩子就各自带着洋娃娃、过家家道具到竹荫下玩耍,银铃般的笑声成了这一带最动听的声音。
后来有一天,那四五个女孩子都跑到小波波家闹事,附近的小孩子也都跑出来看,看见那四五个女孩子中,有的双手叉腰气势汹汹,有的双手抹泪泣声不断,附近的小孩子就都好奇地探着脑袋看,其中之一便是我。
事因是这样的:那四五个女孩子本来聚在竹荫下玩过家家,忽然其中一个女孩子看到远处河里游着几只鹅,就大哄大叫,于是四五个女孩子全都放下玩具,一齐跑到河边看鹅去了。等她们看完鹅回来,大吃一惊,竹荫下的玩具全不见了,其中一个女孩子当场放声大哭。
看到这里大家都明白了,所有女孩子都将这个贼指向一个人,那就是小波波,这个喜欢芭比娃娃的傻男孩。
“不是他还有谁,附近的女孩都在这了,只剩他喜欢女孩玩具,一定是他偷的。”那个领头的女孩晃着两根辫子说,其他女孩在她吼出来的气势中纷纷补刀:“对,就是他,他家娃娃都给他爸扔了,他只能偷。”“只有傻子才会做这样的事。”“就是他。”
小波波此时正躲在屋子里,只有他父亲站在门口应对这群叽叽喳喳的小女孩。“刚才我家那兔崽子确实出去过,但他回来的时候,也没见他带玩具回来啊。”小波波父亲不耐烦地长吐一口气。
“肯定是给他藏到什么地方了。”领头女孩马上说道,其他女孩也立马跟上:“对,被他藏起来了。”“快让他带我们去找出来。”“那可是我最喜欢的玩具。”顿时骂声哭声响成一片。
小波波父亲“唉”了一声,转身恨恨地朝屋里喊:“波波你快出来,都怪你平时傻里傻气的,玩什么女孩子的玩具,现在我不管了,你赶紧带她们把玩具找出来。”小波波不敢违拗父亲,只好畏畏缩缩地走出来,看着那几个女孩子向他怒目而视,他当下就哭了,涕泪横流,边哭边说:“我没拿。”
尽管他这样说,但他还是像一只鸭妈妈带着几只小鸭子找吃的一般,带着这几个女孩子到处走来走去,他一边哭着一边在前边带路,后边跟着那几个女孩,都用毫无耐心又愤恨的目光盯着他,那些目光像锁链一样捆在他身上。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偷那些玩具,只看到他从这边走过来,翻翻那里,又从那边走过去,掀掀这里;那几个女孩子也像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到处转,嘴里不停地说:“到底在哪?”“那可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你自己藏在哪儿你不知道吗?”谩骂声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行走。
我看着觉得小波波实在可怜,但也没去管太多,毕竟我当时也只是小孩子,于是我看累了就自己走回家去了。所以,后面的事,都是我听说的。
小波波带着女孩子们几乎走遍了所有地方,就剩河边了。于是,女孩子们催着小波波到河边去。小波波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红通通的双眼和风干的泪渍,他累极了,黄昏下的阳光把他的身影照得更加瘦小。
来到河边,小波波茫然地走着,疲惫的眼睛只空洞地望着前方,跟在后面的女孩都是一副“绝不放过”的模样。晚霞泡在河水里,被不平静的河水搅碎又抚平,几个小孩的影子也在这红色的河面上随波晃动。
那个领头的女孩看着小波波瘦弱的背影,早已经失去了耐心,她扯开嗓子大吼:“死人妖,你到底把我们的玩具藏哪去了?你以为你只要不找出来,我们就会放过你吗?”小波波没有搭理她,这让她彻底恼火了,她急速地四下张望着,心里想找一块石头砸死他,却只看到了一只黑甲虫,她便弯腰伸手立马抓住了它,然后跑到小波波面前,把黑甲虫朝他扔去。小波波看到黑甲虫飞过来,心里一惊,大叫一声,一个踉跄,跌进了河里,河水像潜伏已久的大嘴,迅速咬了过来。
等到这群女孩子大叫着把大人叫来时,小波波已经不在了,那条河流也从此在周边人心目中成为一个诡秘恐怖的存在。而领头女孩家与小波波家之间的纠纷,也像这条河一样,不曾断绝。
这个喜欢扎着两根小辫子的领头女孩叫张燕,她后来成了我的女朋友,有关这件事,我们也是以后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