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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姊,阿姊……”燕儿急忙忙一个箭步冲进来,“咱妈差人给送鸡汤来了,你赶紧喝两口,不多时就得登台了。”燕儿一面说一面将汤锅子拧开,一股浓烈的鸡汤味儿便疯也似的往心肺里钻。

“什么咱妈!别叫那么亲热,我妈早死了,那是你妈!”冷冰烦得厉害,言辞不自主地重了几分。

遥想阿母在世时,她熬的鸡汤也是这般香,桂皮枸杞连着刚入冬的萝卜,文火慢炖三五时辰,盛出来再撒上些葱末儿,那就是人间仙品,一碗总不够,还得再来一碗。

燕儿已将一碗汤盛好,闻言端在手中,送也不是,不送也不是。

“阿姊……”

“说了多少次,切莫再叫我阿姊!”冷冰蛮横切断燕儿言语,“我不叫苏凤,也不是你甚么阿姊!最后一次警告你,我是冷冰,你得唤我小姐!滚出去,把这恶心东西也一并拾掇出去!”冷冰暴怒,扶着额头,脑筋伤透。

自阿母离世后,冷冰是闻不得鸡汤味儿的——这点,燕儿是晓得的。

燕儿总想招惹她。今儿个,正是阿母离世十年之祭日,燕儿这小伎俩确是触到冷冰的底线了。冷冰无数次地在心中骂过这个鬼迷心窍的缺心眼儿,自己过得不好,对她能有何益处。

燕儿眼中噙了似有似无的泪,委屈地拎着汤锅子出了化妆间。方出化妆间大门,只见她眼角一瞥,嘴角禁不住地一提,心中自有一番得意的小欢喜。

屋内冷冰伤心至极,思绪飘至很久以前……

那时,总觉夏日比冬日要长,阿母总好坐在院子里的合欢树下绣衣纳鞋,冷冰——噢,那时人世上并无冷冰,那时她还是一枚无忧无惧的天真幼童,那时她名唤苏凤。幼时经年,还是小苏凤的她便总窝在阿母腿边缠着她讲神神鬼鬼的故事,什么花妖香玉啊、女鬼李氏啊、连城和乔生啊……太多太多,有时讲至惊惧处,阿母便故意地炸声一响,吓得小苏凤连忙捧着小脸儿满院子地叫。如今这唱戏的尖亮嗓音,怕多半是被阿母那时一个个故事给吓出来的。而每每小苏凤被吓得叫着跑了几圈后,又会茫茫然凑过头来,又喜又怕地问,然后呢?……

苏凤打小就喜欢那些人神妖魔之间的爱恨情仇。漫漫长夏里,如是就着一支橘子汽水、一盘绿豆糕,窝在树荫下,听阿母讲故事,那便是顶好顶好的事儿了。

那时,蝉鸣蛙叫样样都好,麦芽糖橘子水件件都喜欢,时光命运统统都不错。那时,风高云低,山有山的样子,水有水的样子,一切有一切的样子。那时,阿母尚在……

想至此,十年时光仿若疾风翻书倏忽而过,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了。冷冰不禁泪涟涟。一壁掉泪,一壁匆匆揩——是怕妆花了。

“冷小姐。”不多时,敲门声笃笃笃。

“冷小姐?”魏老板复又唤一声。

冷冰这才将魂魄从九霄外扯回来。

“哎呀,吓死奴家了。我还说是哪个冒失鬼,唐唐突突的,原是魏先生呀。”

她轻轻巧巧转个身,便云开明月来,又换了一副喜乐作态。这作态是再成熟不过的,一颦一笑一蹙眉,尽在掌握中。这些年冷冰戏红人亦红,并不冤枉的。

“净胡说!太平世道,哪来的甚么鬼不鬼?”

“魏先生这么说,可就真误会了,这世道,可从未太平过。这天津城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事儿可多了。”

魏老板是聪明人,此语明摆着话里有话,不接不好,接着又烫嘴。遂索性挨着冷冰坐下,沉默着把玩起梳妆台上的金雀钗,不搭腔得了。

“不知魏先生,此行过来,有何贵干啊?”

冷冰行里行外没栽过跟头,一是因她唱腔可人演技卓佳,二是因她在逢人说话上,格外拿捏分寸章法。做人做得跟她脸蛋儿一样周正漂亮。

从商的,又不是儒商,身上难免都会沾惹些铜臭味,他们骨子里还是倾羡读书人的,所以听到这左一句“先生”,右一句“先生”的往自个儿身上堆,总叫人会生出些欲拒还迎的喜悦来。

魏豪生一直觉得,旁人百句“魏老板”,都不及她冷冰一句“魏先生”来得动听。

“你告诉我,你方才神游到何处了啊——竟敲门好些声都未听到?”

“你尚未答我,倒盘问起我来!”

哪个男人受得了她这小嘴一嘟!

“我呀,我过来就只是想瞧上你一眼。”说着手就冷不丁搭上冷冰的纤纤玉腿。

“色胚!”冷冰将魏豪生那粗手一敲,莞尔俏笑道:“男人啊,最擅长的就是甜言蜜语。只要把女人哄进了帷帐,完了事儿一溜脚就跑得连鬼影儿都不剩,你这种男人我见多了。不好意思,魏先生,我好咸的,不喜甜食。”

“我就喜欢你这俏脾气。”魏老板欲要继续与她调笑,只见冷冰已然正身,对镜描起眉补起妆来,只好作罢。

“好了,也不与你消磨了。我来是跟你谈一桩无往不利的好买卖,只看你做与不做了。”

“这世上哪还有白吃的早餐?哪还有不扎手的刺猬?”

“这世上,也没有不伤人的玫瑰。”魏豪生笑说着,正欲抬手挑逗冷冰下巴。

登时,燕儿又急不隆冬地闯进来,唤道:“小姐,该上台了!”

冷冰闻言起身,正好便如游鱼般游刃有余地滑过了这魏豪生的调戏,陶陶然踱步至几尺开外。魏豪生回过身来,只见这一水的大红旗袍衬得她的玲珑身段一览无遗,信手抬眉间是说不尽的风情。只见她明眸善睐,皓齿醉人,肤如春梅绽雪,腰身又似弱柳扶风,走起路来自带一阵清风——这是骨子里媚的女人。

魏豪生偷偷咽了咽口水,便张望着听她回身,满面堆娇,一身是俏地说道:“魏先生,这位是我助理燕儿,生意上的事儿您大可跟她谈。她年纪小,若有怠慢的地方,还望您前后照应着些。”

言罢,她又走到燕儿身旁,柔下面目来,细声道:“燕儿,方才姐姐我言辞激烈了些,你也不是不知道,今个儿是我阿母忌日,难免感时伤怀,语气重了你莫怪姐姐。这魏先生,你替姐姐好生招待着。”一语作罢,便施施然整着戏服奔着舞台去了。

小燕儿心中陡然一动,却也说不清确切滋味儿。但心里一想到站在身后的这风流老鬼,又恨恨地一咬牙,麻利地收拾了心情,转身便巧笑嫣然地招呼道:“魏老板,最近煤炭生意如何啊?”

