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猫性灵,自小通知文人之事,独独性子顽劣,偏好旁门左道,最爱那才子佳人私相授受的杂剧,每每听闻,掬足挠耳,一改惫懒之态,好不乐哉。’出自逄中先生的杂文集《鹿野》,你该不会没有听过吧?”
纤瘦的手指促地收回,像挨了火炭,面上绯云漫卷,一声“受教”低如蚊吟。他读的书不算少,却多是政论哲理,再不就是诗史古籍,乡下泥腿子供出来的读书人,一颗赤心勃勃地向上攀,哪里得闲去品这最寻常不过的野趣。不过这不妨碍他坚定地摁住自己的书卷。唐昭寇黛眉一挑,“松手,如果不想我撕了你的书的话。”混不吝归混不吝,唐昭寇倒没做过撕书这样的事,倘若叫唐舍元知道了,少不了一顿竹帚枝子,她不过是将狠话撂了下来。宋胥犹疑了片刻,终是撒开了手。唐昭寇满意于他的识相,大方地许下承诺,“一本翻印小书而已,改日我给你寻它的孤本来。”
宋胥也没将唐昭寇的话放在心上,他只是略微有些犯愁,这书昨日才发到手中……他不知该如何向唐舍元解释。至于这本《莲政说》的孤本,那已经是一家名藏的级别,宋胥是半点不相信唐昭寇能弄到手的,心中只悔自己没听同学的劝,不该去招惹唐昭寇这文人家眷圈子里赫赫有名的“混世魔王”,虽说是唐昭寇找上来,但他本应在见到这不怕生的猫儿时就应自觉避远些的,就不该贪图此处清净来温书。
唐昭寇得了书,抱着灰鹭洋洋地走了,宋胥拾掇了心情,呵出一口郁气,转身进书房去,所幸他抽屉里的布包中还有几本,但愿今日唐舍元讲的不是《莲政说》。唐昭寇只粗粗看了看书名,将它搁到灰鹭够不着的书橱顶部——她不好真的拿来垫猫窝,那样于这悉心写书的大家来说无异于一种侮辱,她自小沐浴在唐舍元的斯文教养中,还做不出这样的混账事。
“我的小姑奶奶哟,紧着些用早饭吧,先生一会儿就到了。”卢姨在唐昭寇那屋中央的小桌上布开碗筷,端上鸡丝粥和小笼包子,还有一杯冒着腾腾热气的鲜牛奶。唐昭寇的屋洋不洋,古不古的,檀木桌子配软布扶手椅,她将闺秀礼仪弃之不顾,以最舒服的姿势蜷在椅中,抱着纹绣手枕,唇边沾了一圈奶胡子,又釉了一层油。唐昭寇最是爱虾仁包子蘸甜醋,嫩肉滑口余下一星甜,正是足足美滋味。
唐舍元为她请了女先生,是个老小姐,盘着高髻,总要簪一朵大红的花,脖颈上的珍珠项链颗颗溜圆,光得有些廉价,旗袍两端各伸出一截干巴巴的枯草瘦手臂,拧唐昭寇耳朵的时候青筋虬起,唇抿得死紧,口脂浓得化不开。说她是旧社会的教习嬷嬷少不了有人信,但她偏偏是教唐昭寇钢琴、英文,只一项礼仪还沾点边。唐昭寇坐在小书房的硬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书,不时偷瞄女先生一眼,据说她是差点留过洋的,可惜跟她一道的男人半途上卷了船票,带着别的女人跑了,从此她也就不提出国的事,更别提嫁人了。唐昭寇读着简单浅显的英文启蒙书,心里想的却是——
亲戚:“嗳,姐姐,我瞧那谁家的小伙不错,你去看看罢?”
老小姐:“我当年在船上看到的小伙都不错,一个个的,皮鞋擦得锃亮,就差熬了猪油往上泼。”
亲戚:“可是他是真的不错,也不喝酒,也不跳舞。”
老小姐:“现在的林子大了,鸟也杂,我当年以为呐,就算他喝酒跳舞,他心里装着的也是我,可是你瞧瞧,这都是怎么一回事呐?”
亲戚:“要我说,他真是个好小伙子,读了大学,还出了国,可有学问哩。”
老小姐:“快,快别说了,这西洋地方,讲话都不通顺,人心不知道隔几道肚皮,还没出去,人就晓得变坏了,这从外面回来的,谁知道是个怎么回事。我还是擦擦我的钢琴,再给你们弹上一曲吧。”
往往想到这里,唐昭寇就会憋不住气,“嗤”地一声笑出来,笑得女先生匪夷所思,笑得她嘴角下挂,将书本一扳,羞恼地要唐昭寇指出究竟是哪一处逗笑了她,然后让她将句子抄上十遍百遍。如果指不出,那就更好办了,读,通本读个四五六七八遍,读到唐昭寇感情充沛的声音慢慢归于一板一眼的死寂。只这些都还好,唐昭寇怕的是女先生被她这样一打岔,顿时想起该练钢琴了,那才叫一个苦不堪言。唐昭寇十指不长,拼力张开才能勉强把控按键,优美圆润的音符在她耳中不亚于催眠曲,因而她总是故意弹错几个音,打乱这过于中规中矩的平静,搅浑一池音泉。
每至此时,唐舍元亲授的国文就显得愈发可爱了。唐舍元教书那叫一个不拘一格,天马行空,往往上一秒还畅游在《山海经》的光怪陆离中,下一秒又钻进了民间小巷,听一曲清词丽歌。父女俩都视与文章相伴为乐,一个乐衷于咬咬笔杆子,写那无人听的荒诞奇想,一个享受着批文章,捧腹乐不可支的趣态。两人一写一捧,间或摔书同喝,好好的书房成了个大剧院,门一栓,就是大幕拉开,好戏唱响。
唐昭寇是嫉妒的,嫉妒那些能跟着唐舍元学上终日的学生,譬如宋胥一流。唐舍元始终觉得她还小,还是当年那个在母亲病床前睁着大眼无声地流泪的小丫头,他总是保护着她,以自己的方式避免她出现在人前,避免别人对她的同情和指点。但是唐昭寇还是嫉妒,这或许就是为何她卯足了劲头要和宋胥作对,她逮住每一个机会向这个家之外的人彰显自己的存在感,而宋胥,就是一个开始。
而这个开始,远远还未结束。