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青凤湾。月桂树的阴影下,一个黑影席地而坐,那个男人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风衣,靠着树干,袖口本该是袖扣的地方只剩下几根线头,衣料暗纹里绣的不知道是那位大师的名字,而衣摆上却沾着黄泥。他歪着头,狭长的眼睛似迷蒙着淡淡的雾气,看着小巷尽头。节日庆典过后的小巷繁华褪去,青砖绿瓦古镇老街悠远狭长,哪怕喜庆的红灯笼依然高挂在高高翘起的褐色房檐上,却还是无端透出几分凄凄惨惨戚戚。人印象最深的往往是曾经经历的最惨淡的境地,多年后他还深刻的记得,那年那月那天那时那个撑着纸伞聘婷而来的人。那时她毫无防备的出现在他的面前,似是被他狼狈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很快她却出乎他意料地伸出纤细的手指,她说“跟我走吧!”
杀气凝聚的目光有一瞬间涣散,微微聚拢后,他看着那逆光而来的身影。不自觉地抬起自己的手,窘迫地在身上胡乱擦了擦手心的泥,然后才将手缓缓地放在她的手心,腿上借力站起来,却随即反转,用大掌裹住她的手。她抬手将伞举起够他的头顶,他也配合着将头微微低下。月桂在晚风中悠悠飘下,伞下一双人相视而笑,共伞相携,背离光芒,走向晨雾渐起的远方。
夜雨从飞翘的翠色檐角滴落到屋角厚重的石缸,水纹回荡,破碎朝阳。院内石桌上两碗简单的番茄鸡蛋面,两双木筷相对,这一年中的每一天,都像这样展开。一前一后在古镇后山脚下散步,在那个破败的小寺钟声响起之前,在菩萨面前上一炷香。绕小路回到后院,他跨过低矮的篱笆,转身将娇小的她抱过来。他拿起靠在爬着苔的墙角的锄头,顺带吧草帽扣在她的头顶。他在前面刨坑,她在后面撒种,用脚丫将浮土踩实。等到太阳渐坠,暮钟回荡在古镇上空。才不慌不忙地采上几株青菜、拔上几只萝卜,拎着篮子回到家中。
除了过节,乡下的夜总是寂静的,放眼望去,只有古镇周边零零星星的老房子的窗户里透出光芒。家里用的是那种黄色的白炽灯,不怎么明亮,他早就说要换成那种瓦数高一点的灯泡,可她不同意,她就喜欢这种昏黄但温暖感觉。她有时甚至不愿意呆在屋子里,她喜欢端一台蜡烛,躺在院中老旧的摇椅上看星星看月亮,非缠着他讲故事。月光从院里的玉兰树的叶子和花瓣中间漏出来,她伏在他的膝上,伸出手来勾他有点青茬的下巴。她常说,人们都说辛夷就是玉兰,玉兰就是辛夷,可是你和玉兰一点都不像。你看玉兰肤白如雪,高挂枝头,直向天。你却黑黑瘦瘦,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名字取得一点都不走心。他这时也总是喜欢回怼到,那人都说月亮即是望舒,望舒即是月亮,可望舒有盈有亏,变化多端,可你却年年岁岁总是这番模样,又怎配叫月亮?她伸出手来掐他的腰上软肉,他自然也不会傻坐着,直接拎起她就丢到她的房间,从外面锁上门,美其名曰小孩子要早点睡才可以长高。惹得她在房间里跳脚大叫老男人。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平静美好的就像梦境。又是一年中秋,那天晚上他送给她一只亲手做的花灯,满月的形状,冷黄色的圆圆表面上面画着几支辛夷花,他牵着她,她提着花灯,祭月,猜谜,跑马灯,赏桂……两只手一直一直牵在一起,好像从今往后再也不会分开。
秋凉的早晨,空气中弥漫着的水分子拂过皮肤带给人的感觉,就像清晨他悄悄印在她唇上的微凉触感。那个他们之间唯一的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吻,不似于从前他亲吻她前额或面颊时的温软,而是带着离别独有的气息,清浅而珍惜。一张薄薄的纸被压在她的床头,他抽身离去,屋外,院门缓缓合上,伴随着木制合页的闷声。屋内,泪从眼角滑下,滚落到丝质的枕巾上,摇晃了一下,浸了进去。
那天,暮钟敲响时,小院迎来了合页的第二次闷声,沉重锁链伴随着落锁声响起,一切归为寂静。小院的时间从此停滞,往后岁月不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