“你认得我?”魏豪生明摆着急于从这个助理身上捞回适才与冷冰的对峙中落败的自尊与自信。

“那可不,您生意做得大,在众老板中,长得又是少有的倜傥。报纸上经常见您豪掷千金买些字画什么的做收藏,在这天津城里想不认识您都难。喜欢字画的人,气度都是好的。如今一见,我倒觉报纸上的描摹不太准确了。”

“此话怎讲?”

“您要比报纸上登的照片显得更精神些。”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跟着冷冰在这梨园行当里呆的时日久了,别的本事没长,识人认面,信口捡些漂亮词句溜须拍马倒是信手拈来的事儿。

夸人夸七分,多一分显得谄媚,少一分又不贴心。魏豪生被这一来二去的几句漂亮话挑弄得脸红了几分。逢人接物这么些年,这确是少见的。

“你倒是比你家小姐会说话,我喜欢同你聊天儿。”

“魏老板说笑了。不知魏老板,要与我家小姐谈些什么生意啊,您不妨与我说道说道?”终归是要拉回正题的。

这前后两声“魏老板”,却又将燕儿在他心中的形象打了三分折扣。

魏豪生自顾自地笑了笑,这可怜的自尊心啊!来世不做读书人,便不为人!

“也不是什么大买卖,就是几个生意上朋友附庸风雅,好些戏曲歌舞什么的。现在上海那边都时兴拍电影,于是技痒想要投钱请你们家小姐演出戏,也不准备指着它挣钱,纯粹图一乐,权当玩票了。至于酬劳什么的,任你家小姐开就是了。”

“是个什么类型的戏呢?可有盘算了?”

“本子倒是有个约莫的雏形。”

“那么,要我家小姐演个什么角色呢?”

“大体上便是从青楼卖唱的一小角儿,渐渐红了,其后又因所遇非人,又陨落的这么一桩故事。”

“这角色不吉利,想怕是我家小姐不会接的。”

“为什么啊?这角色冷小姐不陌生,难度也不大。”

“您也知道,我家小姐是唱戏的。隔行如隔山,您这赶时髦拍电影的事儿,我家小姐怕是不大会沾边儿的,这要是拍好了自然是好,但这若是拍不好,那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么。更何况这花衣柳巷的角色,时下,我家小姐怕是有所忌讳的。”

魏豪生这边厢沉默下来,笑笑,心说真是聪狡的女子。

登时,燕儿向着魏豪生走近了一步,不知不觉眉眼里多含了几分暧昧味道,细声媚笑道:“魏老板,要不……您看看这戏由我去演,可以不可以?”

魏豪生一闻言,起先一惊,这话不轻不重的,似玩笑又不似玩笑。但聪明人都明白,任何玩笑背后都是有几分认真意味的。

魏豪生心说,这丫头不简单。其后又定睛端详起眼前这个口吐莲花八面玲珑丫头片子来。只见她二十上下年纪,眼大浓眉,皮嫩肤白,那肌肤有如五月的初荷,秋晨的朝露,倒是比冷冰显得要更水灵些——毕竟是年轻。只是少了些冷冰拿捏得当的媚态和韵味,虽谈不上赏心,但起码也是悦目了,尤其是她那傲立的双峰,挑逗魅惑的眼神语气,一时让魏豪生有欲火焚身之态势。

“你啊?不错是不错,但……”魏豪生故作犹豫,她是人是鬼,此话是玩笑不是玩笑,先应承着,按兵不动总不会错——情场老鬼的推拿,魏豪生比谁也不差。

尚不等魏豪生把下面的话说将下去,燕儿便已摇摇曳曳近身过来,双手搭在了魏豪生胸前,顺势理了理魏豪生的领口:“魏老板,但什么但啊?只要您一句话,燕儿什么都……可以答应您,什么都……可以给您,只要您让我来演这戏,燕儿的一切就都是您的了。”燕儿故意将这话说得且慢且长且柔媚,柔媚得几乎可以将任何男人的骨头都酥掉。

她这是真要抢她主子的戏!

魏豪生这色胚也管不了她到底认真不认真。她既然有这胆儿抢下这碗饭,就必定做好了代价的盘算。更何况他这一时,还真受不了这玲珑女子的温柔攻势,当即就势将燕儿搂入怀中,又是亲又是摸的。

“魏老板别急呀,咱们话还没说定呢?”燕儿娇俏,将其推开。

“好好好,由你来演,由你来演便是。”魏豪生说着便又笼身过来,满身的欲火烧得他是备受煎熬。

“瞧你那猴急模样!当心让人瞧见,矮了你的身份!”燕儿一脸娇嗔,“你先去街头的云来饭店,我随后就到。”

冷冰在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半段过后,出得台来,于帘后候场的间隙瞥见魏豪生猴急似的火急火燎和燕儿一前一后出了剧院。

瞧见此景,冷冰嘴角极轻微,极轻微地一挑,眼中又有说不清的悲漠。心下暗说,跟她娘一样的贱东西。

舞台上正是精彩打斗戏,看客们“哗哗哗”掌声似潮。

二人一番风雨事毕,魏豪生累极,话不多说便困过去。燕儿躺在魏豪生近旁,眼里噙满了泪,戚戚哀哀,一阵梨花带雨。

别看在化妆间里,燕儿一副轻贱作态,嘴上舌灿莲花功夫了得,实则还是个处子之身。这次,她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对自己是真下了狠手的。她真是受够了在这同父异母的阿姊屋檐下做人。

旅馆中,当魏豪生急不可耐地褪去燕儿衣物时,她硬是不争气地紧张得直发抖,浑身抖如筛米的簸箕。

魏豪生停下动作来,狐疑地盘问她:难道……你还是个雏儿?

闻言,燕儿别过脸去一语不发,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魏豪生见状,心中好不欢喜。方才还是嘴上搅风弄云的狐媚妖精,现在倒变就个不懂人事的黄毛小丫头了,这一前一后的变化,着实叫魏豪生兴致大发。

在这梨园行当里,女戏子本就不多,十四五的学徒小妹的初夜经常不是给师父鸡鸣狗盗地夺了去,就是被年长些的师兄循循善诱地骗走了。这未经床笫之欢,保有处子之身的着实是难寻一二。魏豪生寻珠猎艳这些年,下至十四五岁的青春豆蔻,上至四十有余的过气女戏子,总算是又叫他魏豪生撞上个冰清玉洁的。

头次沾染处子之身,想必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彼时是与一个在租界里卖唱的三线歌女,歌女放浪形骸,行事过程简直叫他欲仙欲死美不胜收。其后又有一次,花了重金向一个嗜赌老倌的大女儿买春,但小女子极不配合,捶打咬掐吐口水无所不用其极。最终得逞是得逞了,但魏豪生身上已是姹紫嫣红,没有丝毫愉悦享受,倒像是受难。而翌日,便听闻这小女子吊颈身亡的消息。事发当晚,小女子的赌鬼父亲便死皮赖脸地前来哭丧勒索,他又散了一大笔钱财方才了事。

那些时日,魏豪生夜夜不得眠,总觉得小女子的魂魄无所不在,骇得他好长时日都不敢走夜路,不敢近女色。后又散财请道士来驱邪请福,此事才渐渐过去。

其后,他便暗暗觉得,良家妇人到底会守着些不值钱的贞洁脸面,还是戏子歌女放得开,事毕也无那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便一直乐得混迹名利场,或是直接进窑子,挥金如土寻欢作乐。

只是这处子之身,真真是好久好久不曾碰到了。那三线歌女的床帏绝活,其情其景回想起来都叫他莫名地亢奋。

往事不堪回味,惜取眼前人。魏豪生振作了精神,犹似见着稀世珍宝,对燕儿温柔有加,扶着她的肩,径直将她往床上带,哄她:“燕儿,来,别紧张,咱们慢慢来。今夜过后,你就是正儿八经的角儿了。”

燕儿不吭声,只是泪汪汪地点头,怯步与他去。

魏豪生方急不可耐地进入燕儿身体,她便感觉一阵天旋地转的疼,疼得她咬白了嘴唇也不敢声张,生怕魏豪生一时不快出尔反尔。

魏豪生兴奋而粗鲁地在她的身体里进进出出,有那么些时刻,燕儿恨不得咬断舌头,就此了断往生罢了。好在魏豪生体力不济,不多时,便觉一股奔涌热流淌进自己的下体。魏豪生犹如癫痫病发作似的抽搐了几下,便倒伏在她身上,喘着粗气,叹道:“老了,真老了。”说着便侧身过去,闭了眼,多余的一句话都没有。

时下,燕儿亦是连搭腔说话的力气都不再有,只觉得下体被撕裂般火辣辣地疼。伸手探上去,见了红,心中一阵寒凉。她就莫名了,也不是他娘的什么快活事儿,为什么这样多人对此趋之若鹜乐此不疲。

魏豪生困过去后,她越想越觉得委屈,便咬着嘴唇落了泪,连哭泣也不敢声张。这个中滋味,复杂难堪,不可名状。

她明白,此夜过后,她更是没有回头路了。

天津城的十一月,风黑月高,寒露危重,天气肃杀得厉害。仿似还起了雾,薄薄的一层,没轻没重地荡在空气里,来来回回,惹得人心下额外多了几分凉意。

夜半,冷冰下了戏台,打发了车夫,兀自买了些钱纸,蹲在街角烧给阿母,一壁烧,一壁生悲落泪。那些落成灰烬的纸片,被苍苍茫茫的寒风一吹,在空中散成一只只白蝴蝶,白蝴蝶渐渐地拼凑成阿母的脸。冷冰一时又心中哀痛难忍,时下已下了戏台,她也就再顾不上妆花或是不花了,任由眼泪胡淌,泪儿滑落下来糊在脸上便是一条黢黑鬼魅的毛毛虫,姿态扭捏地趴在她的娇娇玉颜上,形容难看诡异至极。

她一面烧,嘴上还一面哭念相思之苦,哭阿母在世时的如意不如意,哭自己在这梨园行当里的顺心不顺心。路过的少许行人,也无人认出这是当红的戏子,全都像撞见了野鬼似的唯恐避之不及。

烧完纸,竟自走在长街上,万千感念无人说,心下是再悲凉不过的。方才蹲在火堆前倒不觉得冷,这才片刻功夫,长街的冷风一吹,便灌得她身子骨由内而外阵阵地发凉。貂皮大衣不顶事儿,遮得住身子遮不住脚,脚踝骨冻得她瑟瑟地抖起来。

时下,她多想要一枚宽大的拥抱——阿母的,或是梁秋声的,都行。

可一个也没有。

她陡然想极了秋声。

冷冰想他时,便总想起此生初初逢到他时的情形。那亦是一个深秋的寒夜,天津城里一如既往的灯火恢宏,活色生香,纷扰嘈杂。冷冰一如既往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唱着戏。那晚唱的是《贵妃醉酒》。

一阵清脆急促的板鼓声响,她便登了台。一个亮相,她便是那三千粉黛无颜色,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杨玉环。她唱得是声声含情,句句带泪,如泣如诉……入了戏,她就真成了那坐拥风华的杨玉环,杨玉环也就是这孤苦无依的她。

“独坐皇宫有数年,圣驾宠爱我占先。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妾乃杨玉环,蒙主宠爱,钦点贵妃,这且不言。昨日圣上命我往百花亭大摆筵宴。吓,高、裴二卿摆驾!”

一段念白下来,却在下一个转身,撞见了一位新客。

呵!好不俊俏的一张面孔!只见这英挺男子一身考究孔雀蓝西装,领口别着精致的方巾,油头俊面,丰神清逸。这模子裹在一群寡衣素服的太爷堆里,显得格外打眼。

又一个转身,冷冰忍不住又偷闲探看他两眼。瓜子脸,鼻梁也高,眉间的英气逼人眼目,宛若玉山照人,这明显就是造物主偏心造出的模子!只见他坐于台下首排正中,摇头晃脑,一副沉浸模样,看来是个好戏的年轻票友了。

冷冰的心不由自主飞出去。俊俏小生她见得多了,比他俊的俏的,也不是不曾逢见过,却不知为何独独对他留了心。

冷冰在台上唱得是心猿意马,好歹平安无事将戏唱罢,方下台来,心中便涌起一股强烈预感,他会来找她。

果不其然,女人的直觉向来都准得要命。不多时,一个陌生声音便闯进了后台化妆间:“麻烦请问,冷小姐在吗?”

是寒冬暖阳照高林一般的声音,端正又温尔。

燕儿在门口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不像酒色闹事之徒,便放了他进来。

冷冰正卸妆,听闻他脚步声渐近,不由得背也挺得老直。

“冷小姐,您好!早有耳闻您的戏好,今日得见,果不虚传。您唱得动情极了。”梁秋声递上一束鲜丽百合。百合上尚还撒着些水珠,晶莹闪烁的,好不鲜活。

想必他是打听过的,冷冰好百合。

此前,已有好长一段时日,日日有人送一束百合来,也不具姓名。但不知为何,唯独今日没有。冷冰几番追询,燕儿说花童也不知哪位先生送的,只说那先生一身笔挺西装,长得英俊倜傥,出手也阔绰。

冷冰细细一打量,心下便知,这日日送花之人,该是他了,心下不觉又添了些微羞赧欢喜。

“谢谢!先生过誉了。还不知先生贵姓。”冷冰脸额微红,如晓日芙蕖,那眉眼中的羞恧就又添了几分。她轻轻一欠身,接过百合,颔首一嗅,转身放至台面,面色是愉悦的。

“噢,噢,该死!都忘了introduce myself.”他拍拍脑袋,一副懊恼模样。

是英文。此下,该轮到冷冰懊恼了。她竟自歪着头,额眉微皱,细笑看着他。天津城鱼龙混杂,租界也多。这几年,台前幕后酒局舞会上上下下,倒是见了好些洋鬼佬,前前后后能听懂会意的也就只有“哈露”和“好啊油”这两句,梁秋声这句七弯八拐的洋腔倒着实难为她了。

梁秋声又拍拍脑袋,可爱天真,伸出手:“不好意思,刚回国没几天,尚未适应过来。鄙人姓梁,名秋声。”

原是天津城有名的梁府三公子。前些年,他的风流气象也是有所耳闻的。冷冰心里禁不住一沉,想来也是与寻常豪门公子哥别无二异的,不过是假借听戏之名附庸风雅,实则别有所指寻花问柳来着。冷冰向来为此类有恃无恐的色胚所不耻,但明面上总还得照应圆满些。

“梁少爷好。”手伸将出去。

秋声轻轻一握冷冰指尖,牵起来,假式地一吻,旋即放下。这是英伦绅士的老旧做派了。

两人一时无话可说,气氛有些微尴尬。

秋声又摸摸后脑袋,有些手足无措似的,模样天真似孩童。

这一摸,倒把冷冰逗笑了。

秋声更窘:“那……冷小姐。改日再来听您唱戏。这深秋寒夜,湿气重,回身出门时多添件衣。在下先告辞,来日再见。”说罢,便逃也似的踅出了化妆间。

冷冰又忍不住一笑。他这一前一后语气里的三分温柔六分关切,以及那一分的羞涩不可说,是不同那些粗鄙阔少一进后台初次谋面张口就是要不要出去吃吃饭,散散步……模样冠冕猥琐得让人恶心的。

而这个梁秋声不然,好长时日不见其人只见其花,多浪漫的桥段——人世上,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浪漫?且看梁少听戏的模样,是真心要听她的戏的。冷冰心下便又觉他该是与寻常公子并不一样的。

此后,梁秋声便夜夜来听冷冰的戏,时常晚上没排冷冰的戏,他坐不了片刻便离席走掉。有冷冰的唱段时,逢唱必有花,回回都是百合,不曾间断。

台前幕后的师兄弟们都调笑冷冰,倒是遇到个真主儿了。

久而久之,这二人便开始约着吃饭、逛花园、游山水,或是寻些雅致的咖啡馆,闲坐一下午……他给她聊英国的逸闻趣事,她高兴时也捡着些坐科练功时的掌故与他说。

此后,他们的感情一路顺风顺水,相处也甚是欢快愉乐。

但这如壁花照月的二人,相逢相知之间,也并不是没有闹过矛盾的。

来年春天,冷冰在戏坊中早有耳闻,近些时日,梁秋声在与自己来往之间,还三不五时地与一位姓沈的世家小姐纠缠不清。冷冰向来懂得,人世间的七成误会都始于流言,而流言止于智者。她从来都只相信自己的眼睛的。别人的眼睛、嘴巴,以及自己的耳朵都不及自己的眼睛一半的踏实可靠。

所以,当冷冰搭车过塔子湖,冷不丁见到一个似花如玉的小姐挽着梁秋声的臂弯,一副玉颜渐展时,她没有愤怒,只冷冷一笑,心底里狠狠地嘲弄了自己一番。

此番倒是真眼见为实了,该死心了罢……呵,一个戏子,竟异想天开妄想得到一个世家公子的真感情,真是愚不可及!

其后,冷冰在台上唱戏时,对坐于台下的梁秋声视若无睹置若罔闻。唱戏的拦不住买票的,她尽管唱自己的,唱罢下台收工回家,概不见客。梁秋声再来寻她,她都称病不见,送来的百合也原封不动遣送回去。为了躲他,她丢了曲意逢迎,丢了八面玲珑,做了回真正的冷小姐,冷若冰霜不近人情的冷小姐。

梁秋声如堕云雾不知其故。台前幕后家门口,吃了几回闭门羹,他便觉得他们之间该有误会了。

这一日,梁秋声没去看戏。冷冰在台上唱时,一眼瞥过去,果不见其人,心下不知为何就咯噔空了一块,一不小心连唱调都漏了半拍。下至台来,也不闻敲门声,亦不见花童送花过来,她竟茫茫然有些怅然若失,于是悻悻然命燕儿收拾行装,打道回府。

此前也不乏痴心人追她,也是百般呵护万般宠爱的,尽管此后那些公子富商爱而不得,不见了热情,她也不以为然,只道是寻常。为何此番覆辙重蹈,竟这样搅动心性了呢,她不禁觉得这样的自己可怜,硬是给自己打足了气,挺直了脊梁往家里去。

不想,人力车方拉至家门口,黑暗处便闪出一道人影,拦住了去路。

是秋声。一撞见他的脸,她的心虽是窃喜的,但脸上还得装出没事人模样。只怕她当时还不知,面若冰霜,内心火热——便是爱了。

只见秋声的脸一半沉在黑幕里,一半浸在黄澄澄的路灯下,显得深情又疲惫。春寒料峭,他的唇亦冻得些许乌青了。

“冰儿,你为何百般躲我?”连说出的话,都有些微抖,想是等了许久了。

“梁先生何必多问,你我不过逢场作戏,何苦事事认真?”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罢。

“逢场作戏?你说,你与我是逢场作戏?”他一对灵目,不觉都急成兔眼了。

冷冰从车上走将下来,付了银钱,打发了车夫,又叫燕儿先回了屋。又旋即转身,站定在梁秋声面前。梁秋声看着她,等着她发言。

冷冰嘴角冷冷一提,不快道:“梁先生,怕是您误会了,我一介戏子,哪有资格是我与你这有钱有势的世家公子逢场作戏?”

梁秋声愠怒:“冰儿,你莫要摆出这副神情。这副口气,不好看,也不好听。我不喜欢。”

“不喜欢看就不要看,不喜欢听就不要听。在你们这些世家公子眼中,我等女子如粗衣麻布,初初觉得新鲜,穿在身上好不欢喜,时日一久,觉得硌得慌,浑身不自在,不喜欢了便到绸缎庄里再换一件绫罗布匹便是了,于你们并不吃亏的。”

“冰儿,你我之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认识你才是误会,一心以为你认了真才是误会!”

“我待你是认真的啊!”秋声更急了。

“够了,梁少爷,有些事,看破不说破。有些话点到即止,说破也就没意思了。我们这些戏子,没钱没势,但尊严脸面还是要些的。我话已至此,也别无他言。梁少爷请回吧,莫要再来叨扰我,便好。”

冷冰说着便转身进屋,心下松了一口气——结束了,都结束了。

“苏凤!你给我站住。”陡然,梁秋声一声暴喝。

冷冰站定在门口,一脸的心灰意冷,她又暗自提醒自己要撑住,这最后的尊严得守住。她冷着眼回过身来,一副冰冷作态,望着他。

“什么脸面不脸面,什么看破不说破!今日,我就要你说破,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梁秋声一脸的不解,一心的愤怒。

“好!”冷冰又自台阶上施施然走将下来,“我今个儿就卷起帘儿来,跟你唱个清清楚楚,也让你死个明明白白!”

“我冷冰虽为戏子,但在二人感情上,决不允许有另一人出现,连半个都不行。我问你,在你与我来往之间,你可曾一脚踩天,一脚踏地?”

“不曾有!”掷地有声。

“那日塔子湖与你携手同游的女子又是谁?”冷冰咄咄相逼。

梁秋声闻言,回想半晌,竟自“扑哧”一声,一时没忍住,笑得弯下腰去。

原是这样啊。他悬着的心算是放下了。

这回换作冷冰不解了,方才的嚣张气焰,撞见他的大笑,不禁气焰全无。她又不好拉下脸面作询问,只巴巴地看着梁秋声,待他笑完,自行解释。

梁秋声五内欢腾喜上眉梢,仍在笑。

“笑完没有?若没有,小女子累了,先告辞。”语气较之分分钟前,已是柔和了千倍万倍的。

梁秋声起身,拉起冷冰的手,陡然严肃起来,郑重其事地说道:“冷小姐,那是我的大房太太,她死了好些年了,这些年,她的鬼魂一直跟着我,那日你看到的便是她的魂魄。”

冷冰抽出手来,打他:“休得胡诌!你们男人最拿手的就是胡诌!”

“你们女人最拿手的就是胡想。”秋声一把捉住她的手,一揽入怀,冰释前嫌。

“你们还擅长胡来!”冷冰娇俏,从他怀里挣脱出来。

“好了好了,我投降!斗嘴斗不过你。”梁秋声举起双手来,“不与你调笑了。那个啊,是我远房表妹,名唤沈素之,是京城出了名的泼皮大小姐,打小我们便相熟,喜欢缠着我。小时候,姑父原打算是将她许配给我的,以便亲上加亲,但长大分别后,不想这丫头竟早已心有所属,弃我而去。此次前来,便是邀我们去吃她的喜酒的。”说着便又笑起来。

冷冰傻乎乎地低着头,不作声,完全失了方才咄咄逼人的嚣张气焰。又似是落了泪——是这几日委屈的。

——原来,自己的眼睛也并不是百分百可靠的。

但终归,心下的结算是解开了。

“你吃醋了是不是?你吃醋了是不是?”梁秋声弯下身子来瞅她的眼睛,直欢笑着打趣她。

登时,冷冰破涕为笑,小拳头直在秋声身上敲。其实冷冰也不知自己骨子里竟亦是有这副小女子的娇嗔作态的。

梁秋声再一把将她拉入怀中抱着,轻声细语如春雨润叶,在她耳边道:“凤儿,咱们以后再不要互相猜忌,再不要闹冷战,咱们仔仔细细做一对神仙眷侣,好不好?”

这声“凤儿”,她是好久好久没有听到了罢。

这情话,真醉人,让她顷刻想就此向跟前的这个人儿交代了余生。

渐渐地,自梁秋声不再叫她“冷小姐”或“冰儿”,而是唤她“凤儿”后,冷冰的心便全数交给了秋声。

即便师父曾三番五次训诫,一日为戏子,就莫要在凡人身上动了真感情。戏子就是戏子,戏子只有戏,感情也只能给戏,给了旁的,那一生就没戏了。他还说,戏子命贱,不配有感情,这就是戏子的命!

但冷冰真顾不上了,她做戏的时间太长了,她太累。她只想要一个男人,疼她爱她的男人,别的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她和秋声在一起后,秋声是全心全意待她,百般宠,千般疼。自那场误会过后,这二人的日子便也算过得相安无事了。她照常唱她的戏,他照常来听她唱戏。月下花前,东风伴流水。直到前些时日,秋声与梁家说,要与她成婚……

成婚?

一想至此,她心里不禁又冷了半截,泪不自觉地又涌上来。

真该死!我本不该是这般伤感模样。

冷冰六神无主地在这条宽大的梧桐道上带游带走,过了日租界的地儿,再往前走,走得没了路,抬头才发觉,这是到了梁家大院的门口了。

登时,正巧又撞见了方出得门来的管家周长青。

周管家长得瘦小干练,三十四五年纪,却生就一张市侩老脸。一对儿冒精光的细小眼睛,一副薄嘴唇,一眼便知是个精明人。

周长青幼年丧母,长至十岁时,父亲陡患疟疾也去了。此后,他便寄居于京城小叔姨娘家,小叔家经商,有钱有势。少年时,他跟着自己堂弟堂妹断断续续接受了些杂七杂八的西洋教育。他善计算,也有些语言天赋,尤擅日文。可惜家境不许,其后又因年少心气高,不愿寄人篱下,自十五岁便由叔父家里出来,独自打拼,辗转到梁府做管家,至今日已是六年有余。

周管家嘴巴严实,这些他自个儿的前尘细故,他都讳莫如深的,除了梁老爷知道他些底细,其他的人,对他更是知之甚少。

他行事麻利,记性也好,眼睛亦是尖亮的,为人场面上更是照顾得热络周全——做管家的,若没这些个本领,跟挑水劈柴的伙计又有什么差别?

“诶,这不是冷小姐吗?”是周管家先看见冷冰的。

冷冰闻言,立刻避身提手拭泪:“啊,是周师傅啊……”光听声音,也能听出嘴上是挂着笑的。

“您可别再叫我师傅了,听着叫人笑话。您叫我老周,或是管家都行,就是别叫师傅了。”

冷冰回过头来,欠身笑笑。

“您这是来找我家三公子的么?”

“不不,我这方下了戏台,想着散散心,不知怎地就到这儿了。”

周管家笑。

“冷小姐,方才似乎是哭了罢,不知是遇着什么伤心事儿了?”周管家试探性地问了问,原也是没想要着答案的。

“没,没什么。”冷冰答毕,又问:“不知周管家您这么晚出来,所为何事啊?”

“噢,您不说我还忘了,我这是要去给老太太抓药呢。老太太这些时候身子骨眼见着一天天消瘦下去,进食不下,大半夜又总咳个不停,有时气也提不上来,看了好些大夫也瞧不出个所以然来,便只能捡些不温不火的补药这试试,那试试。”

“前些时日,还听说老太太能下床走动,现下这么严重了么?”

“是啊。年纪上来,病来如山倒。府里的烂嘴的婆子们私下里都烂舌头,说老太太怕是腊月底看农历,没日子了。大夫私下里也说,怕是撑不到年头了。”周管家说这话时,声音也不自觉小了——世人皆如此,尽只能捡好话听,歹话无论听起来,说起来都得躲着些。

冷冰皱了皱眉,这么大的事儿可从未听秋声说起过。

“我也不跟您说了,得赶紧去捡药去,可不能让大夫们等急了,耽误了老太太的病情。若您不进去,回头我跟三少爷招呼声,说您来过了便是。”周管家一语未罢便急忙要走的模样。

“别。您别说。”回头来,又得花功夫解释,麻烦。“抓药这么小的事儿,干嘛不叫下人去做,这天儿又黑又冷的,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冷冰将话头又扔了回去。

“小的们去,怕不妥当。”周管家也不犹豫,信口捡来便答。“不跟您多说了,我得先去了。您早点儿回家歇着,这天怪冷的,又黑灯瞎火,这世道也不怎么太平,要不,我进门差个伙计将您送回府上?”

“不不不,不劳烦了。我自个儿幽游回去就好,不费事儿的。”

“那您自己个儿当心些。”

他笑了笑,言罢便急忙忙奔进了夜色里。

“行。您也路上注意周全。”冷冰嘴上招呼着,心里却比谁都明白,什么怕小的们去不妥当,分明是有油水可捞,怎可让他人分了田地去。

这偌大梁府,上上下下的,谁还没藏点小心思。

冷冰想着,若日后真嫁进了这梁家,怕是越发得夹着尾巴做人了,光是两个嫂子便不好对付,还有梁老爷、梁夫人以及一个与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三姨太得处处提防着,那梁府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数十张嘴也不是吃软饭的。

想着,也真叫人颓然。

这一夜,长风四起,秋寒浸骨,夜梦深重。

冷冰做了一夜的梦,一重接着一重。

梦见了阿母,在悬崖口,欲跳非跳,她的背影绝望不止,头发飘飞,疾声唤她,她缓缓回过头来却还是头发,骇得冷冰一阵惊声尖叫。

后又梦见燕儿和梁秋声在床上抚摸亲热,她就在房内,但无论如何她就是近身不得,亦发不出声音,整个人好似被摁进了水池子里,无力得紧。

还有一个梦是在寒冬时节,梁秋声在梁府的天井院子里,自腰间抽出皮带来抽打她,边抽还边骂她“臭婊子”,她厉声尖叫着四处躲,躲闪之间,不慎折了花草,落了一地的红。而老太太就穿一身黑站在回廊里,一个劲儿地笑,笑容似鬼魅,直骇人心魄。

最后临近天明,她又梦到两个疯子,头发散乱,坐在天桥下,嘴里不停地碎碎念着,完了,全完了,但她就是看不清那两个疯子的正脸,只觉得他们的侧影很熟悉,但无论如何又想不起是谁……

终于,几重梦断,天明长夜尽。冷冰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坐起,一身的汗。一阵接着一阵的心悸。这些梦,太耗神。冷冰累极,像与鬼缠斗了一夜,浑身毫无力气。

时下,窗外天已微亮。楼下市井一片闹哄哄。

汽车牛车人力车,卖菜的卖花的卖艺的,全挤在一堆儿,硬是拼出个太平盛世昌盛繁荣的模样来。

冷冰有气无力地招来贴身丫头杜鹃,问她燕儿回来没。

“尚未见到燕儿姑娘回来。”

“等她回来,让她来见我。”

“是。”

“楼下恁地这么吵,发生了甚么事?”她揉着额头问。

“听说是梁家的老太太去了。”

冷冰心头一噔楞,方才还在梦里邪魅地笑着,怎么醒来就去了。这一梦,却像是诀别。真真是世事无常,生死有命。冷冰陡然就觉到一股子寒气从脚底升腾起来,她空虚地招呼杜鹃给炭盆里再添些炭,又唤她取风油精过来。

她抹了风油精,定了定神,又胡乱想了些有的没的。其后又想到秋声当前应该难过得要命,不禁有些担心起他的心情来。

他们梁家三兄弟里,就数他长得最俊朗,打小老太太也最疼他不过,好吃的好玩的,亲戚拎上来的土特产、从洋人手中盘来的舶来品,洋玩意什么的,也都惦记着他。在全家都不支持他和冷冰成婚时,唯有老太太一语镇压了所有鸡鸣狗叫,应允他们年后便成婚。可不想,这老太太一声招呼都没,一蹬腿便去了西方极乐。

这漫漫的一生,不可测。生老病死,原是都在命里注定了的。

——但冷冰是不信命的。

她陡然又想起了自己年幼时,约莫十岁年纪,阿母带她到集市里瞧新鲜,撞见一个半瞎不瞎的老头儿在街边练摊儿算命。只见那老头花白胡子下挂着一记洞穿天机的似笑非笑。阿母陡然中邪了似的,二话不说便拉着冷冰——噢,不,是苏凤,她那时还是苏凤——坐下,毕恭毕敬请先生算一卦。

只见那仙风道骨的老头儿,掏出一盒竹似的蓍,叫苏凤抽。

苏凤挑挑拣拣抽罢,阿母忙递过去,关切地问,老先生,我这孩子命如何?

这半瞎老头儿废了好大劲儿翻着眼瞧了瞧,笑道,命硬着呢,长命百岁。

阿母便舒下心来。

老头又皱眉,缓缓道,别急,但小姐命途多舛,情路不顺,晚景颇为凄凉。

闻言,阿母碎碎骂两声,丢了几枚铜板便气哄哄抱着苏凤头也不回地走掉……

也是在算命过后不多时,阿母就陡然暴病而亡,其后苏凤惨遭燕儿阿母设计,不得不离家自谋生路,拜师学艺,方至今日境地。

一想到这儿,她的心冷不丁又空了一块儿。

儿时多遥远,此生多磨折。

登时,杜鹃端了洗脸水进来,问她是否要起来梳妆。

忽而,她又头昏起来,想是昨晚夜行着了凉,又一夜多梦,甚感疲倦,遂打发了杜鹃,灭了起床之意,将被子掩了又掩,睡将过去。

燕儿回来,已是午后时分,天上惨测测地飘着黑云,屋外妖风四起,扑棱棱敲着屋窗,似有大雪在即。

冷冰披着金毛狐皮大氅,坐立床头,手中端着杜鹃送来的参汤药。

“燕儿,魏老板要与我谈甚么生意?”

“魏老板与我周旋两句,也未曾与我说出口。想是只能和阿姊谈的商业机密了。”

回行之前,燕儿早想好对策,言多必失,多说多错还不如不说。

冷冰直勾勾望着她,不说话,眼神儿里渐渐地渗出寒气来。

燕儿亦不回避,憋足了劲儿,回望着冷冰。

这片刻的对视,彼此都耗费了好些气力。这对望像是两军交战的对峙,又像是弓箭手屏气凝神拉满了的箭弦。

不多时,冷冰便挑眉笑说:“好,我知道了,你先休息去吧。折腾了一宿,瞧你也怪累的。”

箭弦松了。

这话听起来不痛不痒,却又藏着机锋,燕儿不糊涂,不会听不出,自然亦不会作答,只笑笑,转身沉着脸退将出去,松了口气。

冷冰见燕儿退出时,两腿微微撒开,与平日里有异。冷冰心下便明了那色胚魏豪生该是得手了——或是说,她燕儿得手了。

傍晚时分,果不其然下了雪。今年这初雪下得好不粗犷,大喇喇的,像是给梁老太撒冥钱似的,一大片、一大片地往下坠。

梁秋声不管不顾冲进冷冰闺房,惹得杜鹃一惊。

冷冰正梳妆,预备赴今晚的戏。

秋声站立不言,冷冰唤退了杜鹃。只见秋声两眼肿得似灯泡——是哭过的。男儿有泪不轻弹,想必秋声是真的难过,真的不舍。

冷冰起身扫他肩上雪,又抚他的脸,冻红的鼻头,眼神是再戚哀不过的。她心疼秋声如生命,连着声音也透着心痛:“这段时日,为阿祖的事儿忙前忙后,难为你了。但这么大的事儿,你为何未曾知会我个一言半语?”

“凤儿,我只是不想让你担心。”秋声抬手握住冷冰的纤纤玉手,热切地望着她,“你可愿为我舍弃前程,不再出入戏子世界?”

连声音也哑了——声音再哑,可他唤她“凤儿”还是动听的。

现如今,这花花世上,只有他唤她“凤儿”,也只能是他有资格唤她“凤儿”。这万千世界,只在他跟前,她才是扶风女子苏凤,在其余的任何人面前,她都是冷面戏子冷小姐。

“秋声,你知我对你情深,又何必多此一问。”

“好。”眼神是无限的笃定。一辈子就她了。

“阿祖落气前,意志清明,便招来了父亲姨娘和哥嫂,命我你二人年后成婚,任谁都不得阻挠……”秋声说着便又哀起来。

苏凤心头一阵感激。想到她与这老人仅有一面之缘,不知是出于对孙儿的过分宠爱,还是真真喜欢她的模样作态,却如此厚待于她,不嫌她花衣柳巷出身风流,倒还三番五次在筵席上嘱托秋声好生待她。苏凤一时亦把持不住,落下泪来。

二人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那三日后,阿祖出殡,你就来。”二人一块儿又哀了一阵,痛定思痛,秋声揩了泪,又替苏凤拭去,哑声道。

苏凤点头,靠在他胸口,像靠着余生的安慰。

“不过,这两日的戏,我得唱下去,也算个善始善终,给林老板个交代,亦是给自己个交代。你可会阻挠我?”

“你去便是了。”秋声心性开阔,也明事理,此事在他们之间起不了争执。

苏凤心中一暖,将秋声送出门去。回身收拾了些细故,唤了燕儿往戏院赶……

冷冰最后登台唱戏的那几日,恰逢大雪袭城,戏院的生意不景气。

那日,冷冰应了秋声退出戏子世界的当晚,便与林老板打了招呼,说唱满三日便金盆洗手,封嗓作罢。林老板追寻缘由,冷冰巧笑不言,林老板心知不便问将下去,心底大概也是了然个七八分的。

见状,林老板仍客气挽留:“冷小姐,您唱得好,若是突然就这么不唱了,怕是没人能胜任您这角儿啊。”

“林老板,这您可就误会了。这戏子世界,您看得不比我少。这台上台下,有多少人虎视眈眈盯着我这位置,又有多少人朝思暮想盼望着我横死街头,您不是不知道。”

“但是票友们是认角儿的啊。”

“江山代有才人出。这世上,没了谁,太阳还是照样东升西落。冬去了,春便来了。况且,这世人啊,没有哪个是不喜欢新鲜的,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票友和嫖客其实都没差的,捧高踩低,喜新厌旧。话说回来,即使有那么一小撮票友念旧,这不后边儿还有个‘偷不如偷不到’么,所以啊,适时离场,给人留些念想,方是明智之举。您说是吗,林老板?”

几年合作相处下来,林老板明白冷冰的冷。性子里悲观的人,看世界也总都看得清楚些。冷冰性格里的悲,他是懂的;她的聪明,他也是明白的——所以他默然,再不出一言。

翌日,林老板便对外打出了冷冰告别演出的戏牌……

告别演出这晚,冷冰在房间里细致地梳妆。

戏院外仍旧飘飘然,一个劲儿地落着雪。暮色方合,商铺楼市的灯就都齐刷刷地燃起来,拉车的、武行闹事的、手挽手逛街的世家小姐们、赶场赴宴的舞女太太们、河边偷偷摸摸调情嬉戏的情侣们、街上跑跳玩闹的半大孩子们、还有叫卖的、做着简单营生的,皆是一副过节的喜庆模样……

这世间,橙黄橘绿,热热闹闹,灯光酒色,一片恢宏。它从不曾因一个人的离去,而黯然失色半分,它该怎样还是怎样,它笑春风,它水自流。

——这些,冷冰都明白的。

冷冰坐在黄包车上,经西桥,过望仙楼,再穿过护城河,河对岸便是天津城最有名的长丰戏院了。冷冰隔着河,望着戏院旧楼,心中感怀万千。谁曾想,她在这戏院一唱,转眼就是五载岁月。从前,艰难时刻也曾想过弃了戏台子,做个寻常百姓,过踏实日子。可如今,倒真是最后一唱了,心下却莫名有些怅然。

不多时,过了河便到了戏场。车夫停下车来半晌,冷冰才回过神来。下了车,付了钱,她竟自扫身上的雪,转眼又看见落在自己肩头长发的雪片儿。猛然间,又想起去年此时,也是这般大雪袭城,洋洋洒洒,她和梁声逛罢长街,在法国人开的玫瑰餐厅门口,秋声为她捡发梢上的雪,样子那样迫切认真。

回忆里尽是美。她不禁赧然一笑,心下又暖了几分,抱着汤婆子,转身进了戏场。

冷冰在后台,将那蟒袍上的凤穿牡丹绣纹、蓝色绲边的缎子,云肩、玉带,凤冠上的点翠、珍珠、大排穗样一寸寸摸过去,仿佛是摸着阿母留下的遗物似的,格外细致认真。

——她是舍不得的。

眼看着场上的武戏已经近了尾声,她来不及细想,又开始对镜拍腮红、定妆、涂胭脂、画眼圈、画眉毛、画嘴唇、勒头、贴片子、梳扎、插戴头面……样样做得细致,样样打点得都比从前更用心。

“今儿个,座上票友多少?”冷冰一壁描眉,一壁问候在一旁的燕儿。

“不到四成。”

“才这么些。”

“雪天里看客少了些许,掌声彩声也稀稀落落的,像怕是冻着,都不愿抽出手来。”

冷冰陡觉凄凉,自个儿的最后一场戏,竟只有寥寥无几的看客。看来林老板打的如意算盘,算是落了空。头牌也不叫座了——看来这戏园子生意不好做了。

几个武生下了台来,转场的间隙,场外堂子里陡然间涌进了好些老少爷们,将戏堂子坐了个满满当当。卖瓜子儿、卖茶水甘蔗的脸上的堂倌儿,瞬间都乐开了花儿。

冷冰的最后一场谢幕戏,因此也就热闹起来。

她不禁志得意满地笑了笑,对着镜子仔细又仔细地描了描眉。锣胡琴弦一响,就该登场了。这最后一场,她奋力地唱念,台下彩声不断往上翻。戏台上的她,脸上的表情分不清是喜是哀。这作别的戏,没有秋声捧场,她心头多多少少都是失落的。

她唱戏的间隙,看到台下中央坐着个白面小生,一身洁白西装,梳着大背头,生得亦是相当俊俏。一开始,她差点儿就以为是秋声百忙之中抽空过来了。细看之下,原不是他,心中不免又失落一番。

再看,这小生又似是有些面善的,仿佛在哪儿见过似的。只见他听戏亦是听得入迷,身子骨板直,眼神亦是火热真切,看来亦是个年轻票友。

冷心收心,一心一意扑在唱念对白上,撑完一场戏。台下看客掌声如雷,纷纷起立,大呼再来一段儿。盛情难却,见状,冷冰又与几位琴师眉目交接,点头示意,又唱了一段儿《霸王别姬》。

待到咿咿呀呀唱罢,回到后台来时,好些烂漫花儿相迎,唯独仅有一束百合,冷冰心头莫名涌上了一阵感动与心酸。秋声是真用心了,她一壁想着,一壁望着镜子落了泪。

唱了这些年的戏,总算到了该收场的时候了。

燕儿在其周身,不知其故,心下对其嗤之以鼻——名利双收,哭什么!脸上却堆着关切:“阿姊,你这又是为什么?金盆洗手,是喜事儿啊。”

此时,冷冰也不再推挡她的“阿姊”,摇摇头道:“没什么。”

她的事,不足为外人道。她始终是把燕儿当外人的,自她十四五出家门,拜了师父自己谋生后,她就再无家人。若不是父亲临终前,拖着已经扬名立万的她,以将死之人的嘱托,将她们母女推托于己,她才懒得管这对母女。

“毕竟她是你小妹。”父亲说。

“那也不是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冷冰是真恨。

父亲无语望着她良久,老泪悬在眼眶里,直到咽气才落下。

这边厢,冷冰在妆发间里伤心落泪,却有一男子在妆发间外徘徊了好些时候,后似下定了决心似的站定了片刻,伸出的手在门上将敲未敲,终了还是未进得门去,咬咬腮帮子,黯然离去。

当晚戏罢,到了后台,林老板说在望仙楼定了酒宴,请了戏班一众师兄弟,欲要大醉一场,为冷冰践行。冷冰感激不尽,念一首诗,只道:“云涌月浮动,列缺山晦明。阴晴本无常,苦乐自随心。林老板知我向来不爱热闹排场,亦不胜酒力,更不爱离别场面上的三分真,七分假。这餐酒你们且吃好喝好,全算在我头上。今日奴家甚感疲累,望林老板见谅,咱们来日方长,待到一切安定下来,小女子再具鸡黍备酒菜,邀兄弟们一道儿推杯换盏话平常。”

林老板亦是通达之人,懂得冷冰言下之意。这几年合作也甚是愉快,他再作挽留,见冷冰去意已决,便也不再多言,只道了祝福,望她花好月圆。

临出门前,冷冰又欠身请林老板代为照顾燕儿,林老板亦知梁府家教森严,她这样一个戏班女子能进出梁府这样的豪门,已非易事,是断不能再拖家带口,更何况她与燕儿之事,他也知之一二,便委身应承下来,心下叹觉,这女子是真伶俐善良。

冷冰言谢,亦未曾与师兄弟们谋面道别,娓娓去也。

行车回至屋内,杜鹃递上一碗热茶,识趣地踅出门去。房内剩得冷冰与燕儿二人,一坐一立。前尘旧事,该算的算,该散的散。

冷冰坐定桌前,自腰间掏出好些钱票,放至桌上,对燕儿细数前尘:“你我同姓苏,也算姐妹一场,从小我便事事让你。我阿母病亡,与你母亲脱不了干系。这些年,我藏藏掖掖,心中之恨与日俱增。后我被你阿母陷害出家,老父将我送与一个酒鬼杂技师傅,日日辛苦。后幸得遇良师,才有今日前景。这些年,我只身在外,独自打拼,渐有起色。又听闻家道中落,几次于心不忍,暗中接济。其后父亲病重,若不是老父临终含泪所托,我绝不会过问你们母女半句死活。这两年,你在我近旁,也算用心用力。这些钱票,权当你这几年的差遣酬劳,你莫要嫌少。其实,你在我左右这两年,其中有多少次你居心叵测暗度陈仓,你我心知肚明。只不过有些事看破不说破,只愿你日后好自为之,防人之心不可无,但害人之心也是断不可有的。”

冷冰顿了顿,接着道:“你若还想在这梨园行当里混口饭吃,明日去找林老板便是,他自会安排你活计,只是这圈子里鱼龙混杂,你自己事事当心,切莫急功近利因小失大。你这就去罢,我再不留你。至于我阿母之死,也并非你之过错。你我恩怨,也就此一笔勾销。日后莫来扰我,我再不是你阿姊,你也再不是我甚么阿妹!”

这样长的一段话,犹似戏中念白,长时长日地积压于心,如今总算得以一清二白吐露出来,心中倒也真似是轻松释然不少。

——这话里话外,冷冰是绝了心,要断掉与这花花世界的任何牵连的。

燕儿闻言泪下,双膝跪地,问:“阿姊,你这是作甚?”

冷冰道:“不做甚。我要好模好样生活去。”

燕儿再要问,冷冰一副倦怠模样,伸手招呼她走。

燕儿切切起身,行至门口,又闻冷冰告诫:“魏豪生风流成性,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最好明哲保身,离他远些。”

“有情饮水饱。”话已至此,也没有什么可遮遮掩掩的了,燕儿犟。

“有情饮水饱一时。再说魏豪生就不是个有情的东西!”

“没有情,有钱也行。”

冷冰被噎得没了话,燕儿也不作言语,悻悻然出去。

冷冰眉头一皱,心想这日后怕是有她苦头吃的了。

打断骨头连着筋。毕竟骨子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水,冷冰心里毕竟是有她燕儿一亩三分田地的。其后细细想来,燕儿的话也不无道理,魏豪生虽生性风流,若能真心待她,自然是幸事;若不能真心,只要能娶她回去做个妾,那也未尝不是一个好去处,最起码不至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举目无亲。

说罢,冷冰长吁一口气,爱恨对错千斤顽石已落下。回身又照见镜中人,不觉又落了泪,泪仅两滴,拭干便没了。

柳暗花明。熬到头了。

这几日,她落了好些泪,好似将下半生的泪都预支了似的。

落泪叫人老,真不该!

屋外风声渐灭,这场雪,飘飘摇摇的,算是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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